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祭
阳光穿透层层云雾溢浮于九十八级阶梯之上，两侧的大臣屈身而立，噤若寒蝉。
皇后礼服衣长曳地，徐徐拖过冰冷玄色的地砖，环佩琳琅，垂摆的华袖一扫满地缤纷，落入玉砖间的玄冷光泽恍惚映出我的模样。
繁复的衣饰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可我必须保持一国之母该有的姿态。我缓缓走上阶梯，抬起头，长而陡的石阶尽头，矗立着一个玄衣冠冕的人影。
他是大汉朝的天子，刘盈，也是我的夫君和……舅舅。
十二旒珠帘下，他微皱的眉头，眼里似海的深沉，我看得一清二楚。高处风大，吹得他宽大的衣衫错落飞扬。恍惚间，我似是又回到了不久之前，他于花丛间拈花回身，对我笑得纤尘不染，少年的嗓音传入我的耳里：“嫣儿，过来。”我兴高采烈地扑进他的怀里，笑靥如花：“皇帝舅舅，我要听你讲故事！”他轻抚我的头，柔声说：“好，舅舅给你讲故事……”
可这一切被吕后拟的一道圣旨所打破。将我嫁给皇帝舅舅，母仪天下。
我才十二岁啊！他也不过是刚及弱冠的少年。由君臣，甥舅，成为……夫妻。这无疑是罔顾伦常，可在那个女人的眼里就是“巩固大汉江山，亲上加亲。”我心中冷笑，谁人不知，吕后只是为了自己的政权罢了。
而我无疑是皇家中的一个棋子。
思及此，我悄然握紧了拳头，没有人愿意做一个棋子。
“臣妾张嫣叩见陛下。”我朗声向他行礼。他微微点头。等漫长的封后典礼过后，我便由宫女搀扶回宫，坐在床榻上。寝宫里静得出奇，我甚至能听见自己均匀的呼吸。恰在这时，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到近，停在我的面前。
来人挑开我的盖头，细细地打量着我。“女甥阿嫣贺舅皇万年。”我抬起头，对上他沉静的眸，把话说得彬彬彬有礼。他眼里似有浏览飞火落入，那一刹那，竟生出几分迷醉之意。我看得分明。蓦地，他垂下眼睫，低声对我说：“嫣儿，以后你还是像往日那样叫朕皇帝舅舅吧！”我轻轻点了点头。
他转身走了几步，朗声道：“嫣儿，朕念及你年幼，今夜就不留宿于此了。”话毕，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说话的声音，带着无奈与沉痛。
我低眉敛目，无声地落下叹息。如今这尴尬的身份，他又怎肯像往日那般与我亲近。 而我彻夜未眠，明天……我想让皇帝舅舅给我讲故事听，就像以前那般。只是不知……还回不回得了过去……
“参见陛下。”我盈盈向他行了一个礼。“朕道是谁，原来是朕的皇后啊！快来朕这里。”他似是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名义上我是他的皇后，可他仍把我当小孩子看，对我笑得光风霁月，眉宇间从容不减。我坐在他的身边，看他一丝不苟地批着奏折，心中却不好再提让他给我讲故事的事。我双手托腮，小心试探着：“皇帝舅舅是不是不喜欢嫣儿？”朕当然喜欢嫣儿呀！谁不想有个知心人常伴身边呢？”他侧首时，抬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如画的眉眼瞬间扫去一切阴霾。
我盈盈一笑，问：“那嫣儿是舅舅的知心人吗？”他思索着，轻唤了我一句：“嫣儿啊。”“皇帝是觉得嫣儿年幼吗？”我又问。“是啊。”他这样答着，宁静致远的神情不染铅华。
“那等嫣儿长大了，就做皇帝舅舅的知心人。”我说得信誓旦旦。
“傻孩子。”他抬手抚了抚我的发，眼里却有一丝复杂的意味转瞬即逝。
话说完，我终于松了口气，他又主动带我去御花园走走，我欢喜地牵着他的手闻着清香四溢的花朵。“皇帝舅舅，看这些花儿多漂亮啊！”我忍不住采了一朵下来放在鼻前嗅着。“漂亮！”他大声答着我的话，又转头吩咐宫女们为我多采些来。
跑累了后，我扯了扯他的衣袖，疲惫地仰起脸对他说：“皇帝舅舅，嫣儿想回宫睡觉。”我故意将声音放软了些。“好，舅舅带你回宫。”他飞扬的眉青若剔羽，展颜间眸里流光溢彩，他身后的百花争妍亦不及他此刻的风华。他轻轻抱起我，我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悄悄睁眼打量他清瘦的下巴，让我想起江南三月烟雨里绽放的夜樱。
回到宫中，在床榻前他顿住了脚步，他以为我睡着了，在无人的寝宫里轻声开口，不复平日里的轻松和明朗：“君臣，甥舅……夫妻，嫣儿，太后弄权，罔固伦常，可苦了你这一生，舅舅如今能做的，只是让你像以前一样。”
我的心头骤然一紧。
伴随着他的一声叹息，我安静地躺在床上，许久许久之后，他才从我身旁离开。帝王的龙涎香由近到远，我轻轻翻了一个身，冰凉的液体滑入了我的鬓角。
此后，他常常戏称我为“张公子”，偶尔得空来我宫中陪我。可他那神采飞扬的模样竟让我感到心疼。我是他看着长大的，同时，我又何曾看不见他眼底里暗藏的疲惫与烦忧。
吕后，吕后，你为何要将你的亲生儿子和我一起往死里逼！千方百计要我与他有一个孩子，你可想过他的感受？你可知他心中的不忍！
你让他如何做出……乱伦之事？
我与他终究是甥舅啊……我亦是这样告诉自己。
他在案上以手去额，闭目养神，我微皱了一下眉，不禁止抬手抚他的眉宇，不料他此时竟睁开了眼，流盼一笑，轻唤我：“嫣儿。”我立即展颜，大胆替他揉了揉眉心，“皇帝舅舅轻累了，嫣儿就帮舅舅揉揉。”我对他眨了眨眼睛，努力地表现得像个天真的小孩子。
“嫣儿，如今太后掌权，朕不过是个傀儡皇帝。”他抱起我放在膝上，唇边的笑染了苦涩与无奈。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着我触不到的伤痛，他消瘦且日渐苍白的容颜，不经意间出卖了坚强与平静批捕的自责。
“皇帝舅舅还有嫣儿呢！”我故作轻松地说着，希望自己的笑可以真正为他带来所不拥有的温暖与明媚。他看着我，倦淡的眸中清辉浮泛，似是黑夜遗落在世间惑人的光。“是啊，朕还有嫣儿呢！”他眸里的落寞悉数散去，回归沉寂。
随着日子的流逝，他的气色一日不如一日，却开始沉迷在声色犬马之中，寝宫里夜夜笙歌。我常常立于他的宫门口，不让宫人们通报，就在外面听着里面传来的欢笑声。我平静得出奇，如一汪波澜不起的死水。至少，至少他每天都能来看我。
当倾盆大雨落下，淋湿了我全身，不少宫人上前来劝我回去，可是我不听。宫门却被他无意间打开，他看着立于雨中的我，十分诧异，不管不顾奔下来脱下外袍裹住我的身子，他颤声问我：“嫣儿，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在这里……”他脸上的雨水顺颊而下，可那两行清泪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轻扬起一个笑，晕在了他的怀里。
原来他也会为了我哭。
当我转醒时，我是躺在他的龙床上。
“嫣儿，你怎的就那样站在外面。”他紧皱眉头，坐在我身边，伸出修长的手理了理我的发，又停在了我的鬓间。目光一任流水缱绻千回百折，似一夕桃花开落。
“皇帝舅舅，你每天不累吗？”我看着他憔悴的容颜，静静地问出一句。
他有一瞬间的怔住，却又迅速恢复如常，轻轻地把我搂入怀里，笑声如穿过缥缈云层那般清澈悠远，萦绕我的心间。“懂朕的人，终归只有嫣儿一人啊。”他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欣慰，垂在胸前的墨发弥漫着清雅的香气，足以让天地清明，再无烟尘飞肆。
我们生于皇家，长于皇家，他心底最深的安慰，唯我一人。我怎可让他面对我时像面对其他人那般戴着面具？皇帝舅舅，嫣儿只想待在你身边，带给你一世欢喜。
可是……可是为什么你还没有陪完嫣儿，就这样走了？他抑郁成疾，心力交瘁，被吕后那个女人逼得日日醉生梦死，谁也管不了他了。我飞奔去他的寝宫，宽大的衣袖迎风肆舞，赶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我刚踏入他的寝宫，便听见他唤着我的名字：“嫣儿……嫣儿……”我跪在他的旁边，隐隐带了哭腔：“皇帝舅舅。”他苍白且虚弱的脸上冷汗涔涔，极力抬起手触摸我的脸颊，我一把握住他颤抖的手用力贴在自己脸上，看着他唇角浮现出温软的笑意，似雪的容颜带着病态的美，长睫如墨晕开丝丝浅影。
“嫣儿，朕要走了……可朕如何……放心得下你。”他的喉结滚动得厉害，看向我的目光淡淡柔柔如天光云色。我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朕走了……没法保你了，你自己好好地过。”他握住我的手越来越用劲，仿佛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舅舅你不是答应过我，等我长大了就做你的知心人吗？”我哽咽地说着，泪滴失重地落在他的脸上，混入了他的泪水。“其实……”他顿了顿，唇边的笑意愈来愈盛，安静淡然得如清晨山间烟岚浮泛，缥缈而释然。“其实，朕的知心人，一直都是嫣儿呢。”他的呼吸惨淡而微弱，声音轻若浮雪，一碰就化。
他说完，手渐渐松开，似幽幽星火在眸里漾动的光芒也已散失，他闭上眼，再也无了声息，却仍像睡着了那般美好。 我抬手勾勒他的眉眼轮廓，不论岁月是否逝去我都要把他镂刻在我的心底，成为我永生难忘的容颜。
我终于抑制不住，抱着他的身躯大哭起来。
他曾说：“嫣儿真美，嫣儿就是花神！”
他曾说：“朕陪嫣儿去放烟花，嫣儿不是最喜欢烟花的吗？”
他曾说：“只要有朕在，谁也动不了嫣儿。”
他还说：“嫣儿若下一世我们还能相见，朕真想跟你做一对实实在在的……夫妻。”
我仰望汉宫的天空，湛蓝而广阔，有落寞的飞鸟飞过我的视野，凄凉而破裂的鸣叫在天空上拉出一道道透明的伤痕。我就这么地成为了皇太后，才十四五岁的光景，他逝去时不过也才二十三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啊！
后来我的母亲鲁元公主也过世了。再后来连吕后那个狠毒的女人也死了。
哈哈哈哈！她终于死了，终于死了！我在宫内笑得肆意而张狂。所有的宫人因我这般模样而感到恐惧，纷纷跪在了地上。
等到吕氏覆灭，新帝登基，我受到牵连，住所迁至北宫。
冷清的北宫里，我一个人常常立在庭院里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风吹得我青丝拂面，恍惚间我似是又觉得有人伸出手替我理理发，却发现面前不过一片虚空，镜花水月瞬间破灭，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
在我离开的前几日里，我于梦中又见到了他，他还是如多年前那般，墨发清颜，足踏清风袖笼香，朝我缓步而来，携了满身的清雅风华，向我伸出了那熟悉的手，伴着一丝浅笑，轻轻流淌在云与水，雾与月迷离的边缘，沉于他漆黑无垠的眼底，清淡又温暖得动人心肠。
“嫣儿，朕来接你。”他的声音如泉水泠泠，煞是好听。
“皇帝舅舅。”我对他语笑嫣然。
剩下的几日里，我感到全身的力气像流走了一般，我只好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想着他。不知下一世，我是否还能和他在三生石旁相见。
我闭上眼，等着他，来接我。
后记：汉惠帝刘盈的皇后张嫣，过世时年仅三十六岁（亦有人说是四十岁），宫人们在为她净身时发现她仍冰清玉洁，是为处子之身，为历史上第一位处女皇后。相传，张嫣于过世前几日在梦中梦见丈夫刘盈在呼唤她。后人尊她为“花神”，为她建立庙宇，名为“花神祭”。
（后记来自于百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