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伊卷舒
妈妈离去以后,她的轮椅还静静地立在书架旁边。我找到一家叫“传下去”(Pass It On)的慈善机构,要把它捐出去,但愿这辆记载着我们全家人许多故事的轮椅,给其他的人带去便利,让他们也能够感受到温暖的爱意。
妈妈两腿的膝盖不好,上了岁数之后,行走不便,而老爸则是身强体健,用老妈的话说,“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疼的,走路还带着小跑。”。好长一段时间,家里凡是需要外出办的事情,老爸只好一个人去,可是老爸不谙世事,又疏于琐碎,经常被小商小贩克斤扣两,以次充好,要不就是去了银行,却记不得密码。
老爸一出门,老妈就站在朝北的窗子跟前往下看,几个小时的不动窝。终于有一天,妈远远就瞧见爸推着一个轮椅回来。从此,爸的手脚加上妈的脑子,又让他们“无往而不胜”了。2010年的世博会,他们连去了三天,“坐轮椅的不用排队,我们看了几乎所有国家的展馆”,老妈在电话里告诉我。老爸还推着老妈上了当时上海最高的金贸大厦顶层,从空中感受一下他们相识相伴了半个世纪的地方。
2011年底,老爸查出胰腺癌,手术之后身体大不如从前了,妈妈一下变成了那个推轮椅的人。“我累了,他推我,他累了,我推他”。左邻右舍见了,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那些羡慕之词,“你们多好啊,出租车的喇叭一响,就送一个孩子去美国,再一响,又送走一个,三个子女都去了美国”。他们现在的言谈里, 满都是对妈的怜悯,“你的腿脚不好,还要推个重病号,还不赶快把孩子叫回来啊”。
不管是当年的称赞, 还在现在的同情,妈妈的回答总是淡淡的一句,“还行吧”。妈充分利用轮椅的每一个部件,把一个帆布提兜挂在两个把手之间,买来的东西都放在里面,椅背上的口袋里,放着救急的药,纸巾,折叠伞……老妈还发现握着轮椅的把手,走路非常稳当,不会跌跤。轮椅就是老爸老妈的助步器,交通车,流动休息站,他们生活中最为坚实的依靠。妈的楼上住着一位复旦退休的教授,几年前她的先生一觉睡下再也没有醒来,她无不称羡地对妈说,“真了不起,到了这会儿,你们还能形影相随。”岂不知,在爸妈那份淡定豁达的背后,有着多少孤苦无助,隐忍坚强。
老爸去世后,我们三个决定把妈接来美国。2014年8月,妹妹回上海接老妈,弟弟在纽约机场接她们俩。下了飞机,小女儿从后面推着轮椅,儿子在前面拉着她的手,比起她在上海的那份孤单,“一到节假日,小区里的孩子们都回来了,可是全都走进别人的家,没有一个来敲我们的门”。
妈妈高兴得几乎语无伦次。他们三人刚一坐进车,妈就给我打电话,“国庆开车稳多了,小毛真能干,把半个家都搬来了,拖了五个大箱子, 还非得加上这个轮椅。”弟弟妹妹抢着补充点什么,三个人叽叽喳喳个不停,千里之外,我都感受到娘儿仨终于在美国团圆了的喜乐。
春天来了,我给妈妈带好帽子,系上围巾,用轮椅推着她去观海,看鸟,游普利茅斯庄园(Plymouth Plantation)。眼前的一草一木,都能引出老妈一段有趣的谈话,“这个海湾很适合建一个港口, 那片岩石一定是在第三纪冰川时代,地表上升的结果。”
我的任何困惑,妈都有现成的解答。一次,我伤感地说,“出国二十多年了,我还是不能完全融入美国社会,好像油珠漂在水面上。 可我也离开中国太久了,那里也变得很陌生。他乡非故乡,故乡亦他乡,我是被大洋两岸的人们都拒绝的人,一个无家的人。”。
妈看了我很久,回答道:“为什么不能积极地看待你眼下的处境?你会说两种语言,了解东西方文化,给美国学生上课的时候,加上儒家文化的仁义礼信,天人合一,让学生们眼界开阔,胸襟宽广。而回到中国, 把西方的自由平等的原则,体现在自己的一言一行上, 还可以帮着中国的学校做些向外交流的项目,让中国的留学生尽快适应美国的生活。这样,无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你都会感到自在,感到存在的价值,那样,你就会有两个家了。”
十三岁的小儿丹牛,下午一放学回来,就喜欢把外婆推到后院,教她打美式橄榄球。老妈先是坐着接球,慢慢也能站起来投球了,她臂力能及的,就是丹牛接球,跑圈的地方。老妈的球技小长,理论知识却是大涨,和丹牛一样,居然成了新英格兰“爱国者”队的球迷,常常熬夜看球,对战术格局说的头头是道。丹牛的“二外”也是进步神速,每天练完了球,丹牛操着四声不准的中文,手脚并用地做示范,“外婆,您的腿要这样站,腰去带动臂膀……”。他常搂着老妈的肩膀,在点评的结尾加上一句:“外婆,您真是孺子可教”,我忙不迭地制止他,丹牛愣愣地看着我,“我说错了吗? 那也没关系,我会闻过则喜”。
冬天,一个凋零的季节,轮椅再也支撑不住老妈那日渐衰弱的身体,妈妈平静安详的走了。
我慢慢地把轮椅推到前厅,隔着玻璃门,等着“传下去”的大车。轮椅上依旧留着老妈身上那股甜甜的味道,我轻轻地擦着轮椅的扶手,靠背,脚蹬,用牙签挑出嵚在轮胎里的松针,树叶,再把轮胎上的钢钎一根一根地磨得铮亮。正午的太阳径自地照进来,钢条上到处闪光。
这样的闪光,我曾经在一个初夏的早上见到过,在爸妈的楼下,太阳和熙地洒在一辆辆带着孩子们回来的出租车上,射出点点金光,大人孩子冲上六楼,抢着敲门。妈妈抬眼看着比她高出很多的孩子,一反平时说话的那份柔声细气,对着拎着大包小包进门来的老爸,急声大叫,“老头,快点推我去,再买些大饼油条,你忘了,他们是三家,十二个人了”。
老爸微笑,他的回答,总是我们背熟的,带着东北口音的那句话,“你妈在家是大拿,说啥就是啥”。老爸推过来轮椅,让妈坐稳,孩子们有的为妈换上出门的鞋,有的打开房门,有的递过去钱包……这一切都在极其的默契中,悄悄地做了。
“传下去”的大车到了,下来两个戴着志愿者牌子的小伙,就在他们推着轮椅,快要出门的一瞬,我跨到门边,“请让我把这个轮椅送去车上吧”。麻省连着刮了一个星期的暴风雪,我们屋前的草坪上,罩着齐膝深的积雪。推着轮椅,走过大雪覆盖的草地,步履维艰,是轮椅的那双扶手,把我一次次地从跌跌撞撞中撑起来。一步一步的,我的那颗被撕裂成无数碎片的心脏,又渐渐地收拢起来,眼底的泪珠,也不再成串地流淌。在这一片平整洁白的雪面上,只有两道深深的轮椅车印,和一双紧随其后的棉靴脚印,蜿蜒伸展。我沿着这条轮椅压出的轨道,不断地向前走去,坚定,执着,又充满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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