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马修虚弱地唤道。
“嗯?”伶端起托盘走向马修的病床,托盘中摆着各色药物和水。
“你先把药放下。”马修吩咐道。
伶将托盘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坐到病床一侧,等待着马修的吩咐。
“我……能叫你一声……妈妈吗?”
伶年轻无暇的脸庞充满了惊愕,她瞪大了眼睛望着马修,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但在映在伶瞳孔中的那个苍老而虚弱的人似乎无意解释。
“可是,先生,我……”
“我似乎已经大限将至了呢……”马修缓慢地侧过头不再看伶,思绪飘回了100年前。
100年前的那个美好秋天,诺克制造的第一代伴侣机器人问世了,马修20岁的生日礼物就是她。
“喜欢吗?”父亲坐在马修身边,开心的握着他的肩膀,希望能让这个忧郁的少年振奋起来。
马修看着机器人,微微蹙了一下眉,良久他开口道:“喜欢。”
父亲听了这话,终于放松地笑了起来:“来,给她起个名字吧!”
“伶。”马修丝毫没有犹豫。
父亲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叹了口气,拍了拍马修的肩膀:“喜欢就好。”随后便匆匆离开了客厅。
伶,是马修母亲的名,只是,她已经离世13年了。
“您好,我是伶。”伶伸出手,动作并不是特别流畅,声音也稍带有点机械嗓,但对当时的人来说也足够震撼了。
“我叫马修。”马修握住了伶的手。
两人相视一笑,开始了百年的相伴。
早期,受限于技术和成本,伴侣机器人的更新速度都比较慢,售价和后续的维护费用再当时的物价环境下也算偏高,因此当时的伴侣机器人多走耐用路线,多数都可以用到五年左右。
于是,在伶来到家里的第五年,崭新的II代机型出现了,II代从内部系统到外部构造和材质都实现了一次大换血,无论是在外型还是实用性上都更能满足人们的需求。因此,多数家庭都放弃了不停打着补丁的I代,购置了II代。而废弃的机器人则统统被诺克制造进行了统一回收,拆解出有用的零件,剩余部分则被集中送往贾希伯来星的焚烧厂。但,马修并没有放弃伶,从她进入这个家开始,她对马修而言就已经不再只是一个超级智能设备。
得益于优渥的家庭和大学期间的深造,马修向诺克制造支付了大笔费用,并亲自参与到了伶的改造升级计划中,花费了数月时间,将伶从系统到外形都改造成了与二代基本无异的状态。于是,伶成为了I代机器人中的幸存者。
马修至今仍记得,伶第一次从镜子中看到自己新样子时的情景。
“这还是我吗?真是难以置信,我和你们越来越像了。”伶开心地活动着自己灵活的手指。
马修走山前去扶着伶的肩膀,和她一同看着镜中的伶:“是你,你永远都是你,无论外形怎么变化,你的心在,你就在。”
“可我没有心。”伶有些失落。
“你有记忆。”
自II代后,仿生人制造的技术和产业链日趋成熟,简单的伴侣机器人制造更是不在话下,其更新迭代的速度越来越快,这让马修想起了历史书上描述的旧时代中名叫手机的东西。仿生人大量流入市场,渗透入生活,催生了许多明的、暗的产业,为了满足人们日趋膨胀的需求,黑市产生了大量肢解、走私、改装仿生人的生意,但无论怎么变,他们与人而言仍只是谋求利益的智能设备。与此同时,诺克制造往来于地球和贾希伯来星的宇宙巴士跑得越来越频繁,每周都有大量的报废仿生人需要处理掉。伶也随之进入了一种担惊受怕的状态。
那是伶来到家中的第十年,马修照例为她庆祝生日——她进门的那天。
“生日快乐!”马修将生日礼物递到伶的手中。
“谢谢!”
“打开看看?”
伶拆开了礼物盒,里面装着一条米色的连衣裙。
“去试试看!”马修将伶推进衣帽间。
片刻后,伶走了出来,马修望着她,愣了神,母亲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很合适,但她给马修的感觉却与母亲相去甚远,可即便如此,马修还是不自觉的动了心。
“你的表情不太对,难道?”
“你很美。”马修意味深长地看着伶,“无论怎么欣赏,都觉得欣赏不够。”
伶听了马修的话,感受了一种莫名的悸动。二人对视良久,伶开口问:“你会一直让我留在你身边的,对吗先生?”
马修顺着伶的目光转过身去,看到光点闪烁在诺克制造宇宙巴士的路径上,他知道又有一批仿生人被送往焚烧厂了。为了安抚伶,他转身牵起伶的手,将她拉到窗前:“你永远都不会出现在那上面。”
听到这话的伶很开心,她稍微侧了下身想要拥抱马修,但碍于身份和守则,她收回了动作,和马修并肩看着斑斓星空,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密切。
此后,随着时间的增加和伶本身数据的累积,马修不得不投入更多去延续伶的“生命”,与之相反的是,他对父亲的关心越来越少。常年携伶旅居在外的马修很少归家,日趋衰老的父亲就像数年前逐渐长大的马修一样,终日生活在寂静中,独自服从着时间的指令。如此偿还数十年后,父亲终于被时间带走了,马修带着伶回归了这个家。
那天,马修在晨跑,恰好遇到了父亲的老朋友。
“陈叔叔早。”马修礼貌问候着。
老陈坐在长椅上,抬头端详了马修好久,道:“你长得越来越像老马了。”
马修的心忽然一阵刺痛。那天他回到家中,看着正在做扫除的伶,在马修参与的制造下,她也越来越像记忆中的母亲了,他忽然有了一种重新开始的感觉。于是自那天起,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身上保留父亲的习惯,用透明的玻璃碗盛水果,将水杯放在书桌左下角,站在露台东南角吸烟……他和伶共同演绎着他缺失的、渴望的、日思夜想的父母在侧的生活,马修似乎将自己剥离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旁观的自己。
如此,又生活了数十年,他已老去,而伶仍年轻。
“原来,我是您母亲的替代品。”伶勉强微笑,虽然她很早就有察觉,但一直都不愿意承认。
“不,你是个奇迹。”
“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变老呢?”
马修忽然哽咽:“我也想让你和我一起变老,可是我根本没机会见到她年老的样子。”
伶看着马修瘦弱的背影,对她而言难以描述的情绪涌上了心头,她回忆着家中那些久远的关于马修母亲的影像资料,试图分析出最恰当的安慰方式,良久,她开口道:“我的小男孩,到妈妈这里来。”
马修听到这个久违的语调,转过头来,伶正如数十年前的母亲那样,笑容满面地对自己张开双臂。于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投入伶的怀抱,他心满意足地笑了:“妈妈……”
监护仪的警报响起,伶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雨,而后低头看了看马修恢复平静的脸,道:“先生的旅途没能遇上好天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