画: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根据判词,判断所说人物,并谈谈你对人物的认识。
这一首是写晴雯的。“霁月”二句:这两句说像晴雯这样的人极为难得,因而,也就难以为阴暗、污浊的社会所容,她的周围环境,正如册子上所画的只是“满纸乌云浊雾而已”。霁月,天净月朗的景象。旧时以“光风霁月”喻人的品格光明磊落。《宋史·周敦颐传》:“黄庭坚称其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霁,雨后新晴,寓“晴”字。彩云,喻美好。云呈彩叫雯,寓“雯”字。
“心比”二句:这是说晴雯从不肯低三下四地奉迎讨好主子,没有阿谀谄媚的奴才相,尽管她是赖大买来养大的,是“奴才的奴才”,地位最低贱。“风流”句:封建道德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要求女子安分守己,不必风流灵巧;尤其是奴仆,如果模样标致,倔强不驯,则更会招致妒恨。抄检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就因晴雯平素不肯趋奉她,乘机向王夫人说:“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眼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两个眼睛来骂人,大不成个体统!”(第七十四回)。
寿夭:短命夭折。晴雯被迫害而死时,仅十六岁。晴雯死于“诽谤”,作者还在她被撵走之时作过补述。这段话在程高本中全被删去:“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就趁势告(戚序本作“治”)倒了晴雯,本处(指王夫人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庚辰本第七十七回)。
在贾府一流大丫环里,论地位重要,当数平儿、鸳鸯。她俩一个是管家婆王熙凤的一把“总钥匙”,一个是贾母的全权总代理。在怡红院,晴雯虽然位列一等,却始终“灭不过”袭人的“次序”。小说里有关晴雯的重头戏,如娇嗔得意地撕扇,抱病挣命地补裘,衔冤悲愤的诀别等,都是在袭人请假缺席或不在现场的情况下上演的。以出场次数和所占篇幅的多寡而论,晴雯也是远远落后于袭人和平儿。
不仅如此,这个现实地位并不突出的丫环,还是一个“招人怨”的角色。她的大多数出场,离不开和丫鬟们的吵架拌嘴:骂小红、骂坠儿、骂芳官,挖苦袭人、调侃麝月、嘲笑秋纹,更遑论宝玉。《红楼梦》第六十三回袭人曾对宝玉说:“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这句话翻过来说就是,晴雯几乎每天都拿硬话“村一村”宝玉。以至于抄检大观园之前,王夫人对晴雯的唯一印象就是她正在骂小丫头时的“狂样子”。虽然小说并未刻意描绘晴雯对婆子们的斥责,然而在第七十七回,一群婆子闻知晴雯将被赶出大观园时的“趁愿之语”,透露了平日深受其苦的信息:“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可知在她们眼里心里,晴雯简直算得上一个“招人恨”的丫环。
晴雯从小被人卖给贾府的奴仆赖大供役使,连父母的乡籍姓氏都无从知道,地位原是最低下的。在曹雪芹笔下的众多奴隶中,晴雯是反抗性最强的一个。她藐视王夫人为笼络丫头所施的小恩小惠,嘲讽向主子讨好邀宠的袭人是哈巴狗。赵姨娘作威虐待芳官,结果被藕官等四个孩子一拥而上“手撕头撞”,弄得狼狈不堪。晴雯站在反抗者一边,对主子欺压奴仆反而吃了亏这一结局,大为称心。
抄检大观园时,凤姐、王善保家的一伙直扑怡红院,袭人等顺从听命,“任其搜检一番”,唯独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晴雯公然反抗,因此遭到残酷报复,在她“病得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情况下,硬把她“从炕上拉了下来”,撵出大观园,当夜就悲惨地死去。贾宝玉对于这样思想性格的一个丫头满怀同情,在她抱屈夭亡之后,特意为她写了一篇长长的悼词《芙蓉女儿诔》,以发抒自己内心的哀痛和愤慨。这说明贾宝玉之亲近晴雯,自有其民主性思想为基础的,决不是因为什么“美人的轻怒薄嗔,爱宠的使性弄气”,使他觉得“更别具有一番风韵的”。
晴雯是奴隶,是一个虽未完全觉醒、但对她已能感觉到的屈辱怒火冲天的奴隶;而不是那种把奴隶的手铐看作是手镯,锁链当成项链的无耻奴才。曹雪芹在介绍十二钗的册子时,将她置于首位,这是有心的安排。作者对晴雯的特殊热情,是有现实感受为基础的;在描写她的不幸遭遇的同时,也可能还在某种程度上夹带有政治上的寄托,所以图咏中颇有“伤时骂世”的味道。
然而,偏偏是这样一个丫环,最得作者钟爱:在贾府内外的所有红楼人物里,只有晴雯得到小说的一号人物贾宝玉的专文祭悼。那篇充满赞美之词、痛惜之意、激愤之情的《芙蓉女儿诔》,无论有多少象征义引申义,其意义都是由晴雯的抱屈夭折引发的。更令人瞩目的是,在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里,晴雯以丫环中第一人的身份名列首位。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最先读到的便关于她的性格和命运的判词。
“晴有林风,袭乃钗副”,已是包括脂砚斋在内的古今众多读者和学者的共识。比如,晴雯的出身,能引起我们对黛玉凄凉身世的回想;晴雯在丫环中首屈一指的伶俐和能干,让我们想起黛玉的夺魁菊花诗、“堪怜咏絮才”;晴雯的标致俏丽,是黛玉式仙子风度的贫民版;晴雯的“痴心傻意”,是黛玉式恋爱的丫环版;晴雯的抱屈而亡,是黛玉泪尽而逝的预演及其现实原因的折光;而晴雯死后丫环口中、宝玉意中的“芙蓉花神”形象,更是对“晴有林风”的最终确认。林黛玉是《红楼梦》的第一女主角,作为她的影子,晴雯在又副册中排名居首理所当然。
袭晴是钗黛的影子,但并不是钗黛形象的简单复制,而有自己独立的形象特征和审美价值。尤其是,袭晴与钗黛的人生结局似而不是,这是造成彼此排名不同的关键因素。钗黛本是《红楼梦》中铢两悉称的双美。站在爱情的立场,宝玉心中的第一无疑是林黛玉;但就人伦亲情关系而言,与宝玉关系更近的是作为妻子的薛宝钗。似乎正是为了不强分伯仲,作家让钗黛共享一图一词一曲,而以判词和歌曲中明显的情感倾斜,平衡先“怀金”而后“悼玉”所致宝钗领先半步的差距。袭晴则不同。同为宝玉的一等丫环,晴雯如黛玉,以其悲惨的结局成为宝玉心中最难忘的记忆;而袭人却不同于宝钗,她在做了若干年的准姨娘后嫁给了蒋玉菡,这最后的身份毫无悬念地拉开她和晴雯的距离。
晴雯的纯真主要表现在她的童心未泯。在第五十一回中,晴雯一见麝月出门赏月,为了“唬他玩耍”,竟“仗着素日比别人气壮,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袄,便蹑手蹑脚地下了熏笼,随后出来”。却在“正要唬麝月”时,被素日最喜玩闹的宝玉扫了兴。此处这段极富情趣的细节描写,将晴雯少女的纯真表露得淋漓尽致。而麝月的一句“一定是要唬我去了”,则更表明晴雯类似的恶作剧并非偶尔兴起,而是惯常有之,以至被麝月一猜便中。善意得体的恶作剧是一个人童真的表现,也是一个人追求个性的表现。作为晴雯这样一个因身份卑微而失去了全部自我的少女,还能够在毫无人身自由的丫鬟地位上,毫无掩饰地表现其少女的童真,因此这种恶作剧也尤其显得难能可贵。
晴雯的勇敢主要体现在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和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中。在第五十二回里,晴雯带着重病的身体,自告奋勇连夜给宝玉修补无人能织、无人能补的雀金裘,直到黎明方将补好,自己已力尽筋疲,病情加重。这一段虽然着墨不多,却把晴雯为人豪爽、注重情义、无私无畏的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在第七十回中,王夫人决定抄检园子,只有两个人发泄了自己的不满情绪,一个是探春,另一个就是晴雯。探春的发泄表面上是维护下人,实际是在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这一点与晴雯是相同的。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二者就各自的地位而言,探春是小姐主子,晴雯是奴才丫头,晴雯的抗争则需要更大的勇气。从反抗程度上讲,探春是以言语为主,虽然也曾动了手,那则是因为王善保家的过于放肆引起的;而晴雯则是一出场便“挽着头发闯进来,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往地下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来”,这一切表现十分明显地表达出自己的愤怒。
晴雯之所以能成为宝玉的知己,是因为她和自己一样对那个社会充满反抗,对任何约束人身自由、禁锢心灵的势力都是持截然反抗的态度的。晴雯被称作“黛影”,她没有林黛玉的身份尊贵,但志节和林黛玉一样高洁。晴雯比贾宝玉还具有反抗精神,宝玉在许多时候还要顾及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秩序,面对长辈的严责甚至杖打,他更多地表现出恐惧和失望,而晴雯则直接表示自己的不满,并用实际行动来干脆利落地加以展现。宝玉对晴雯的这些大胆的、充满反抗精神的举动是非常敬佩的,他无法挣脱的枷锁,由晴雯全部挣脱了,而且挣脱得那样痛快,那样令人炫目!
在其他人看来,晴雯是忤逆,是不合时宜,而在宝玉看来,这正是对人性的真正的皈依,是健康自由的精神的充分展示。所以宝玉将晴雯视为知己,这种知己和黛玉那样的知己是不同的。宝黛之间互相视为知己,更多地含有爱情成分,有时即使相互之间不理解,也有缱绻依恋之情产生。而宝玉和晴雯互相引为知己,则是在性格方面、为人处事的风格方面和对待当时社会的不公方面持有相同的准则,他们两人是互相欣赏的,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其实就是有相同的理想与追求以及相似的价值观。他们都明白自己所坚持的东西的可贵,所以即使在别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事情,在他们两个看来,都是理应如此的。这也只有知己才能做到!
晴雯与当时的黑暗政治时势持截然对抗的态度,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面对当时的风雨,晴雯是无畏的,《芙蓉女儿诔》形容其遭遇时这样写道:“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疾。”本来是脆弱、敏感的生命,在风雨的摧残下变得更加不堪,这时又遇到了像毒虫一般的阴险小人的诽谤和陷害,境况就十分危急了。
大观园是面镜子,从这里可以反映当时的社会是多么倾轧不安,这和当时清庭宣扬的歌舞升平、雍乾盛世又是多么地不一致。面对这样的黑暗社会,大观园里的人物有的成了帮凶,有的一味妥协,有的虽然意有反抗,但并没有付诸行动,或者仅仅反抗了一下,便从此噤若寒蝉。只有晴雯,从一出场到含恨离去,都对这种社会持着决绝的反抗态度。无论是第三十一回的撕扇子,还是第七十四回的对王善保家的直接挑战,抑或第七十七回临别之际毅然将指甲铰下,并将贴身穿着的一件红绫小袄儿脱下送给宝玉,这些都极为鲜明地体现出晴雯与当时社会的不可调和的矛盾,她无法按照阶级差别来行事,无法接受不正当的搜检,不想让流言蜚语影响和宝玉的洁白无瑕的男友知己盛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出污泥而不染,宁折不弯,正是对晴雯特质个性与信念的最真实写照!
晴雯已逝,那个灵巧而又倔强的姑娘再也不能为宝玉补雀金裘了,宝玉为大观园的姑娘们写了许多诗词,但数《芙蓉女儿诔》最长,最用情最用心最投入最成功最完美。从其中也可见到宝玉最真切的人生态度和对晴雯的崇敬之意。宝玉“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陟芳园”,而“今犯慈威,复拄杖而遣抛孤柩”,这才发现晴雯的棺椁已被毁弃。
宝玉此时痛心不已:“闻及蕙棺被燹,顿违共穴之情;石椁成灾,愧逮同灰之诮。”生时不能共享欢乐,死后又不能在一起,这是多么让人不堪的境况!面对着落日荒丘和零星白骨,感受着楸榆飒飒和蓬艾萧萧,宝玉伤泪滚滚,和泪写下:“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能让宝玉希望与之葬之一处,能让他赋予深情的人,正是活得最热烈的晴雯。宝玉对晴雯的赞美集中体现在对其高洁的品行的描绘上。
《芙蓉女儿诔》最后的语句将这种怀念推向了高潮。正是因为由衷的敬佩和怀念,宝玉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和想象:“瞻云气而凝眸兮,仿佛有所觇耶?俯波痕而属耳兮,恍惚有所闻耶?期汗漫而无际兮,捐弃予于尘埃耶?”晴雯已化作守护芙蓉花的女神,独留自己在尘世整日面对着来往应酬里的虚情假意和十丈红尘中的梦幻泡影。宝玉深情地召唤着晴雯的精灵,希望能再与她相逢,但他也明白,这精灵“虽临于兹,余亦莫赌”,就算真的驾临,也无法看到了。
即使如此,也要“警柳眼之贪眠,释莲心之味苦”,用一颗无比诚挚的心来迎迓,就像“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这欢欣灵动的场面预示着你已到来,我们都已感应到,但很快你又将离去。《芙蓉女儿诔》的最后不无痛惜、无比激动地写道:“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怅怏,泣涕彷徨。”这一切难道真的就像庄生梦蝶一般虚幻迷离,不是这样的!芙蓉女儿的真情真义会永存世间,永远有像我一样许许多多的知己为她歌颂和纪念,要传扬和弘扬芙蓉女儿不屈不挠的反封建反压迫的斗争精神,以及刚烈与崇高的气节。
风流灵巧招人怨的晴雯虽然香消玉殒,但其敢于挑战封建守旧的世俗观念,这个弱小女子敢于发出的扼住命运咽喉的最强音,其独立的人格魅力深深地触动了读者心中最柔软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