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丝毫意识不到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头发黑白各半，梳理的非常整齐，眼睛炯炯有神，面容和善，精力旺盛，一点都不像一个老人家。他调整了他的口音，用尽可能接近普通话的家乡话一字一句和我聊着天，他浑身上下全是一个老者的智慧和从容，漫不经心却又稳重笃定。
他说他每天如此：早上五点起床，然后出门跑步，早上跑15公里，晚上跑15公里，一天下来三十公里。看上去他的确硬朗，高大挺拔，正值壮年模样。
友人在身旁忙说：“你看，要坚持锻炼。” 而我们心知肚明，这不全然只是因为锻炼。
年轻的时候，他懵懵懂懂娶了媳妇，然而因为性格相冲闹出许多矛盾来。他本是小学校长，工作繁杂琐碎，也因为和妻子时常不愉快，于是他干脆住在学校里，不怎么归家。后来他们生下一子，但并未改善他们的感情。婚姻于他而言形同虚设，但因为孩子，放下了离婚的选择，他只是逃避。当然睡了不少女人，也被不少女人睡了，但妻儿永远是他不知道如何解决的烫手山芋。一晃眼熬了三十多年，孩子长大成家甚至生了小孩，他终于没能坚持住，在心里谋生出要独身一人的想法。而此时，他已经六十岁了。
六十岁，无所畏惧，只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几近是奢侈了。
但他依旧是咬牙离了婚，遂了自己的心愿。
离婚后的两年，前妻患上癌症随后去世，儿子为此心生怨恨，甚至断绝了和他的来往。他并不埋怨，他的确理亏，年轻的时候并未对他们全身心负责，最后他竟然也是这种抛家弃子的姿态结束了他们的缘分。
他心事重重，但活得自由。
他锻炼跑步，忙着为自己重振旗鼓。旁人说了难听的话他再也没有理会，他耽误了自己三十年，不能再耽误下去。算是命运恩赐，他认识了一位丧偶阿姨，小他十岁，经营着一个小药房，两人相见恨晚，惺惺相惜。因为来之不易，所以他们愈发看重彼此，也是因为他们阅历丰富，所以格外体谅对方的难处。他搬去她家，陪她看着药房，做饭养狗，闲聊家常，爱情全然改善了他的身心，越活越年轻了。
当他告诉我他已经六十八岁时，我看到了他的骄傲。那种不被岁月打倒，我行我素，桀骜不驯的骄傲。这种对美好事物的追求的活力甚至超越了年轻人。
我生出了崇拜之心，打趣的问他感情秘方，他却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教导我： “感情要互相照顾，互相体谅啊。退一步讲，感情无非就是互相喜欢就认真对待，实在无路可走就也不要纠结。” 他眼里闪着智慧的灵光，听起来这番建议更像是来自一个年轻小哥哥给我的箴言。
我从未真正认识任何人在退休的年纪终结了自己不满意的婚姻。从不知道一个长者重新调整自己生活所需要的勇气比年轻人多得多。
他来见我时，脚上踏着一双黑色运动鞋，他喝着茶，看着我，饷午的日光从门口照进来，他的话在我脑海里久久不能忘却。
“不要害怕年纪，也不要畏惧时光，因为按照自己的活法，万事万物结果如何，于你而言，都是没有遗憾的。”
我沉浸在那阳光里，久久的只有无言。
2017-11-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