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噗。”陌升吐痰的声音从东屋刺耳地钻出,紧接着是断断续续地呻吟。
小陌隔着用泥土、柴草和水做成土柸搭造而成的厚重墙壁,仿佛看到了眼窝深陷、肤色灰黄的陌升侧躺在炕上,颤抖伸出的手上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他吃力地端起炕边木凳上的痰盂,抻长的脖颈暴露在空气里,后颈的皱纹在罩了霜的短发下尽显沮丧。他的头垂得很低,瘦削憔悴的脸近乎跌进碗口大的痰盂里……
想到这儿,小陌咧嘴打了个冷颤。他摇晃着母亲的衣角,仰脸投以乞求的目光。“娘,咱赶紧给人家把麦子送去吧,一会儿就到中午了。”
“唉,你爷爷的病越来越严重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啊?”李二妮叹了口气,一脸凝重地推起了自行车。
太阳升的很高了,可街道上依旧是湿漉漉的。小陌的手搭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眼睛盯着母亲后脚跟儿扬起的泥水,抽了抽鼻涕。二宝的儿歌声夹杂着阵阵欢笑声不知从哪个胡同传来:太阳出来我爬电杆/爬上了电杆我想触电/一触触到了高压电/把我送到了阎王殿/阎王爷抽烟我点火/阎王爷给我压岁钱/一年一年又一年/终于回到了人世间/我嘴里吃的是大大泡泡糖/我心里想的是日本花姑娘……
唱的什么玩意儿啊!小陌在心里嘀咕道。
“呦,嫂子,这是干什么去啊?”刚出胡同的李美丽从车子上跳了下来,双手紧紧地握着车把,后仰的身子配合着双脚向前滑行了几步。
“哎呀,吓我一跳。”推着自行车的李二妮停下了脚步,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在贴在胸口。
“嘿嘿,骑得太快了,有点刹不住车。嫂子,你自行车上驮的什么啊这是。”
“麦子,给邻村炸油条的张师傅送去。”李二妮将贴在胸口的手放回到车把,再次迈开了步子。“下次骑慢点,撞着谁不腻歪啊,大过年的。 ”
“知道了嫂子。哎,这点粮食够老两口一年赊换的油条不?”李美丽用嘴扯拽了下肥大的手套,扭脸看着并肩前行的李二妮,右嘴角微微上扬。
“干什么?不够你给补啊。”李二妮瞅一眼头顶的太阳,脚步加快了些许。
“又不是我公公婆婆,我才不管呢。小陌,你告诉李婶儿,这是第几趟了?”李美丽嘿嘿一笑,从兜里掏出了几块儿糖,冲小陌咳嗽了两声。
“婶儿,这是第二……”
“小陌,能不能有点出息。”无可奈何的李二妮扭头看了儿子一眼。
“娘,你不是说做人要诚实吗?”一脸天真的小陌羞红了脸颊,无处安放的双眼左顾右看着。
“小陌说的对,做人要诚实,来,这是婶儿奖励你的。”李美丽的胳膊跳过自行车的大梁,将攥着糖果的拳头塞到了小陌的口袋里。“嫂子,没想到你那个痨病鬼公公和坏心眼婆婆挺能吃啊!”
“也不光是他俩吃的,那不是还有……”
“你快得了吧,他老两口是什么人全村谁不知道啊?”
“这点麦子我还是掏的起的,你就别瞎操心了。”李二妮瞥了眼对方,假装生气道。
“你瞅瞅,好心当成驴肝肺了吧。唉,这年代,好人难做啊!”李美丽叹了口气,冲小陌做了个鬼脸。
“现在就剩下我公公一个人了,身体还越来越差,就算顿顿吃,还能吃几年啊。”李二妮自言自语道。
“嫂子,我正好也去邻村,咱俩换着车子推吧。”支上自行车的李美丽向前跑了几步,强行掰开了李二妮紧攥车把的双手。
“哎呀,你这是干嘛,又不沉,真是的。”
“你那腰不是不行啊,大过年的让你歇歇。”
“你去邻村干什么?”李二妮一手推着对方的车子,另一只手揉捏着腰部。
“理发。你头发也够长的了,又不一起理了算了。”
“不了,我晚上自己剪剪就行,他们的手艺还不如我呢!”李二妮笑着捋了捋过颈的头发。
“唉。”不再言语的李美丽屏息前行,双脚抬落间发出‘噗嗤、噗嗤’地声音。
在立春和雨水交替的节气里,气象意义的春天悄然而至,但北方的冷空气活动的仍然很频繁,天气变化多端。晌午过后,上午的晴朗骤变,泼墨般的云朵吞噬了太阳,风极速的盘旋着,席卷着冻透了的土地。
“这鬼天气,太可恶了,怎么出去玩啊?”小陌站在门口,隔着模糊的玻璃、低矮的院墙,看着外边低头摇晃的树木,双手插在兜里。
“别光顾着玩儿了,多帮你娘干点活。”陌言手拄着拐、脚蹭着地朝外屋走来。
李二妮停下了和面的手,不约而同地和儿子侧过了身子。一个满脸疑惑,一个心存防备。
“都看着我干什么?二妮儿,还有厚衣服吗?我有点冷。”
“哦,小陌,去柜子里给你爸爸拿件大衣,前几天刚洗的那件。”李二妮转过身子,低头继续和面。
“二妮儿啊,这么多年了这个家里里外外都是你一个人,辛苦了。”拐棍触地的声音戛然而止,陌言走到了李二妮身边,眼睛里满是愧疚与自责。
“说这个干嘛,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
思绪的风翻起昨日的浪,打湿李二妮的眼眶。陌家世代贫农,但都很勤快,陌言憨厚老实,虽然条件不太好,但家里就只有他一个男孩,没有什么压力。媒人的话是谎言织成的网,俘虏了家人也缠住了自己,当她迈进陌家大门的那一刻,就注定陷入了火坑……
“二妮儿,又不你朝前迈一步一步吧,别在这个家死撑、受罪了。”
“我要是有这想法何苦熬到现在,这么些年了,我李二妮是什么样的人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李二妮停下和面的手,手背在腰部揉了几圈,站直身子向脸盆架走去。
“都怪我没出息,我……”陌言的拳头落在自己麻木多年的腿上。
“娘,是这一件吗?”小陌这时从屋里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件干净的落满补丁的绿色军大衣。
“对,就是这件,给你爸爸吧。”洗完手的李二妮扭头瞅了一眼。
披上大衣的陌言抬起了胳膊,缓缓地向儿子的头上伸去,眼看着他就能达成心愿触摸到儿子的头,熟料被儿子发现后猫腰逃掉了。
“干嘛呀你?”躲到墙角的小陌缩着身子,恐惧地注视着陌言。
“没,没事,爸爸不是要打你。”陌言的手悬在半空尴尬地瞅了瞅儿子,强颜欢笑道。“小陌,你要听你娘话,你娘太不容易了,一天到晚的,伺候完老的小的还得伺候我这个废人。”
“我知道。”小陌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没有那么可恶了,他大步走到母亲身边,从母亲手里抢过掉了漆的洗脸盆。“娘,我去倒了吧。”
安静的屋子里回旋着冷风疲惫的呼吸声,李二妮的目光掠过盖好的面团、洗完的白菜、整洁的案板,似在寻找着什么。陌言怔在那里,无处安放的手蹭了一下鼻子。“二妮儿,又不你就向前挪一步吧!”
“别试探我了,我要是走了,这个家就彻底毁了,不到万不得已我李二妮做不出那种事,我也不是那种人。”李二妮将水壶放到苟延残喘的炉子上,弯腰堵严了炉灰口并踩了两脚。
翌日上午,吃完早饭的小陌从兜里掏出一个捡来的方便面袋,迫不及待地解开了鞭炮红色的衣衫,全神贯注地拆起了鞭炮。不一会儿,空瘪的方便面袋变得鼓鼓囊囊。
“放的时候离远点,别崩着自己,也别伤着别人,听见没。”李二妮站在板凳上,边在橱顶摸香边嘱咐儿子。
“爷死。咦……”仰脖大笑的小陌被东屋传来的咳嗽声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给,这是去年的香,看看还着不着。”李二妮从板凳上走了下来,手里拿着一个落满灰尘的塑料袋子,用嘴吹了吹小心翼翼地解开,从里面抽了两根香递给儿子。
“不是有新买的吗?干嘛给我去年剩下的。”小陌把手甩到了背后,撅着小嘴儿嘟囔道。
“新的旧的不一样啊!别挑三拣四的。”说着,李二妮走到外屋的炉子前,把手里的香塞进了煤眼儿里。“这不一样能点着,快来看看,你还要不要?”
“不要也得要啊,不然怎么放炮仗,你又不给新的,哼。”小陌十指交叉放到肚子上,从里屋跺着脚走了出来。
“这不就对了,有觉悟。”李二妮笑着将点燃的香再次递给儿子。
小陌接过香冲母亲做了个鬼脸,跑出了屋子,跌进了温暖的街道。
太阳挂在天上,灿烂的笑脸灼灭了小陌直视的欲望。轻飘飘的空气湿漉漉地飞,调皮地钻进小陌的鼻孔,继而坠进他的肺里。被浓郁的年味儿包裹的村庄,经过雨水的洗礼变得清晰而崭新,道边的柳条生出零星的芽孢,好奇地望着这个世界。
小陌蹦跳着一路向东,缄默碎在唇边,歌声塞满他的嘴。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福大家新年好/我们唱歌我们跳舞/祝福……正当他唱的投入的时候,“啪”的一声从他的背后响起,紧接着微风将火药味送到了他的鼻子里。
意犹未尽的小陌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停下脚步的他在想:要是二宝的话我就拿鞭炮炸他。暗下决心的他皱着眉头,摸了摸口袋里的鞭炮,转过了身。本想先发制人的小陌望着不远处的那个男孩,尴尬地挠了挠头憨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