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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零年,恰逢北平初雪。
少年素白长衫,独立北风中,是我第一次见到执玉,那天雪似梨花,天地间白得清明,我便觉得他也似这天地一般清明。
执玉不是北平人,话语间带着江南的腔调,幼时曾读过“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抵是对乌江楚水的一股执念,对他也有别样的绮思。
他在学堂念书时,曾是父亲最喜爱的学生,常夸他文思敏捷,可成大器。他的确是这样的人,许多女学的姑娘都说他风流俊逸,少有的青年才俊。
能同他说上几句话,便是极为欢喜的事情,那时我常暗自将此引以为傲。
他曾用玲珑剔透的米珠串成蝴蝶赠我,那是姑娘家的玩意,但却是他一针一线串出来的,我断定他如江南一样温柔。
应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我痴痴地想着。
“景平有条临河的巷子,春日里,梨花盈盈,琼葩堆雪。”
“北平也有梨花。微风吹来零落如雪,或许也有景平的味道。”
他独爱故乡的梨花,等学业结束,便要回到故乡去,北平的梨花这样袅袅娉婷,可没有迟迷烟雨相称,终究是少些滋味。
我暗自失落,便等一场薄薄烟雨。
执玉站在烟雨中,仰望着枝头锦簇的梨花,浅浅赞叹:“北平的梨花,窈窕之姿不输景平。”
北平的梨花,窈窕之姿不输景平。
大抵,他也爱北平的梨花。
我样作懵懂,吟诵起春日宴:“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他笑着摇头,自顾吟诵道,“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
我讪讪挥手,掩饰心中的波澜:“都有春字,都应景。”
他依旧淡淡一笑:“倒也在理。”
梨花谢得匆忙,繁密绿叶间寻不到一丝残影,我对着梨树,低声念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康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岁岁长相见。
我没有勇气说出这样的心思,执玉的身影藏在心中的一个角落,成了最珍贵最见不得光的宝物。
米珠串的蝴蝶依旧别在襟前,一步一摇,清脆琳琅。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像块皎洁白玉,少年何等意气风发,高谈阔论鸿鹄之志。
北平越发的不安宁,他们关上门,谈着我听不懂的家国天下。
“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被儿女情长牵绊。”
霍程锦不以为然,负手而立,意气轩昂地说道:“惜我少年郎,一要功成名就,二要河山锦绣,三要如花美眷。”
或许他的心里也有一位如花美眷,只是不足为外人道罢了。
第二年孟春的时候,执玉离开了北平,我跟着程锦送他至巷口,塞给他一支梨花,“景平的梨花袅袅娉婷,也莫要忘了北平的梨花。”
他收下梨花,笑着拜别我们。
霍程锦望着执玉的背影,忽然吟起纳兰的词“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这首词如针一般绵绵密密地扎入心口,他锐利的目光,有意戳中心底的宝物。
我原以为此生都无缘再见到执玉,却不想今日会在这里遇见。
如此不堪,如此不堪。
他依旧穿着长衫,却不是那身素白长衫,通身的气派没有半分当年的模样,我倒着温酒,说起旧事。
执玉离开北平的第二年,父亲进了牢狱,家产也被抄得干净,吴妈说我伶仃一人留在北平不妥,带我来到这里投奔远方的表姑。
我从不知道自己在景平还有亲戚,可吴妈照顾我十几年,定不会害我,便随她坐上船,来到了景平。
吴妈喂我吃了些温酒,卷着钱财不见踪影,都说人心险恶,不成想会是伺候我十几年的仆人。
那些年的主仆情义,又算什么呢?
“有我在,你且安心。”
他的话果然灵验,即便是在揽月楼,也没有登徒浪子再来踏入我的屋子。
执玉常来我这里,只是浅浅地闲谈,我知道,他是念及那些年的师徒情义,对我照顾有加,但这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旧事,被传成另一番不堪的轶闻。
他是景平的富家子弟,也是出名的纨绔公子,留恋于烟花雨巷,和揽月楼的妓女,爱得死去活来。
我收起襟前的玉蝴蝶,今时今日,再也不能将那份心意宣之于口。
那晚执玉喝了好多酒,醉眼朦胧地看着我,问道:“你会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吗?”
如果我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或许,我也不会困在揽月楼里,成为人人耻笑的勾栏女子。
我没有迟疑,坚决地说道,“如果再选一次,我会。”
是在孟夏的一天,霍程锦来家里提亲,我心中的珍宝碎裂一地,刺出斑斑血迹。
霍程锦看着我襟前的蝴蝶,有些失望:“蝴蝶是我要执玉教我的,那日我有急事,便让他送来。”
我不知所措地退后俩步,绮梦化为乌有,一瞬间似乎明白了所有事情。
我大闹一场,没有同意这门婚事。
如今想来,真是痴狂。
“那你有心仪之人吗?”他没有说话。
梨花开的时候,景平城有天大的喜事,执玉娶了顾家千金为妻,我看着长街上,红妆十里,说不尽的奢靡。
执玉依旧会来揽月楼,饮几杯薄酒,或许他并不喜欢顾家千金,我看着执玉的眼睛,希望能从中读到一丝希望。
“如今世道太乱,这里倒可以做个容身之地。”
我没有反驳,点头答应。
阿年站在门外,警惕地问道:“小爷,你不怕少奶奶同你生气?”
“我等着她同我生气呢。”
他话里一团孩子气,是我未曾见过的样子。
转而又温柔细腻地说:“眼看着要下雨,出来的时候带件衣服,她遇冷气就咳嗽。”
阿年笑着点头,小跑下楼。
好男儿志在四方,岂能被儿女情长。他心中有如花美眷,不是我而已。
我鬼使神差地悄悄跟了去,看到顾家千金拿着白纨扇,一身鹅黄衫子,巧笑倩兮,娉婷袅娜。
后来许多日子都不曾见过执玉,阿年偶尔过来吃几杯花酒,但我的太平日子也随之远去。
不满赵家的人比比皆是,他们不能拿执玉怎么样,便跑我这里撒野,即便来这里有些时日,依旧无法应对。
我想留着清清白白的身子,离开这里。
老鸨拿着烟枪,满是嘲讽:“还想着小三爷?想着做赵家姨娘?你安安心心待着,凑够钱便能赎身,他若当真在意你,早把你娶进门了。”
我成了揽月楼最大的笑话。
清脆是耳光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而对面的男人满腔怒火,恶语相向:“来了揽月楼,就是让人骑的。装什么清高!”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倚在墙角,我不要受这般凌辱,可我逃不掉。
眼前高大的男人一点点逼近,揪着衣领将我拎到床上,我拼命地反抗,还来招来一阵拳打脚踢。
真的要那样活下去,那样没有尊严地活着,不如死去。
“小三爷的人都敢动,好大的胆子!”
夺门而入的是阿年,执玉站在门口,冷冰冰地看着满屋狼藉,又看向我。
我将身体缩成一团,不想让他看到我狼狈的样子。
阿年带着几个人将男人带了出去,隐隐听到一些惨叫声,执玉拾起衣裳,盖到我身上,关切地问:“没事吧?”
“没事。”
我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四目相对间热泪盈眶,他又给我擦擦眼泪:“别哭,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让我安心,便是执玉。
我抓着执玉的袖子,呜咽地说道:“我不要在这里,执玉,你带我走吧。”
他拍拍我的肩膀,暗暗叹息:“世道太乱,在这里,我还能保你太平无忧,先生做了我三年的老师,我定当竭尽全力护你周全。”
我哭得天昏地暗,执玉搂着我的肩头,一言不发。
我醒来时,天色昏黑,狂风敲打这窗户,发出低低的吼声,我接着烛光看着镜中的自己形容憔悴的模样,一阵心酸。
外面飘起雪花,灯火通明处,枝丫上积满白雪,又有人念起纳兰的词,“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推开门,霍程锦一身白雪,笑吟吟地看着我:“执玉说你在这里,便来看看你。”
我温了些茶递给他:“这么远,吃了不少冷气吧。”
“先生出事后,你就不见了踪影,我找了你许久,最近见了执玉才知道此事。”
“这些日子多亏了他照拂,我才平平安安地走到今日。”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这,烛光倒影在他的眸子里,发出淡淡的光华:“珍曼,你愿意跟我回北平吗?”
如果再选一次,我会。
可事到眼前,又踌躇。
我的心中依旧有执玉,即便那是今生今世无可企及的痴念。
如果我点头答应,当真对得起程锦的一腔深情吗?
程锦带我离开了揽月楼,我们顶着漫天的雪,走在长街上,风冽冽地在耳边响着。
与其乱世中颠沛,如今许是极好的归宿,顾家千金曾同我说,女儿家总是要有个依托,如今的世道,可没有一天太平日子,你伶仃一人,终归不妥。程锦是个值得托付之人,生逢乱世,能有这份情义在,更是可贵。
情至肺腑,我只是点头答应。
离开景平是在一个艳阳天,冽冽的风卷着冰雪消融的寒气,竟真真有了北平的气息。
执玉依旧笑着送别我们,那层笑意似乎隔着薄纱,隐隐绰绰的疏离,就如他第一次同我说话时一样。
我行着旧式的礼节拜别他们,同霍程锦登上回北平的船,江波里的景平越来越远,余下白茫茫一片的小重山。
往事翩然涌入心头,远方有相思,有人不远千里,踏雪而来。
程锦的心思依旧如提亲时那般炽烈,可如今陆家落魄,我也不再是北平城风光无限的陆家小姐,又如何能站在他的身旁。
霍家在北平算不上楚翘,但也是显贵人家,他的肩上有霍家的担子,他的心中有锦绣河山。
他在的家国天下的壮志中,不应由我拖累。
江风瑟瑟,冷月如霜,我立在船头,看星星渔火,程锦走来,替我披件衣裳。
“霍某平生有三大志向,一要如花美眷,二要功成名就,三要锦绣河山。”
他意气风发地说着,眼里满是期望。
北平依旧繁华,可我望着喧闹的旧巷,往事翻涌心头的那一刻,正应了那句近乡情更怯。
霍程锦的目光依旧那般锐利,读懂了我心中的窘迫,笑吟吟地同我说,有他在,便什么都不要担心。
我笑着点头,我知道,有他在,定然万事顺遂。
万春堂边的老树枝上挤出几朵梨花,依稀念着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执玉那样聪慧的人,怎会不懂陈三愿。
霍程锦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仰面看着稀疏病态的梨花:“珍曼,世间最难的便是如意事。”
玉蝴蝶泛着旧日的光彩,折下一支梨花,将少年时所有的绮思埋入黄土,一场痴梦,何苦画地为牢。
世间最难有的便是如意事,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情痴,还是葬在记忆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