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台溪,墟日逢五逢十为集。
自小随大人赶墟。记忆中,逢墟日,母亲比平常和气。早起,收拾完家务,换上平日里无暇穿的碎花上衣,抹一些雪花膏,对镜轻拢短发,心意知足,便领我上墟市。
路遇熟人,大家皆是一团和气。微笑,招呼,母亲也不忘教我问候。年少时,我以为墟日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天真里洋溢着喜气,像赴一场盛宴。
长大后,外出工作,有机会,便要回乡赶一次墟。母亲作伴。尔来几十年,她依然保持着盛装赴墟的习惯,在母亲的心里,每一个墟日都值得认真对待。
墟市在河对岸,是一条窄街,两旁摆满物件,杂乱鲜活里有俗世生活的气息。人们或站或坐或蹲,吆喝,讨价还价,有着从前以物换物的的平等和谦逊,小小的狡狤和精明。孩子在人群中追逐嬉戏,一只手举着棉花糖或冰糖葫芦,撞到人身上,招来大人的叱骂,全然不在意,笑容灿烂。乡下的阳光照着他们柔软的发,有动人的光泽。
世事变迁,墟日还是从前的样子。喧闹,俗气,质朴,亲切。
茶叶行是一定要光顾的。卖茶叶的,大多是东山人。“东山头,雾露罩到灶坑头。”说起东山,这是皆知的俗语。那东山,地偏远,山势高,贫瘠,自有物华。散布山间的茶树,常年吞云饮雾,茶品自然非同一般。母亲喜欢饮茶,她常向东山人购买茶叶,用自家门前的井水烧开泡茶,盛在瓷壶里。我亦受母亲影响,多年来一直都喝东山人的茶叶。那茶,余味苦涩,终有回甘,好比人生走过的一段岁月,有黑暗灰光,亦有清明豁然。
卖竹具的,刚到。找一处空地,摆放好他的竹具。竹篮、簸箕、笊篱、笸箩……都是寻常农家器物。台溪多产竹子。房前种绿竹,屋后种石竹,毛竹在山上。“疏疏斜阳疏疏竹,千竿万竿皆悠远。”村庄因竹生姿添韵。苏轼在《于潜僧绿筠轩》中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是文人的风雅。老家人对竹的感情只是平常。餐桌上常年有一至两道竹笋制成的菜肴。盛夏的墟日,绿笋最常见,有剥壳卖的,洁白如玉,一斤亦只卖三至五元,真是物美价廉。
母亲买了一个笊篱,我买了一把竹刷。我从前读过“纸若池荷,笔如菡萏”,觉得美,那纸笔亦是竹制的。卖竹具的,随身携带着一匝厚薄宽窄不一的竹篾,神情安然,端坐于闹市中,经纬交叉,纵向收身,一只轻巧耐用的竹篮渐成形。我与母亲立于他身旁,只觉得悠悠人世都幻化成竹子绕指柔的千种风情,亦有着生活的真与本色。
墟市上也卖十字绣。大朵艳丽的花,旁边绣着四个字,花开富贵。母亲说现在的十字绣真是大气。我偏爱从前的刺绣。在鞋垫、背带、肚兜、枕套这些小件物上,点缀花鸟虫鱼,一针一线,老老实实,光阴打磨,依然轮廓分明。
二三月,墟市里有树苗和花苗,用红色的带子扎成捆,可分开卖。有时能买到野生的铁皮石斛,开着花,刚刚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犹带彤霞小露痕”实在清新鲜美。我去年三月在墟市上买了两株茉莉,种在阳台上,夏季开花,香飘溢远。母亲今年买了一株百香果的苗,准备种在屋后。母亲说,等百香果长成了,你们都回来吃。
我与母亲在墟市里穿行,喧声日影里,只觉得人世可以这样山长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