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热闹的火车站出口时,我觉得我呼吸的空气都变得紧张而又欢快。
高耸的建筑,繁华的街道,熙攘的人群。这一切,在我未走出大山之前,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它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是靠着对它的向往来到它的身边。
是的,我考上了这个城市的一所师范院校。当从邮递员手里接过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喜极而泣。没有语言可以描绘我当时的心情。父亲当即把家里仅有的一只母猪给杀了,招待整个村子的乡亲。因为我是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这是非常值得骄傲的。即使学费还没有着落,就已经把家里最值钱的母猪给杀了。
当喜悦开始落幕,学费的烦恼自然而然的摆在眼前。家里一直守着那几亩地,勉强过日子。爷爷得了糖尿病,也是一笔开支。父亲做矿工时,矿难让父亲的右臂再也不能提重物,可以说右手臂唯一的功能是装饰,让父亲不那么难看。家里的农活几乎交给了母亲。是母亲一人扛起了一家六口,把我送出了大山。母亲还要把弟弟和妹妹送出大山。我知道我是母亲的希望,是所有人的希望。
所幸,亲戚和村里人包了些红包,加起来也有1000多。父亲听说考上大学的会有资助金,往县城跑了好几趟,拖了好多人,终于拿到了3000块。加上家里的,凑了5500。
我知道家里很难,走之前,我从5500块钱中拿了1000块放在母亲的衣服箱子里。
为了省钱,我只让父亲送我到县城,一个人坐火车去学校,那个陌生的城市。
没有坐过火车的我,20个小时的硬座,并不是辛苦,而是一种享受,是向梦想进军的兴奋。
下了校车,站在校门口,看着校门,内心激动不已:我终于来了,隔着千山万水!
迎新的学姐走过来:“学妹,你哪个院的?我带你去。”
“地理与环境学院的。”我有些拘谨——我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袖和牛仔裤,牛仔裤还是隔壁一个姐姐穿不要的,但没有坏。而对面的学姐穿着小碎花裙子,披着头发,画着精致的妆容,像一个仙女。仙女是我最高的赞美了,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仙女还要美好。
看着满脸期待的新生后面都跟着欣慰的父母,内心不是不失落。我也希望我的父母能来,看一看我的学校。
有学姐带着,一切很顺利。
我把母亲腌制的萝卜干拿出一小罐送给学姐,学姐说这是她应该做的,没收。留了电话,说是有问题可以找她。
宿舍就剩一个床位,上铺。其他人都不在,看样子应该都收拾好了。
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被子,铺床。
铺完的时候,宿舍另外三个舍友也回来了。
林晓琳是个热情的女生,一看到我就非常兴奋:“你好,我叫林晓琳,双木林,春晓的晓,琳琅满目的琳,本市人,你叫什么呢?”
“你们好,我叫苏虹,苏州的苏,彩虹的虹,从贵州来的。”我说完,旁边女孩隐约有些笑意。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嘲笑。
“哦,这两个是我们的舍友,都是本省的,这个是你下铺杨薇薇,这个是温芫,是你对床的。”
大家就这样认识了。
我把从家里带来的萝卜干分给大家吃,晓琳尝了一个,大呼好吃。温芫也笑着说不错,只有杨薇薇看了看,说她过敏不能吃。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嫌弃我。
三个人中,我和晓琳最好。开始的时候,大家同进同出,可渐渐地就剩下我和晓琳了。
班级的第一次班会,主要是为了相互认识。自我介绍的时候,我一张口,全班开始大笑。班主任也有些严肃地说:“作为一名师范生,标准的普通话是必须的,以后多练练!”我只说我从贵州来的和自己的名字,其他的也不敢说了。深怕被嘲笑,被看不起。其实已经被看不起了。
在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也不会自卑。因为好成绩会遮掩我那些不好的地方。可在这里,我优秀的过去,别人看不见,看不见我很好的一面,却可以直接从表面就看出我的不好。我有些害怕和别人交流,说起那些我不知道的事物。我会自卑,因为我知道的太少,除了课本上的知识,我连地铁也不会坐,没有旅游过,除了上大学,一直待在大山里。
军训的时候,好多人抱怨。可我觉得那比干农活轻松多了,只是站着晒太阳而已。晓琳虽然是城市的女孩,却没有任何抱怨。我也越来越喜欢她,总是和她一起。微微很会抱怨,可是也可以理解,薇薇是独生女,一直被家里娇养着,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在这一点上不如晓琳和温芫。
半个月的军训,只是让我变黑了而已。
军训结束,晓琳和温芫都回家了。
刚上完了自习,到宿舍门口。
“你不知道我们宿舍苏虹,贵州农村来的,那地方可穷了,GDP年年倒数的地方,穿的跟捡破烂的一样,还带什么萝卜干,看着都不敢吃,我借口说过敏没吃。”
“贵州啊?那地方的,也难怪!”
“你过来看看,这是她的床铺,东西全是自家带来的,看着都不敢睡,脏脏的,我还在她下铺,想想我就难受,浑身不舒服。”
“那我宿舍的那个还好,还没像她这样,真是委屈你了!”
“唉,越说越难受,走吧,吃饭去!”
匆忙躲进走廊边上的公共厕所,说不难过是假的。我知道很多人嫌弃我,看不起我。但没想到薇薇也这样看不起我,一个宿舍的跟外人相比,更让人难受。穿的很土很破,但是这并不是我的错啊!为什么大家要这样对待我?我哪错了?
其实,看到别人穿着漂亮的衣服,我也很羡慕,我也很想要漂漂亮亮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可是,现实的情况并不允许。
周日下午,晓琳回来了,给我带了很多好吃的,都是晓琳妈妈做的。吃着吃着,我觉得很难过:我想家,想家里的每一个人,爷爷,父亲,母亲,弟弟和妹妹。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活干得过来吗?原来,在城市里生活很难很难,很多东西不知道,很多人会用有色眼镜看你。在他们眼里,我不应该出现在城市,污染了这片土地。我也有点恨父母,为什么他们那么没用?为什么我出生在贵州的大山里?为什么他们没有钱?为什么我是他们的孩子?
晓琳没有哪一刻是静得下来的,拉着我的手:“阿虹,学校附近有夜市,我们一起去逛逛吧!”
我想也许我应该买件衣服,不想让别人那么看不起,就答应了。
夜市很热闹。有各式各样的小吃,也有衣服鞋子摊。晓琳买了很多烧烤,又说吃不完,分我吃。我知道晓琳是为了不伤我的自尊。我其实不想接受,但是晓琳是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唯一给我温暖的人。
“晓琳,我想买件衣服,然后去找兼职。”
“好啊!那我给你当参谋,走吧!”
在晓琳的建议下,买了一套衣服衬衫和牛仔裤,一双帆布鞋。花了90几块,也是多亏了晓琳在一边帮忙还价,差点和摊主吵起来了。
收获很大,但心里有些难过,花了快100块了,在家里估计都可以用好几个月了。不过,找了兼职,就可以赚钱了,想想还是很开心,对明天充满期待。
没课的时候,晓琳和我一起一条街一条街地问,找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一个发宣传单的工作,站了一天,当拿到50块钱时,感觉一切都值了,我请晓琳吃了麻辣烫,和她分享这份喜悦。
我吃的比较省,周末兼职的钱可以够我伙食费了。以我最近的观察来看:打扮得好了,自信大方点,找兼职也容易些,这样就可以赚更多的钱了。也不用被人瞧不起了。
于是,我开始和晓琳一起买化妆品,衣服。刚开始,晓琳也奇怪我为什么会这样,我解释说,是为了更好地做兼职,赚钱。并没有说心底更重要的原因。
就这样我开始了和城市学生一样的生活,逛街,购物。只是我还要做兼职。
即使我开始变得不再那么土了,杨薇薇也没有瞧得起我。因为她知道,不管怎样,我就是从大山来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比以前还要恶劣,她总是在我面前说着那些我不知道的牌子,像是很热情很认真地和我讨论,但最后总会来一句:哦,对不起啊!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开始做越来越多的兼职,买越来越多的衣服,吃越来越好的饭。我开始丢弃原来的自己,那个朴素勤劳的大山女孩。我以为我开始和大家一样了,即使晓琳开始渐渐疏远我。
家里没有电话,偶尔打给村长家里,叫家人接,但也不能经常打。更多的是写信告诉他们,我很好。但是,我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渐渐地,我很少想起大山,很少想起大山里的人,甚至开始以为我本来就是属于这城市的。
可是,当父亲出现在校门口的时候,它提醒着我,我就是个从大山出来的孩子,不管如何改变不了我就是从大山出来的。
父亲只知道学校的名字,其他的学院专业年级等等,全都不知道。找不到我,一直跟门卫解释,询问。用他那带有浓重贵州口音的普通话。门卫刚开始还有些耐心,但因为一直说不清,便开始不理父亲了。
其实,我看到父亲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可是我没有很快走过去,因为我身边还有我的同学,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那从大山里来的父亲,走了一小段路,借口东西忘了要回去拿。
看到父亲还在那里,着急的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我走过去想拉又不敢拉父亲的手,很纠结,最终还是没拉,看着父亲惊喜的表情:“阿爸,你怎么来了?你吃了吗?我带你去吃饭吧!”
最终还是带父亲去了一家校外的小面馆。父亲有点拘束,就像我刚来的时候,想到这,我又开始讨厌父亲的到来,他在提醒我,我是从大山来的,贴着贫穷的标签。
出了面馆,我开始给父亲找招待所,把一切安排好。
在招待所的房间里,父亲从衣服的内兜拿出了1000块钱,还有一些毛票:“阿虹,这钱你没带走,我给你送来,另外还有200块,是我存下的,你先拿着,别少了吃的,吃饱了才能学得好,家里不花钱呢!”说着就把钱塞给我。又从编织袋里拿出阿妈腌制的萝卜干,因为那是我最爱吃的。
我摇头:“不用的,我有找事情做,能赚钱呢!这些钱,留给家里用。”
“这钱放我这不安全,你拿着。”
我拿着钱:“阿爸,先休息吧,明天再说。”
走出招待所,可是脚如千斤重,迈不动。
那一夜,我在招待所楼下站了很久,在门禁前回了宿舍。
躺在床上,想睡却睡不着,我一直在想:我要是没有出现在校门口,父亲要怎么办。我不知道父亲出现的原因时,我讨厌父亲的到来,我想到可能家里出事了,当父亲拿出那1000块钱时,我知道父亲发现了我放在衣服箱子里的钱,可是我没想到父亲会送来,那一刻,内疚将我淹没,无法呼吸。
当我花钱买化妆品的时候,父亲为了省钱,蹭老乡的货车坐到市里,舍不得打车,艰难地倒公交;当我吃着那些超出预算的蛋糕,烧烤时,父亲为了省下饭钱,吃着从家里带着的干粮,就着水;当我穿着刚买的衣服时,父亲穿着穿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衣服。当我······是啊,我开始享受生活的时候,父亲还在为生活奔波,我的享受是建立在父亲的奔波之上的。我害怕让人看见从大山里来的父亲,我带父亲去校外的面馆,即使我知道父亲渴望看看我平时吃饭的学校食堂。
我离开大山,我忘了大山该有的品质,勤劳朴素。没走出大山之前,我只是想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可走出大山之后,我开始学会虚荣攀比,开始害怕别人嫌弃地看着我时的眼神,我想要跟大家一样平等的生活。想要别人拥有的东西。那时候,我不仅讨厌贫穷,甚至厌恶它,觉得贫穷是罪恶的,它让我在这世上卑微的活着,我不甘心,我要抛弃它。可是,我抛弃不了它,它始终如影随形。所以,我开始想要掩饰它,只要没有人知道不就行了吗?我要表现的和大家一样。即使开始的时候,别人已经知道我是从大山来的,但是我要开始表现的和大家一样,让大家忘记曾经的我,记住现在的我。
当父亲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害怕周围人的眼光。所以,那一刻,我讨厌父亲的到来。我讨厌父亲的到来让我背上贫穷的代名词,我恨不能让父亲消失在我眼前,就如父亲还在大山里,从来没有来过。
可是,父亲又有什么错呢?大山又有什么错呢?只有我错了,我不该嫌弃贫穷的大山和家人,认为贫穷是罪恶的。贫穷本无罪,我可以摆脱它,却不该带着虚荣的心。更不应该嫌弃生我养我的大山和家人。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假。带着父亲看我的学校,吃学校食堂的饭菜。教父亲坐地铁,游览这个城市的景点。我尝试不在乎他们的眼神,只是向他们微笑,反而觉得无比的轻松。我和父亲像小孩子般,带着新鲜和好奇看这个城市。
其实,父亲很担心要花很多钱。我解释了很久,让父亲明白只花了地铁和吃饭的钱,其他的景点是不花钱的,是免费对外开放的。父亲才放心下来。
父亲走的时候,我和父亲解释,我做兼职,够生活费。让他把钱带回去。父亲一直不肯。我把买给家人的衣服装好,让父亲带回去。把父亲送到火车站,硬座票也让父亲舍不得,我一直说,我做兼职,已经开始赚钱了,车票你就不要心疼了。你安全的回家我才能放心。
送走父亲,我还是在做兼职,只是我不再乱买东西,不再虚荣。不再害怕别人知道我是从大山里来的孩子,我一直努力,我想用我的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我觉得我变得越来越好了,我相信,即使贫穷,我也拥有内心的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