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自己活一把

本文系作者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上午,正在和客户交谈的张丰年,觉得右眼发热,扭头去看,明媚的阳光撞花了他的眼,这时,手机响起来,他拿起来一看,是母亲打来的,接通后,母亲告诉他,父亲张深被抓起来了,让他赶紧回来一趟。他像听说父亲得罪了康熙一样的可笑,担心地问母亲:“妈,你没事吧?”

        母亲:“我没事,是你爸有事了,你快回来!”最后一个来字变成了惶恐不安的哭声。

        客户见他心神不宁,就和他约好再谈。他送走了顾客,敲开了主任办公室的门,说母亲出了点儿事,他要早退一会儿。

        主任讶异地看着他,然后露出看到了稀罕事的笑容:“好的好的,难得见你请一次假。没事儿,事办妥了再来上班。代我向阿姨问好。”

        他这才稀罕自己竟然也有请假的时候。

        他是宏鼎房地产售楼部最优秀的售楼先生。他的优秀来自于勤勉。他的勤勉来自于父亲对他的言传身教:“干工作就该一心一意扑上去。”

        他开车来到了科文小区,敲开了母亲的门。母亲早站了门口,他还没关门,就抓住他的手,竖起一根指头,示意他别出声,跟她走。

        他就轻轻地掩上门,跟着蹑手蹑脚慌慌张张的母亲往她的卧室走。他瞥见客厅的右面,老得圪缩成一团了的奶奶,正陪着得了老年痴呆症的爷爷看着电视,在他快走进母亲卧室的时候,奶奶才觉得有人来了,迟缓地往过转头,在他一只脚已经跨进了母亲卧室的门时,奶奶的目光才追踪了过来,浑浊的眼里充满了疑惑。

        他为没有去向奶奶爷爷问好而歉疚,这也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对长辈一定要礼节周到。所以,母亲一关上卧室的门,他就向母亲补上了问候:“妈,你好。”仿佛母亲也是爷爷奶奶的代表。

        母亲顾不上回答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泪水夺眶而出。他赶紧安慰母亲别哭,慢慢说。这时,母亲变成了可怜无助的小孩,他更感到了自己责任的重大。

        母亲害怕地抑制住了哭声,宛如小孩被人吓唬着别哭,就不敢哭了。这让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屋里,寻找那个吓唬住了母亲哭声的东西。

        母亲擦把眼泪对他说,今天早上,她刚到了单位不久,就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说是市检察院的,要她立马回家一趟。

        她莫名其妙,惶惶不安地赶回来,一进家,见当地站了五六个戴大檐帽的人。

        婆婆公公正傻愣愣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一见她进了家,婆婆就像正张徨失措的儿童看见母亲来了,直叫这是我妈那样,直冲人家叫:“这是我媳妇。”就颤巍巍地向她走来。

        她迎过去,扶住婆婆,看着一地大檐帽。一个下巴刮得铁青的中年男人,往她跟前走了一步,向她出示了搜查证。

        她看了半天,确认确实是让来搜查她家的,就问人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男人说,张深的单位嘉宾公司起诉他弄虚作假,侵吞公款。他们是来查抄赃款赃物的,希望她能配合,不要包庇嫌疑人。

        她如雷轰顶,直说你们搞错了吧?人家又让她看搜查证,她还是如在梦里。人家让她交出张深的赃款赃物来,她说他没见过这些东西,怎么交呢?人家对她说:“你可想好了,你窝了赃,不但对张深没好处,还得把你牵连进去,那时,你的婆婆公公可怎么办呢?想好了,给我们打电话。”就给他留了张名片,走了。

                婆婆的脑袋神经质地抖得厉害,直问她这是怎么回事?说这些人怎么像土匪一样满家乱翻?是不是假公安?要是在平时,她会惊讶婆婆竟然能想到假公安,现在只是大声冲婆婆的耳朵说:“没事没事。”扶着婆婆又挨着公公坐在了沙发上看电视去了。

        宛如被门夹了手指头,麻木劲儿一过,就巨疼起来一样,她麻木了一会儿,就惊慌无主起来。她这一辈子就没遇过个事儿,更不要说面对大檐帽了!从她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老去,就依赖开了儿子张丰年,这时就想到了他。

                                                                二

        张丰年打量着母亲的卧室,不见有被翻动过的迹象,说:“估计是嘉宾公司搞错了,要不,我爸掏腾来的钱哪去了?因为他既没有买房子装修房子,也没有投资什么的,更没有存起来呀。”

        母亲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直说就是嘛,就是嘛,一定是嘉宾公司搞错了,说你爸干这种事,不就顶如说三岁的孩子吃了一头牛一样兜没的了?

        他正要说什么,卧室的门吱呀呀地转开了,见奶奶颤巍巍地探进身子来,吃惊地望着他大声问:“年年?你多会儿来的?”

        母亲赶紧冲他眨眼,他就过去搀扶着奶奶往电视前走,边大声问奶奶好,边说他是路过,进来看看他们。

        奶奶坐在了沙发上,才想起什么来似的,大声对他说:“昨天来了一群戴大檐帽的人,满屋子乱翻,吓死人了,不知道干甚了。”

        他直说没事没事。奶奶直固固地看着他:“没事?”见他肯定地嗯了一声,奶奶才又看电视去了。他又问好了直冲他傻笑的爷爷——老头儿现在对谁也记不住了,就记着他的儿子和孙子。

        他回到母亲的卧室。母亲提心吊胆地:“你奶奶没猜到什么吧?”

        他:“好像没。”

        母亲搓着手:“万幸她耳背眼花脑子慢,忘性也大,要不,还不气死了她?你爸可是她的骄傲呀!你爸从小到大做的事都让她自豪无比呀!”说到这里,母亲的自信增强了:“一定是嘉宾公司搞错了。王老板怎么能这么对待一个给他干了十五年采购的老同学呢?!”

        他当然听出母亲的逻辑是错的,但也坚信是嘉宾公司搞错了,就给父亲打电话。母亲说你白打,你爸关机了。他愣了愣,就对母亲说:“那我亲自去嘉宾公司走一趟吧。”

        嘉宾公司的王老板跟张深是初中同学。王老板以前用的采购都掏腾他,他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以前,他觉得越是至亲的人越可靠,直到发现他的小舅子更掏腾得他厉害,就改变了看法,用了张深,直到现在。

            他把车开到嘉宾公司大门外面的空地上,从边门进了大门,趴在门卫室的窗台上填来客登记。

        门卫见他填着找王老板,就问他事先约好的?他说不是。门卫说那就白跑一趟了。他说他是采购张深的儿子,有急事要见王老板了。就见门卫眼睛一亮,盯了他一会儿,仿佛看出他与父亲有些相像,才拿起里面窗台上的座机话筒拨了个电话,提防似的看着他说了几句,就垂下目光嗯嗯地听了几句,放下话筒对他说等一等,却难为情地别转脸不看他,仿佛他的出现让他丢脸。

        一会儿,电话响了,门卫拿起话筒听,然后放下话筒对他说:“王老板的办公室在后面这栋楼的二楼,穿过大办公室就是。”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他谢了门卫,往门卫室后面走。门卫室坐北朝南,在往西墙转时,眼角扫见门卫从窗口探出身子来窥视着他,发觉被他扫见了,嗖地缩回去了。

        他上了二楼,推门走进大办公室,见那些齐腰高的工作隔里冒出几十颗头来,都大睁着眼盯着他看,有的连嘴巴也张下老大。这让他想起小时候,谁受了同学的欺负,同学们看着来给谁出头的哥哥,正去找欺负谁的人算账时的神情来。他就想:“看来父亲被冤枉了。”

        在静悄悄的紧张的气氛里,他略微低头,听着自己嚓嚓的脚步声,穿过大办公室的目光林,来到西墙的那扇深绿色的门前敲了敲。

        里面一声请进,他一扭门把手,走了进去。见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在尽里面的那扇巨大的窗户跟前摆着一张老板桌,后面的老板椅上坐着一个魁梧的五旬男人。明黄色的窗帘拉着,灿烂的阳光滤了过来,一片橘黄色的氤氲罩着了那男人,有点儿看不清他的脸。

        那男人沉默着,让他感到了威严。觉得从门口到办公桌的距离是条长长的钢丝绳悬在脚下,钢丝绳的那头蹲着一只虎,沉默地看着他。

        万幸,他售楼十年,阅人无数,见过的威猛人多得是。经验让他立马振作起来,得体地快步走向那男人——王老板,在离办公桌三步远时,就殷勤文雅地笑着,向王老板伸过手来,恭敬地说:“王叔好。”

        王老板只是审视着他的眼,搭在扶手上的胖墩墩的双手一动不动。等他站在了办公桌前,干巴巴地说声坐吧。他就尴尬地收回手,坐在了转椅上。

        王老板不动声色地开口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知道看着王老板右脸颊上那道二寸长的刀疤不礼貌,但那道刀疤太吸引他的眼球了,尤其是王老板说话的时候,它就像条蚯蚓在脸颊上蠕动着,就强迫自己不看它,但脸还是窘红了。

        他听父亲说过,当年王老板是靠玩命地倒腾羊绒起家的。那时羊绒号称软黄金。

        他局促地:“王……老板,就是我爸的事。是不是……搞错了?”

        王老板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来,那道刀疤变紫了:“我也巴不得搞错了,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两人沉默了,像对决的人对峙时那样互相望着。汗水悄悄地从他的鬓角流了下来。

        他小心地问:“证据确凿?”

        王老板闪了一眼别处,像把难堪甩在了一边,才又看着他:“我希望那些证据是假的。”

        他:“我……能看一看吗?”

        王老板:“在检察院。但愿你能推翻它们。”

        他:“王叔,你能不能……撤诉?我们一家作牛作马,一定把我父亲欠下的钱给你还上。”说到最后就激动起来。

        王老板悲哀地看着他:“要是换上别人,我会这么做的,毕竟才查出贪了二十来万,为这么点儿钱毁了一个人不值得。但是,正因为是他,我才不饶恕!”就悲愤起来。

        他张大嘴:“为什么?”

        王老板满脸怨恨:“他毁了我仅存的一点儿对人的信任!”

        他吃惊地看着王老板的脸色又变成了悲哀,然后做了最后的挣扎:“可是,没找到我父亲的赃款赃物呀,也没查出我父亲把钱花在哪藏在哪了呀。”

        王老板深看着他:“女人是无底洞,填进多少钱也看不见个影儿的。”

        他的脸一下子充满了血,直嚷:“这不可能!这是对我父亲的侮辱!”

        王老板苦笑一声:“你的心情我理解,哪个儿女都不希望别人这么说自己的父亲,尤其是你,因为我猜得见,你父亲在你心里是圣人呀,但事实就是事实,除此之外,你给我说一说你父亲的钱去哪了?要知道打了水漂还有个响声呢。”

        他瓷了半天:“那女人是谁?”

        王老板:“还没查出来。你父亲否认。但大家都认为是这样的。”

        他还想问什么,见王老板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眼:“你走吧。”

        他看着王老板脸上那条刀疤,知道现在跟王老板什么也谈不成,就告辞出来。见大办公室里的人还是都伸长了脖子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和王老板谈得怎么样了。但这好奇的神色里涌动着怨恨,仿佛父亲贪污的是他们的钱,这很让他纳闷。

                                                                三

        但他知道当务之急是让王老板撤诉,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动员王老板和父亲的那些同学去说服王老板,因为他知道,五十年代的那代人,同学特亲。就家也没顾上回,行动起来,直忙到晚上十点,才算有了眉目——这些同学一起推选出几个有份量的同学,说明后天去劝说王老板。

        但他就是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些同学都怨恨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呀,他们怨恨,而不是谴责,仿佛天下人谁贪赃枉法都情有可原,唯独父亲不能够原谅。尤其是那位份量极重的法院副院长,父亲说他真是头上害疮脚底流脓坏透了,跟他很少来往,现在是万不得已,自己才求在他名下的,不想,就这件事,这个人比别的同学更怨恨父亲,这让他大惑不解,为什么坏人比好人还怨恨父亲?

        他赶回母亲家。坐在饭桌前的母亲和妻子一见他进了家,就都站起来看他一眼,转身悄没声地往母亲的卧室走。他悄悄地跟过去,没有惊动正钻进了电视里的爷爷奶奶和八岁的儿子。

        他进了母亲的卧室,关上门。见母亲惊惶不安又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他别转脸,小声说:“我爸和王老板的那些同学答应了明后天去劝说王老板撤诉。”

        母亲痛苦地呻吟一声,脊梁瞬间粉碎了般地往地下瘫。他和妻子惊叫一声,条件反射般地一人过去抓住母亲一只胳膊,母亲才没倒在地上。

        他把母亲抱在怀里,一声一声地唤。母亲慢慢地睁开了眼,茫然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一声一声地问:“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他心里很痛苦,连母亲也是这样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儿子清秀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活泼地问:“你们怎么了?呀!爸!你回来了!”

        妻子急忙低喝一声:“看你的电视去!”

        儿子滴溜溜地瞅了瞅他们的脸,吐了吐舌头,挤了挤眼,呯地拉上门跑了。

        第二天中午,他又和妻子去了母亲家。一进门,见奶奶正大哭大闹着。爷爷在一边嘿嘿傻笑着,仿佛在看母亲的笑话。而母亲急得正没个抓拿处,一见他进来了,像百口莫辩的人见了能撇清自己的证人了似的,一拍手,对奶奶说:“喏!那不是你的孙子?你问问他是不是。”

        老泪纵横的奶奶就直勾勾地盯住他,确认了他是她的孙子,就冲他喊:“是不是你爸贪污了,让公安局给抓起来了?”

        他的心一紧,急忙说没有的事。奶奶说没有的事,人们能乱说了?他问,你听谁说的?奶奶说是他二老姨跟她说的。他就惊讶这事传得可真快,亲戚们是怎么知道的?

        他知道二老姨跟奶奶从小合不来。二老姨的儿子吃喝嫖赌占全了,为此,没少受奶奶的白眼,现在还不报复一下奶奶?他就直说二老姨人老耳背,错听话了。

        奶奶坚持要他给二老姨打电话,告诉二老姨没有这事。他就难住了,因为跟二老姨一打电话说这事非是个争辩,一争辩,奶奶还不起疑心?但又不得不打这电话,就慢慢地往摆在电视柜上的座机走,拿起话筒时才想好了对策,假装拨了电话,对着话筒唧唧呱呱了一番,然后过来对直盯着他的奶奶说,我二老姨说她听错话了。奶奶这才罢休。

        不想,晚上他去了母亲家,奶奶又在大哭大闹,直骂他们母子俩骗人了。原来,下午,奶奶不知道怎么又想起了这事,心里就怄了口气,就用座机(这成了奶奶的专用电话了)给二老姨打过电话去(奶奶一共姊妹五个,现在活着的就奶奶、二老姨、老舅三个了。他们吵闹了一辈子,又互相记挂了一辈子,姊妹们的电话号码牢记不忘)。

        本来,她是要数说二老姨一顿的,不想,反被二老姨笑话了一顿,说她还在水瓮里活着了,儿子就要因为贪污陷进去了,还不赶紧捞人!

        他和母亲直说没有的事,奶奶这次死活不信他们了,非要他们把父亲叫到眼跟前来才信了。他急中生智,说父亲出差去了。奶奶说出差也能通电话呀,你给他打通手机,我跟他说话。

        他一想也是,父亲绝对不会对奶奶说自己被抓起来了,但愿父亲的手机开机了,就拨打了过去,不想,还是关机。

        他就跟奶奶说父亲的手机没电了,没地方充电,打不通。奶奶不理他,非要他通知父亲,赶紧充电,给家里打电话。

        他没法,就对着手机哇啦哇啦地说了一气,然后对奶奶说,他把奶奶的话告诉给父亲了,父亲正找地方充电了。奶奶这才安静下来。但一会儿又闹开了,整得他和母亲一晚上没睡好。可是一早,奶奶也爬不起来了,只是胡言乱语。

        他和母亲吓坏了,都请了假,把老太婆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是气成这样的,说不消了这口气,恐怕还有不测。

        他就想到奶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父亲会在悔恨里过完余生,就又厚着脸直接去找王老板。不想,门卫这次不让他进去,说是王老板吩咐的。他就给门卫跪下,说奶奶要是见不到父亲,立马就会气死的。

        门卫怎么也扶不起他来,就硬着头皮给大办公室打了电话,果然被骂了个狗头喷血,挂了电话,哭丧着脸对他说,自己实在是没办法。但他就是跪着不起来,有些工人就围了过来。门卫只得又给大办公室打电话。这次没挨骂,让他等一会儿,他就挂了电话等。一会儿,电话响了,门卫接完了电话,就让他去见王老板。

        他走到王老板办公桌前跪下就哭。王老板淡淡的,让他起来说话,要不,他就出去了,右脸颊上那道刀疤紫青紫青的,一动不动。他只得面红耳赤地起来,屁股尖坐在那把转椅上抽泣着。

        王老板问他奶奶在哪个医院住着,住在哪个病房,他一一说了。王老板就打了个电话,吩咐一个人去医院看看去。

        他的脸蹩成了黑紫。王老板笑道:“没办法,我说过,你父亲毁了我对人最后的一点儿信任。”那道刀疤又发了白。

        他把头深深地低下了。王老板却跟他拉呱了起来,说也真难为了你的一片孝心,半天的工夫能把我和你爸所有的同学都求遍了。说张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他乘机说,我爸是一时糊涂,这么毁了他的后半生太可惜了。王老板说,一口吞了二十万是一时糊涂,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二十万,这能是一时糊涂了?是真正的又贪又猥琐!说他最看不上的就是这样的人!那道刀疤猛烈地抖动着。

        他无言以对。两人又难堪地沉默了。

        王老板的手机响了,接通了嗯嗯啊啊着,脸色凝重了起来。那道刀疤变成了深紫色,往高鼓着,一动不动。挂了电话,看了他两句话的工夫,叹口气:“本来,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儿上,我想再吓唬上他几天,让他长个记性再撤诉的。我是气他,但得饶人处且饶人呀。要是真把你的奶奶给气死了,那可是我的罪过了。你回去吧,你爸明天不出来,后天总出来。”

                                                        四

        他赶回医院,对奶奶说,我爸明天不回来,后天总回来。奶奶睁开眼看了他一会儿,又闭上了眼。

        第三天上午,父亲胡子拉茬、灰头垢脸地进了病房。人瘦了两圈儿。低着头直走到奶奶的病床前,弯下腰来,轻唤一声妈。奶奶霍然睁开眼,直盯着他。父亲的目光勉勉强强地挡住了奶奶锥子似的目光,眼皮簌簌地直抖。忽地,奶奶问父亲:“你贪污了吗?”

        他就为父亲捏了把汗——他要是说没有贪污是撒谎,欺骗老母亲是不孝,实话实说,老母亲非气死不可。

        就见父亲窘迫片刻,忽地伏在奶奶的身上大哭起来。这意思就暧昧不明了,你可以理解成是委屈,也可以理解成是默认,还可以理解成是悔恨。但奶奶就要父亲说是还是不是,父亲就是个哭。慢慢地,奶奶的脸色褪白了,叹了口气,目光暗淡了下去,眼皮也跟着合上了。

        他敏感地发现了一个问题:奶奶关心父亲的清白,胜过关心父亲的安危。

        三天后,奶奶的眼永远地合上了。

        父亲的头发几乎一夜就掉光了。

        遵照奶奶的嘱咐,悄悄地把她埋了。这更让父亲抬不起头来。

        从此父亲闭门不出,耗子一样窝在家里,见了他们也躲躲闪闪的,谁还忍心去问他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一天, 妻子对他说:“你爸和你妈分居了。”

        他沉默片刻,问她怎么知道的?妻子白他一眼:“睁眼的人谁看不出来?你妈的卧室里摆着一个枕头。”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手里的手机:“这种事儿只有你们女人之间好劝说,你去劝说劝说妈。爸已经够可怜的了。”

        妻子嘴一撇,眼一翻,对他说:“男人做了什么事女人都能容忍,唯独养小三这样的事不能容忍,我认为你妈还做得不够呢。你爸也是的,把钱贪到家里来,他就是进去了,咱也敬着他,他却把钱都填进小三这无底洞里去了,咋让人敬他呢?真是的,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花心,不怕人笑话。”

        他:“老牛吃嫩草的事多得是。”

        妻子:“天下的老男人都吃嫩草我也不心寒,唯独他吃了嫩草让我无地自容!”就起身出去了。

        他没法劝说母亲。在奶奶咽气的前几天,他就看出了母亲对父亲的冷淡。看到父母老来老个才要分开了,他真是难过。

        眨眼间就到了奶奶七九的忌日。一家人在奶奶的遗像前摆了一桌子水果小菜,焚上香祭拜。

        父亲长跪不起,哭得死去活来,好不容易才把他扶到了爷爷那厢。等母亲和妻子出去了,父亲对他说:“丰年,你晚上过来吧。”就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他嗯一声。

        一下午他心神不宁。晚上去了母亲家,父亲高兴得很,甚至有点儿喜出望外,把他直接带进了爷爷那厢,关上了门。

        爷爷和母亲在客厅里看电视。

        他见小几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两瓶白酒,两只酒杯。

        父亲让他坐,他拘束地坐了,因为,他还没跟父亲单独喝过酒呢。他要往酒杯里倒酒,父亲不让,说他来,就倒满了两杯酒,端起一杯来,看着他,生怕他不跟着端起那杯酒了。他赶紧端起来,跟父亲一碰,一口喝了。见父亲这才高兴地一口喝了。他乘父亲又往酒杯里倒酒的当儿,偷窥着父亲的脸,知道,自己现在露出一点点看不起父亲的意思来,就顶如杀了父亲。

        父子俩就这么一连碰了六杯酒,一瓶白酒就底清了。打开另一瓶,父亲又倒了两杯,但两人不约而同地没再去端酒杯。

        父亲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绞着的双手上,红光光的头皮上那一绺灰白的头发耷拉下来,像收割后的旷野里,两根被压倒的遗漏了的高粱,可怜巴巴地在秋风中抖着那样,在他的头上抖着,低声呐呐地说:“你一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要那样做,是不是?”

        他发窘地嗯了一声。

        父亲:“就是你不想知道,我也得让你知道,要不,爸死不瞑目。”

        这次他没吭声。父亲抬头看着他:“你今年三十二了,今天,我不想让你把我当作父亲看,只把我当作和你一样的一个男人看,行不?”

        他嗯一声。父亲又低下头,十指交叉在一起:“我只是想像个男人一样洒活一下。”

        他:“怎么才是像个男人一样呢?”

        不想,父亲的脸一下子通红,呼哧了两声,眼睛红红地盯住他嚷道:“够了够了!连你也一样,脑子里给我画了一副做父亲的图,我活得像那幅图,才是个好父亲,你才会爱我!”

        他意识到父亲错理解了自己的意思,真没想到父亲比自己预料的还敏感多心,就赶紧说:“爸,不是这样的。你就是十恶不赦,我仍是爱你的。”

        不想,父亲瞅着他冷笑起来:“我就那么了一下,在你眼里就十恶不赦了?!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苛严呀!为什么我就得活成你们给我设计的样子,稍微走了些样儿就冲我横眉瞪眼,而那些从来无视你们给他们设计的样儿的人,你们从来不喝斥他们半句!我也有人的欲望,有我自己的喜好呀,你们想过没有?”直瞪着他。

        他觉得自己一说话父亲就往别处想,倒不如不说话。不想,父亲见他半天不说话,就瞅着他冷笑几声,痛苦地冲他摆摆手。他就又觉得不说话不行,就想说什么,但看父亲的架势,一个字也不想听了,就站起来,无言地走了。

                                                                五

        但回到家里,他觉得不妥,父亲会理解为自己的无言而别是对他的鄙视。

        第二天中午,他去了母亲家,想向父亲解释一下,但父亲不在家。母亲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给父亲打电话,关机,问痴呆的爷爷,只会傻呆呆地看着他——自从奶奶去逝,爷爷就没了笑容。

        晚上,他又去了母亲家,父亲还没回来。他不由得让母亲看看父亲的洗漱用具在不在。母亲查看了,说在了。母子俩就悬起了心。尤其是母亲,抽泣了起来。他就安慰母亲,说不定父亲去亲戚朋友家串去了。

        母亲说你爸就活得个面子,现在死也不会去亲戚朋友家的。他又说,说不定出去游玩去了,过几天会回来的。

        但半个月过去了,父亲还没回来。

        这半个月里,母亲越来越虚弱了,天天他得去看望母亲。母亲也不再掩饰自己的悲伤,就连痴呆的爷爷,也会猛不丁地冒出一句话来:“深深咋还不回来?”

        母子俩不得不面对当初的猜想——不测。他说报案吧。母亲哭着不让报,说要是报了案,又得闹个满城风雨,让你父亲知道了,不死也得死,他再也丢不起这人了!上次被抓进去没死,是因为还有你奶奶了,现在,他是死是活,咱只能等!说都怪她,不该这么冷落他呀!就放声哭了起来。

        他就安慰母亲,一边心里自责着,因为那天父亲是想从自己这里得到理解安慰的,但自己处置不当,让父亲误解了。他才想到,父亲心里有莫大的苦,自己却从来看不见,或者说,从来不想父亲,甚至母亲,心里有什么苦!自己自称是孝子,实在是不孝呀!因为就从来没走进父母的内心里去看一看!现在,自己可能再没有了走进父亲内心的机会了,只能从父亲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交往过的人上去揣摩父亲的内心了!

        他不由得反复捉摸父亲那晚对自己说的话,觉得父亲说得对,自己的内心里确实给父亲设计了幅图,而且是一幅随着自己的懂事不停地修改,越设计越高深的画,确实是希望父亲把这幅画落到实处的,稍微走了样儿,他就会怨恨起来。

        是的,自己为父亲的平凡,没有给自己提供高起点,怨恨过父亲,没有给自己买到值得炫耀的房子怨恨过父亲,没有让自己乘着年轻,开开心心地玩几年,就逼着自己去工作怨恨过父亲……是的,自己怨恨父亲的地方多了,就因为父亲不能百分之百地把那幅图落到实处!现在想来自己说那句“你就是十恶不赦,我仍是爱你的”真是虚伪之极!

        是的,怨恨!他猛然想起王老板对父亲的怨恨,同事们对父亲的怨恨,奶奶对父亲的怨恨,母亲对父亲的怨恨,同学们对父亲的怨恨……为什么他们都怨恨父亲呢?可他们在这件事被暴露以前对他是赞不绝口的呀!莫非……

        他推己及人,总算捉摸透了:“人对与己有关的关系都有一种标准,这个标准往往是一种理想状态。你比如家庭成员和睦,夫妻要恩爱,父要慈,子要孝,同事要互敬互让,上司要公平公正,下级要勤勉听话,邻里要和睦等等,这些理想成了每个人精神的寄托,人人哀叹说世风日下,就因为现实与自己的理想不能相符,但人人又不死心,想在某些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理想变成了现实。当某个人出现这种征兆的时候,就想让这人成为自己要求的人。所谓的培养、提携,不就是这样的过程?而父亲是个时时处处都要得到人赞扬的人,说得不好听些,很注意迎合每个人的口味,人们自然会把他当作某种理想的体现者,而父亲这件事颠覆了他们寄托在他身上的理想,能不怨恨他吗?那么,父亲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或者说,为什么要背叛以前的自己呢?他开始厚着脸皮去接触父亲的同事、老朋友、小时候的玩伴,但都是竹篮打水——现在的人谁对谁说真话呢?只会打哈哈,拣好听的话说。但竹篮上还是粘挂了些水的,那就是,父亲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一个听话的人。这就让他更糊涂了,一个胆小怕事的人,一个听话的人,怎么会去贪污呢?”

        半年后,爷爷跟着奶奶去了。这个痴呆的人还是没逃过丧妻失子的打击。对爷爷的死,他对父亲不能原谅,这是他的不孝。那么,父亲为什么把他做人的底线——孝也撇开了呢?是走向了极端,还是,父亲认为爷爷跟个死人差不了多少了,可他又实在是等不上爷爷死,才这么走掉的呢?那么是什么让他如此着急地走了呢?

        现在,母亲一个人守着偌大的房子。他怕母亲孤单,让母亲搬到他们家去住,但母亲固执着不去,他只能每天中午或者晚上,只要不出差,就来陪陪母亲。

        这天,他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说母亲打伤了人,让他去解决。他吃了一惊,比一年前听说父亲被抓起来还甚。他急忙赶到了派出所,只扫了一眼低着头,一副无脸见人的样子的母亲一眼,就不忍心再看她了,要所长找个地方谈,因为当着母亲的面说这件事,母子俩都难堪。

        所长理解他们母子俩的心境,把他叫进了一间办公室,告诉他,母亲把一个叫康丽的三十二岁的女人的脸抓破了,为了避免人家告母亲毁容,他最好先跟人家赔礼道歉。他问康丽的家属呢?所长说康丽在临市孤身一人,他最好直接去医院找她。就告诉了他康丽在市医院哪个病房住着,就让他把母亲带回去吧,说母亲这么大岁数了呆在派出所里,她难堪,咱也难堪。

        他带着母亲回家,一路上谁也不敢看谁一眼,也没说一句话。但他心里纳闷,母亲怎么会对一个能做她的女儿的女人大打出手呢?莫非?……

                                                                        六

        他买了一兜水果赶到医院,见到了那个叫康丽的女人。只见她脸上缠满了纱布,只露着嘴巴鼻孔和眼睛。

        他歉疚地说,他是特意代母亲来向她道歉的,希望她能原谅母亲,因为母亲正处在更年期,控制不了自己的烦躁情绪。

        他见这女人把头拧向了床里边,这就证实了他的推测是对的,因为她不理直气壮!他顿时窜起一股火来,但还是硬忍住了,因为,母亲的命运现在捏在了这个女人的手里。他就让这女人安心养伤,一切开支他出。

        于是,他和康丽开始了一场滑稽剧:谁都知道谁是谁,但谁都不说破。不过,在一天两次的碰头中,都感到了对方的善良。

        这天,他忽发奇想:“可以看出,这个女人属于那种让男人不由得对其倾吐心声的女人,或许,父亲向她敞开过心扉,我何不从她这里了解父亲呢?于是,他用售楼多年锻炼出来的接近人的经验,文火炖鱼般地接近她。

        他了解到,她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女人,那时她的儿子才三岁,现在该上学了。

        康丽早嚷着要出院了,他不让她出院。这天,康丽说什么也要出院了。他说:“我送你回家吧,这样,我父亲也心安些。不管怎么说,我谢谢你,让我父亲枯燥的一生还开了一朵小花,尽管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康丽的脸很平静地红了,并没有惊慌。这样,两人的滑稽剧结束了。

        在送康丽回家的路上,他对康丽说:“我们能不能诚恳地谈一谈?要知道,我爸现在下落不明,我不弄清他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一地步是死不瞑目的。但你放心,我不是在怪怨你,我只是想让你告诉我,你怎么会和我爸走到一块儿的呢?”

        康丽看着车窗外:“我没有必要告诉你。这种事电视上天天在演。”

        他:“但版本太多了,我想知道是哪一种版本。”

        康丽还是看着车窗外:“你这么聪明的人,可以去猜想。再说,你是想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会落到今天这一步的,我说我和你爸的事就没必要了。”

        他:“我只是想通过我爸和你的事的过程,来找到我爸落到今天这一地步的原因。”

        康丽看着他:“你的言外之意是说我是罪魁祸首了?实际上,在你爸遇到我之前,他已经腰缠万贯了,就是不养我,也会养别人的。”

        他无言。过了一会儿,问她:“那我爸和你说心里话吗?”

        康丽:“他常常从酒醉了一直说到酒醒了。”

        他:“那你说说我爸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康丽:“是因为他反叛了过去的他。”

        他:“反叛?……这话怎么讲?”

        康丽:“到我们这个年龄,就开始反省自己了,到你爸那个年龄,就把自己反省得透透彻彻的了。你爸说,他五十岁以前的人生之所以是枯燥的,全归罪于他性格中的懦弱。”

        他心中一震:“懦弱?”

        康丽:“对。他对我说,他们那代人,正赶上了生育高峰,孩子太多了,大人管不过来,任由孩子们在孩子堆里滚。没有大人的调教,孩子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样善良,不能说是充满暴力,但也差不多,因为他们无知嘛。所以孩子之间事故不断,天天大人操碎了心,天天大人之间因为孩子吵闹不休,哪个大人都哀叹自己的孩子不听话,不懂事,不乖巧。但有一个例外,从来不给父母添麻烦,那就是你爸,他总是静悄悄地呆在一边,不敢跟人争,不敢跟人抢。人家打他,只会抱住头一声不吭,打他的人也就觉得很没趣,打几下就不打他了。

        “于是,别的父母不由得向你奶奶夸奖你爸爸,说他又乖巧又听话又省事。你奶奶就很自豪,也这么向别人夸奖你爸。于是,他在孩子堆里的态势就慢慢地改变了,孩子们都开始让着他,不欺负他了,就是有谁欺负了他,谁的父母自己就会打谁一顿:‘深深那么听话的一个孩子,你咋忍心去欺负人家了?’

        “就这么,你的父亲就得到了众多家长的庇护,于是,胆小怕事的你父亲就寻到了一把保护伞:‘做别人,尤其是比自己强,有权威的人希望你做的事,希望你怎么去做的事,自己就会无灾无难。于是,他这一生就这么过下来了:听话的学生,勤勉的学生。听话的儿子,孝顺的儿子。听话的下级,勤勉的下级。和善的同级,宽容的平级,善解人意的上级,宽厚仁和的长辈,忠诚的丈夫等等。在他把自己塑造为这些光辉形象的时候,他克制着自己的七情六欲,为自己的言行提心吊胆,生怕一个闪失就把这些形象毁于一旦了。但他慢慢地发现,这些光辉形象是庇护了他,但是,人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这让他感到了孤独。

        “有一天,他去庙里上香,猛然明白,自己就像这菩萨,被人敬着供着,作为了精神寄托,而没想到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是食人间烟火的。自己也想大放厥词,也想吃喝玩乐,也想打人骂人,也想……

        “总之,他就是一个被立了贞洁牌坊的守寡女人!如果是这样,他也认了,但靠后一些他又发现,他的这一切,只换来些敬意,宛如只得到些奖状。在这个金钱社会,这不是把他当二百五耍了?他就不平衡起来。

        “是的,他做这一切是要实实在在的回报的,在当下的社会,金钱就是实实在在的回报!可是人人都忽略了他是个人,不是神!尤其是近几年,他们这个年龄的人开始掌了大权,发了大财,成了大名,开始呼风唤雨,但他盘点这些功成名就的同龄人,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像自己这样循规蹈矩的人都默默无闻!他不由得反思这一现象,认为那些曾经被他批判过的谚语是对的。你比如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比如人不得外财不发,马不得夜草不肥,不葬良心不发财等等。

        “他才发现,自己以前批判这些谚语,是想强迫自己认为,像自己这样做人才能功成名就!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是按照这些谚语去做的人才能功成名就!他就开始讨厌现在的自己,认为它是遗老遗少——现在谁还把美德放在眼里?他要从新选择自己的生活,或者说,他要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不再把别人看自己的目光放在眼里,他要为自己活一把!

        “但促使他反叛现在的自己的,是他的上司加老同学王老板,他给他勤勤恳恳地当了十多年采购,只给他涨过三次工资,他的工资一直是单位中最低的,仿佛他是靠赞扬就能过日子的。尤其是前年,王老板给所有的人都涨了工资,就他的工资只是往高了调了调,他去跟王老板说,王老板很惊讶,好像他对工资的要求宛如林黛玉爆出了粗口,批评了他一顿就了事了。

        “他就愤怒了起来,决心报复王老板,因为这十多年,他给王老板俭省下来的钱何止一百万!

        “你知道,老采购捞钱是轻车熟路的,不显山露水的。他胆小,先是一点一点地捞,就越捞越胆大起来,钱一多起来,人也就跟着变得挥霍起来,一挥霍,就堕落了起来,越堕落就越需要钱,越需要钱就越捞。就这么,他就走到了今天的这一步。

        “但是,在没走到今天这一步时,他已经开始害怕了,后来发展到食不知味,睡不安席,因为他是个胆小的人。可是,越觉得自己没几天奔头了,就越抓紧时间挥霍享乐,直到那天被抓了起来。

        “当然,他在迈出第一步时是很痛苦的,毕竟,那光辉的形象是自己几十年苦心经营起来的,就如同农民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院落,不管它怎么简陋,但那是他心血的结晶,自己要亲手毁了它,真如用刀剜自己的心一样的疼。但他知道,如果不背叛这光辉的形象,自己就不会为自己活一天的。再说,光辉的形象有一点瑕疵就不再光辉了,既然第一步已经迈出,再后悔也没用了,所以,他很快就走出了第二步……。”

                                                                            七

        他对父亲的选择不置一词,因为他如果去评判,就顶如又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父亲的行为了。算了,人人都有选择的自由,就让每个人对自己的选择去负责吧。

        三年后,父亲从乌市给母亲汇来二十万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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