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录丨《夸父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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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滴水掉进盥洗池,发出叮的一声,卫生间的排气扇嗡嗡转动,将潮闷的空气搅拌进去,带去一个未知的地方。
我坐在有些冰凉的地板上,这种温度仿佛是从某种金属里传了过来,没错的,这地面的材质就是金属,紧紧蒙了一层防滑纳米膜。
我在地板上坐了大约有二十分钟,这段时间内,我努力区分着大脑里的两部分记忆。事实上,想将他们分开并不容易,虽然它们来自不同的两个人,我自己,与赵仲明——可是,说起来简单,但真正思考哪个才是“我”的记忆之时,会发现每一条记忆,都是我的。
只有思考记忆与记忆之间的逻辑关系,才会找出他们的区别,为它们分门归类。
“你只能留下5%的记忆。”为我——不,为赵仲明——动手术的人对我说道,我眼前是一团模糊,这个人在我们的面前只是一团烟雾,而他发出来的声音,就像是老式磁带被水浸泡过之后,发出的咿呀噪音。
“这5%的记忆,只能包含你最近七天所经历的,让你记忆在心的重大事件,以及一些让你反复咀嚼的情绪和细节,而你的情绪感受,你的思维方式,你的行为认知,对生活产生的大部分常识,都会被彻底的清洗,给程复的人格腾出地方……”那人说,“甚至我,我在被清洗的范围之内。”
“你完全没有必要把你也清除掉。”赵仲明说。
“为了不影响程复的判断……我们都要做出取舍和牺牲,你连生命都愿意放弃,留下我的这段记忆,又有什么用呢……”空中出现了一台屏幕,那人在屏幕上操作着,“但是我们最后的这段对话,还是要保留,以帮助他了解缘由,我会对这部分记忆进行强化,现在,我要求你把与程复有关的记忆着重的回忆一遍,帮助我从记忆编码中将他们找出……”
屏幕中显示的彩色大脑有一部分闪亮起来,那人说,“我很担心,你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无意义的牺牲。”
赵仲明仰头盯着眼前那团白光,“意义,不都是自己赋予的么,你不理解我,就像我不明白父亲一样……程复说,他和父亲也只认识了三四天,但父亲却愿意为他献出生命,或许是父亲只是将程成的忠诚延续到了程复身上,也或许,父亲也认为程复真的是人类的希望……”
“连你也相信这荒谬的预言。”
“你别忘了,这荒谬的预言,还是你亲口讲给我的……”
“然而……我也没想到,为程复做出最大牺牲的,竟然是你。”
“不,我不是为了程复,我只是为了真相。”赵仲明闭上眼睛,“我的身体与其去战场上送死,还不如给这个人,让他去追寻真相。”
站着那人没有再说什么,看了一眼大脑上闪烁的一部分,“编码保护开启,我……手术必须要启动了,希望你们的两份记忆,能够和平相处……但是,也有记忆超载的危险,程复5%到15%的记忆会因此遭到破坏……”
我从地上爬起来,盯着镜子里那张只见过两次面的年轻脸庞,不敢肯定自己到底是赵仲明,还是程复。
泪水从赵仲明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我已经不知这是程复的感动,还是赵仲明对于这人世间的不舍。赵仲明并没有备份自己的记忆,他知道这是一条绝路。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艰难,他并不认为,他的这具肉体,能够伴随程复的“灵魂”走很远的路。
人死后会有灵魂吗?
面对着镜子里这张年轻脸庞,我无比希望灵魂是存在的,这样,在我了解所有真相之后,即便死去,也会来到你的面前,当面把真相讲给你听。
一阵刺耳的电铃声在客厅——也就是卧室床铺的上方——响了起来。那铃声就像是有人用金属在玻璃上用力划过一样令人不舒服,我潜意识去滑动镜子,镜子里显示出电铃响动的原因,早饭。
我在夸父农场当一名囚徒之时的军装与赵仲明的军装类似,但是在细节上做了适度的调整,毕竟前者是属于父亲的东北亚防区空军军服,而如今的军服属于利莫里亚,一个幸存人类的联合大陆。
推门而出,银白色的人造光很难找到光源,但确实照进了我的眼睛,外面比室内略微明亮。才发现自己居住在一座圆筒形的建筑中,我的对面是几千间类似于蜂巢的房间,就像我身后的这间一样,它们密密麻麻的排列在一个巨大的“咖啡杯”的内壁,像是马赛克的斑块。
门前是一道狭窄的走廊,但我看了一眼就知道,这走廊不是用来“走”的,一条平整的金属履带正向前传送,一个与赵仲明年纪相仿的黑人战士正站在履带上,从我面前经过。我不知他是否与赵仲明认识,或许只是他的邻居、战友,黑人盯着我的眼睛里仿佛流露出我们之间有某种关系,但是他的眼神并没有在我的脸上逗留多长时间,或许只是一瞬,便继续目视前方,笔直的身体从我面前被传送向前。
黑人身后的履带上已经站着二十几个人,也有同一楼层的人从门口迈步登上履带,每个人都是相同的军装,同样的一言不发。这里应该是空军的一栋居住区。我找了一个空隙,也登上了履带,和其他军人一样,目视前方一动不动的,任履带把我们送到某个目的地。
几分钟之后,履带下行,遇到下坡之时,我所站立的位置自动变成了一阶平整的楼梯,尽管如此,我依然被脚下突然的变化吓了一跳。我被送到了一间可以容纳几千人吃饭的巨型餐厅,而我到达的时候,餐厅里已经聚集了两三千人,绝大部分都是蓝色军装,也有少量深绿色的军装,那大概是陆军。利莫里亚已经在天空中飞行了十几年,不知道陆军还有什么意义。
餐厅里没有厨师等工作人员,只有一些军官站在餐台附近,像是维持秩序。然而,这也是多余的,几千人的餐厅里,除了履带发出的低声嗡嗡,听不到任何人的交谈。餐台连接到另一条履带之上,一张张银色的餐盘通过履带传送至餐台,与军人会和,每个人自动端起餐盘,便随着履带来至餐桌。
餐厅的另一端,也是同样的餐台,同样运送军人的履带,只不过那里运送的是女兵。
每个人的食物似乎都是一样的,不止是菜品,就连分量也是相同的。我端了自己的餐盘,被履带运送至一堵墙下的餐桌,围着桌子的还有另外三名士兵,一位是亚洲面孔,但不像是中国人,可能是日本或者朝鲜人;另外两位深目高鼻,皮肤白皙,或许是高加索人。
三个人坐的笔直,两只手平放捉面,紧挨着餐盘。我也和他们一样,将餐盘放在面前,安静肃穆的坐在了桌前,目视前方,视线之内,数千人都是这般模样,这餐厅里每个人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又是一声电铃,我同桌的三个人几乎同时拿起钢叉,开始进食。钢叉从餐盘上划过的声音整齐划一,几千人就像是同时接收到命令的计算机,同时对命令做出了相同的反应。我比同桌的三人任何动作都满了半拍,但幸好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更为庆幸的是,幸好大家吃饭不用保持同样的咀嚼频率,否则,我从行动上早晚露馅是无疑的。
没有人交谈,每个人只是迅捷但并不凌乱的扫荡着餐盘中的食物。一碗奶油蘑菇汤,一份白菜火腿,一份土豆泥,一道熏肉,一个鸡蛋,三块三角面包。我也同其他三人一样,低头一言不发的咀嚼着食物,不过他们似乎对于咀嚼也没有太多的兴致,只是一勺一叉的往嘴里生硬的填塞着食物。当我对面的亚洲人把最后一口蘑菇汤送入口中的时候,可恶的电铃又响了起来。
又是几乎同时的,我听到了餐具放在桌上的声音,每个人恢复到开餐前的状态,双手交叉放在餐桌上。我的盘子里,土豆泥只吃了两勺,面包还剩下两片,蘑菇汤基本未动……
“起立!”扩音器里一个男人的声音吼道。
“唰”的一声, 所有人同时站起。“向后转!”我已经不用看其他人的动作,有个人指挥,简直是在暗暗帮我。我就像是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已经渐渐摸索出了生存的节拍。
二
履带再次启动,我们又随着履带的传送,离开了这栋居住与餐厅合二为一的大楼。履带进入了一道乳白色的管状通道,缓缓抬升之后,便进入了另一栋建筑物。这建筑物也是由不同的蜂巢结构组成,只是每一间蜂巢明显比我们居住的地方大了数倍。履带在建筑物中心的空中开始分散衍射,人被履带自动分流,我被传送至右前方的一条衍射履带,并随着履带猛然升高到约莫三十层的高度,直到被履带送进了一间蜂巢的门口,才彻底从上面走下来,第一次用脚行走。
房间内排列着七道乳白色的弧形长桌,呈阶梯状错落而下,最下方是一方讲台,讲台之后是一块幕布,这里想必是一间教室了。提前进入教室的人已经依次坐满了前三张弧形长桌,我则挨着一个身着空军服装,长相颇为文静女兵并排坐在第四张桌子,每一张桌子可以坐十人左右,很快教室的位置便填满了。
依然没有人对话,每个人麻木的眼观前方,仿佛等待着一场课程。我忐忑的坐在教室里,不知道接下来的节目是什么,心中未免忐忑。
铃声响起,这次已经不是那么难听,我甚至还盼着它多想几次,帮我早日完成今日的流程。
没有老师进来,只是讲台上的银幕却亮了起来,它不过是一幅立体图像的背景罢了,一档类似于早间新闻的节目在银幕上演,两个穿着军装的男女主持人,开始了播发新闻简报,教室内每个人都眼睛不眨的看着新闻。
这是一档典型的军事新闻栏目,第一则新闻首先表彰了一次胜利——利莫里亚空军第三大队某团在东非大峡谷与一支AI能源防卫部队发生交火,水陆两栖部队配合空军作战,在敌人背后发动奇袭,迅速将这个能源据点铲除。屏幕里,人类与机器的肉搏战表现得颇为激烈,随军记者拍到很多搏斗的细节,应该与敌人近在咫尺才对。
第二则新闻则对本次胜利中牺牲的英雄进行表彰,尤其是一位名叫席瓦尔的第七区年轻人。新闻介绍,席瓦尔今年22岁,父母都是巴西人,美共体成立之后,其父母来到亚特兰大,并在10年之后生下了他,他家中还有一位姐姐。战争爆发之后,席瓦尔的姐姐与母亲都被杀害,父亲带领席瓦尔随着难民潮流亡到阿拉斯加白令海边缘,并被东北亚防区的第四飞行大队在白令海防御战中解救。
“也正是因此,我选择成为一名空军战士。”席瓦尔生前的录像说道,“我见过程成将军,他还在漫天白雪的阿拉斯加抱过我,我和其他人一样,在很小的时候就以他为偶像。”
一位字幕显示为第三飞行大队席瓦尔的直属领导的格林中校陈述了席瓦尔在军队中的表现,并号召利莫里亚全体将士学习席瓦尔的英雄无畏精神。
第三则新闻,则是关于征兵,今年十万名士兵将离开教室,真正参与到保护全人类、反攻AI、收复陆地的战斗中来。这条新闻,就是与赵仲明下午的109团面试有关。
而下一则新闻,竟然与我有直接关系。
“昨日晚间,叛国者程复的尸体遭到一伙不明身份的人盗取,利莫里亚陆警迅速粉碎了这伙匪徒的盗尸计划。”我看见五个几乎隐身的人围绕着一具棺木与陆警发生枪战,其中一人受伤之后,身体才逐渐恢复颜色,想必是外表的服装具有隐身作用。
五个人在陆警包围后路之前,成功逃离,目前警方也无法查实他们的具体身份。
“这五名不明身份的匪徒最终消失在第九区,警察已经封锁了主要交通线路,并对该区居住的学生逐一排查,警方表示,必要时会通过记忆读取方法,筛查犯罪分子。”
一名年纪约四十岁的警官,这是我今日见到的年纪最大的人,预测说,这伙人或许是AI政府混入利莫里亚的内鬼,因为据警方对那名伤者留下的血液基因测试结果显示,这人的基因因辐射发生突变,或许曾在核爆发生的北美生活过,“通过基因存储信息的镜像反馈,我们已经查清了此人父母的身份,联系人类基因库相关数据,已经明确此人的身份,但为了将匪徒一网打尽,目前警方还将对此人的身份保密。为了防止类似事情的发生,叛国者程复的尸体已经被焚化……”
主持人补充道:“目前,利莫里亚陆警已经对嫌犯发布基因通缉,嫌犯只要在利莫里亚G网出现,就会被迅速锁定并击杀。同时,利莫里亚民众也要提高警惕,随时揭发此类潜藏在大陆的AI奸细——这是利莫里亚早间新闻,下面的时间还请民众对今日的新闻内容进行探讨。”
屏幕黑下去的瞬间,教室里的人随即站了起来,本来安静的教室顷刻沸腾。每个人都向周围的人表达自己的看法。
“程复竟然还有帮凶!”我身旁的那个长相文静的女空军战士忽然转过头朝我怒喝,“为什么这种渣滓还有人同情?他们偷取尸体,难道还想为他举办葬礼吗?无耻之徒,同情程复的也是渣滓,这种渣滓留他们真是浪费资源!杀死他们,将他们也一个个的吊死,绞死,真恨不得我亲自动手,把刀子捅进他们的胸膛……”
她就像换了一张恶魔的脸。
不止是她,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今日第一次听见他们说话,没想到就是恶毒的诅咒,就是暴躁的愤怒。
“他妈的机器人,竟然杀我们的英雄,我若是在场,一定将那群王八蛋打回一坨废铁……”
“程复给我们的敌人当走狗,绞死他真是便宜他了,为什么不让我们每个人都插上一刀,不将他的皮肉一缕缕的扒下来,给他撒上盐,让他疼得死去活来,再一刀刀的将他的肉割成一块块的吃掉……”
“程成为什么生了这样一个走狗儿子,枉我们都是那么尊敬的英雄,怎么老天爷对他如此不公,让一个无耻的儿子毁了他一生的英明……”
……
每个人都在朝着对面的人痛骂着,我听着周围几个人的谩骂,终于意识到即便是谩骂也是如此的异样。每个人都骂着,到底谁在倾听?我前面的一男一女,两个人同时表达着两种观点,男人在批评AI对人类的罪行,女的则在痛骂程复,他们虽然面对面互骂,但是并非在讨论,只是在谩骂。
其他人也是如此,每个人都在骂,都在愤怒,但是愤怒的对象非对面的人,这番话讲给的对象,也不是对面的人。
面前的姑娘还在骂着,她的眼神里也意识到我的异样,但是嘴里的脏话却从未停止。
“程复就是个败类,就是秦桧,就是汪精卫,我深以他是个人为耻,他这种人活该遭人唾弃,败类,丢脸,连狗都不如……”她忽然停了下来,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安静了三秒:“骂呀,你怎么不骂?”
我咬着牙说道:“败类……”
“对,败类,败类也不足以形容他!”
“背信弃义,人神共愤!”我骂道,“不自量力的小贼,辜负了多少人的期望,害死了多少同胞的性命……”
“垃圾,让我们千万战士命丧沙场,程复绝对不是一个人,这种渣子,就该彻底把他们揪出来!”
电铃声响,室内恢复安静,每个人都敛容,整理了下衣服和鬓发,安静的坐回位置,就仿佛刚才的狂风暴雨从未来过。
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将军的投影出现在我们的上空,看他肩章,军衔竟然是一位上将,他眼睛里同样燃烧着怒火,握紧拳头鼓励我们道:“孩子们,只有战斗到底,我们人类才能取得胜利,而胜利的希望,就落在了你们的肩上。牺牲,是光荣的,没有一场胜利,是没有牺牲去换取的,牺牲越大,就越接近胜利。人类不会灭绝,只要我们掌握基因技术,人类就不会灭绝。而我们的敌人AI,早晚有一天,因为盲目的扩张,因为资源的浪费,将成为我们的手下败将,所以,我们一定要心存希望,我们不能放弃,只要坚持,就是胜利,胜利已经来到了我们面前,你们听到了吗?孩子们,欢呼吧,让我听到你们的声音。”
乘着履带离开大楼的时候,我强忍着大脑的眩晕与腹内的作呕,刚才经历的一切让我觉得可笑、可怕。那位上将演讲完毕,每个人都狂热的吼叫着,以此表达自己的信念。不止我们这间教室一样的房间,整栋大楼,在那一刻,都被吼叫震得战栗。
这栋五十层左右的银灰色管状大楼通过一道道乳白色的软管与其他建筑物相连,每一栋建筑物都是蜂巢拼接起来的管柱状,每一栋都直通天顶,因此,这些建筑物看似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撑起上方的天空。
天空像是一个倒覆过来的月牙湖泊,但是随着履带前行,我才发现这个月牙只是我站在原地产生的错觉,这个“湖泊”是不断延续向前的,只是因为天空的外围是一个圆形,而内壁也是一个圆形,所以使我看到的是一个月牙形的天空。
而实际上,它是一个环状天空,这里的人就活在两道环状墙壁之间,不过这个空间也是足够庞大,管庄的蜂巢建筑物彼此林立交错,杂乱且又有章程,乳白色的通道与地下的履带构成了这里的交通网络。
我所处的位置上空有一个巨大的Z7图案,赵仲明的记忆告诉我,这是第七区的意思。利莫里亚共分十二个区间,生活着将近百万人。
街上没有人“散步”,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大体可以分为两种人,一种是军人,另一种只是青春期的孩子。每个人都青春靓丽,这里看不见没有中年人和老年人,我与几千人擦肩而过,从没看到一个年纪超过三十岁左右的行人。
这里的街上没有商店,没有书店,没有酒吧和咖啡厅,没有任何的店铺,只是每隔几百米就有一座维护治安的岗亭,身着黑色警服的年轻陆警警惕的注视着远方几个愤怒的挥舞拳头的十七八岁男孩,他们并非打架,挥舞拳头的对象只是面前的显示屏上,出现了程复的照片。
从穿着来看,年轻人的职业无非也只有陆警与军人两种,街上除了居住区之外的工作区也只有三种,军队、警局与学校。
第三飞行大队109团的面试在第十区。前往十区的路上,履带穿过一座广场,广场上正有大学生和中学生的集会,人群中喊着口号,无外乎也是借着程复被绞杀一事,表明学生们战斗到底之心。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早上我旁边按个女兵一样的愤怒面孔,但并不是装出来的,每个人的愤怒都发自内心深处。
大部分孩子也就十四五岁,也就是说,他们出生的时候,人类已经失去了对陆地的控制权——他们就是出生在利莫里亚,被赵仲明成为原生人的那群孩子。
三
109团的政审处位于第十区与第九区交界处的一座巴别塔的中层,从宽大的玻璃向下望,能够看到第九区街道上两道黑压压的空警人流。
“真是难以想象,这群孙子竟然潜入了利莫里亚。”我身旁的一位小个子士兵道,看他模样应该是个中国人的后代,脑瓜子圆的像颗黄豆,两粒小芝麻眼睛镶嵌在两撇倒八字眉毛之下,一张吹火口仿佛总能讲出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来。他与我并排站在玻璃窗口,等着109团的政审。我们的身后,大约还有四五十名空军士兵,有些人在交谈着,有些人兀自坐在长椅上紧张的等待。
“所以,我们这一批新兵,任务艰巨,不仅要防备外面的敌人,更要提防利莫里亚内部的叛徒。”我很快就掌握了利莫里亚军人的心态。
他点了点头:“我记得咱们中学时候,是……高中二年级,还是一年级的那个国防课老师……你记得吗?”
我心中一怔,这黄豆脑袋竟然还与我认识,而且竟是高中时候的同学。我装作思考的模样,“高二吧……”
“对!那就一定是高二,你的记忆力一直比我好,我到现在也没背下来……”他了看政审处的木门,“……敌人在北美五大湖区的三条防线21个据点的经纬度!”
“这是关乎性命的!”我严肃的对他说,“真用上时候,能救你一命。”
他仿佛有些察觉,压低嗓子道:“哥们,你咋了?”
“我?”我皱起眉头,“什么咋了?”
“往常你可比我不抱希望啊……”他又警惕的回头望望木门,以及身后的几米外的士兵,“北美五大湖,别说咱们这一代,就是再等原生人繁衍60代,也没戏——这不是你的原话吗?”
“行了行了,别废话!”我赶紧岔开话题,不过心中倒是对赵仲明有了新的认识,“你刚才提国防课老师,到底想说什么?”
“你还记得不,那老师说,人类永远不可能被外来的敌人打败,打败人类的只有人类自己!”他指着第九区的军警说道,“你看见没,利莫里亚要乱,国防老师的谶语应验了。”
“什么谶语!”我迅速对老师的话做出另一番解读,“我倒是觉得,国防老师像是在鼓励我们,你仔细断句,打败人类的只有人类自己——这不就是说,AI再厉害,也不可能打败我们吗?明明是鼓励我们。”
“你啥记性?算了,反正也六七年了,你不记得我也不怪你,但老师说这话的神情我可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一种丧,特别的丧,难以名状以及用语言描述的丧,丧到极点的人,才会有那种表情!”他光滑的圆脸上似乎在努力重现昨日之丧,看起来却像是一颗黄豆变成了一颗沧桑的土豆,“所以他消失了呀,永远的消失了,利莫里亚不需要这种丧人。”
这时候,木门吱扭一声推开,一位士兵迈步走出,朝着我们喊道:“203机动的赵仲明和黄战斗进来报道。”我身边的黄豆脑袋重重的行了一个军礼:“是!”我一愣的功夫,他还拱了拱我,“敬礼啊!”
原来这黄豆脑袋就叫黄战斗。
我和黄战斗一前一后走入政审室,宽大的房间内只有一张三米长的白色木桌,光幕以木桌为中心将房间切割成白日与黑夜,露出白日的部分,有半米的宽度。
黑幕中传来了两个人轻轻的交谈,等我和黄战斗走近的时候,脚步声从中响起,一个人的黑影一晃,起身离去了。我和黄战斗依次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端正的坐定。
里面的人轻轻咳嗽了两声,我装作坦然自若,实则内心忐忑异常。政治审查无外乎是调查一个人的出身、学习、工作经历,以及对待政治、军队、敌人的看法,只要不问私密的问题,我想必是能蒙混过关的,当然这还要依赖赵仲明留给我那5%的记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黑色光幕中传出,“赵仲明,战斗英雄赵德义之子,军校成绩优异,曾代表军校参加利莫里亚空军院校比武,两次获得海东青奖章;黄战斗,庸才一个,从小学中学到军校,都是个马屁精,靠着灵巧机变以及见风使舵的本事,竟然也能混成一个副营长……”
黄战斗一脸的尴尬:“长官……我是不是……没戏了?”
里面那人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悦,然后冷冷说道:“你竟然还有脸问!歇着去吧……赵仲明——”
“到。”
“你的行为很可疑。”
我心中一凛,但是不动声色道:“报告长官,请您指出具体的问题。”
对面黑幕中传来啪嗒一声,像是一支笔被扔在了桌子上,“老实交代,你22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眼前闪现出一群人为我庆贺生日场景,“在和朋友们庆祝。”
“别跟我绕圈子,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我……”我用力的去回忆,可我实在想不起赵仲明后来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但是可以推测的是,那时候的程复正在牢房之中,而第二日我就要被执行死刑,所以前一天晚上,赵仲明必须会有所行动和准备,才能在第二日顺利的将我的记忆提取出来。
他一定见了什么人,一个,或者几个,他必须隐瞒,必须保护的人。
“我……在外面逛了逛,然后回去休息。”
里面的人,传出来一声冷笑:“我现在,就用一把手枪对着你的头颅,我可以随时按下扳机,彻底结束你这骗子的生命。”他爆喝一声:“快点坦白,你到底去做什么了?”
我的手心潮润,额头想必也已经被汗珠出卖,但此时我必须要坚持自己刚才的话:“报告长官,我什么也没做。”
“正心片已经很久没吃了吧?”
“不,从未停过。”
“放屁!”里面的人骂道,“赵仲明,你现在真是没有几句实话……”里面扳机咯吱了一声,“我再给你一次最后的机会,快点坦白,你到底背着利莫里亚空军,背地里做了多少对不起人类的事?”
“我什么也没做!”
身旁的黄战斗身体颤抖起来,他瞟了我一眼,神色惊恐。
里面的人冷笑道:“你们中国人,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声音低沉且愤怒,“那我就让你知道,你那天晚上,到底去做了什么!”
黑色的光幕上出现了一段录像的虚拟投影,影像之中,赵仲明穿着一身便装,打扮得很像是一个学生出现在一栋蜂巢房间的走廊里,他一边走,一边紧张的左右张望,防备着别人的跟踪,直到走到一间房门之前停下,又左右看了看,才敲响了房门。
房门打开了一道缝,里面的人像是从门缝中确认了一下赵仲明,然后伸出一支雪白的胳膊,将赵仲明拉了进去,开门的刹那,金色的齐肩短发一闪而过,里面的人显然是个女人。
关门的最后一瞬间,我看见那女人的两只手,环绕在了赵仲明的腰后。
里面的人冷笑一声:“这就是你所谓的无事去做?”黄战斗也诧异的望着我,眼神中并非愤怒,而是一种欣喜与好奇。
我无言以对,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可能性,如果这段影像是唯一的证据,这并不能判定赵仲明通敌卖国,除非他们有房间中女人的详细资料,而这个女人是个可疑人物。
那人道:“赵仲明啊赵仲明,军队里反复强调,欲望是肮脏的,而你却私下里和一个女大学生……哼,你这种败类,真是给军人丢脸,我今天就替军队解决了你这败类……”
黑色的光幕中,伸出了一只黑色枪口。
我闭上了眼睛,赵仲明的牺牲如此轻易的就被证明没有价值。
“啪嗒”一声,扳机扣响之后,却没有子弹射出。黄战斗吓得一屁股从椅子上差点滑下来,哀求道:“长官开恩啊,赵仲明只是犯了搞对象的错误,罪不至死……”
“法律规定,男人到了23岁,政府会给安排婚姻对象,但前提必须是到前线服兵役一年,然而赵仲明却变成了……”里面的声音忽然变了,“变成了……我最喜欢的样子。”
一副熟悉且又充满调笑的嗓音。
黄战斗一听这声音,腾地站了起来:“哎?你……”
光幕消失了,桌子的对面亮了起来,一个长相英俊且又有些桀骜不驯的年轻白人脸庞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左手中正转着一把黑色手枪,朝着我和黄战斗一脸坏笑。
“我操,原来是你丫的!”黄战斗一拍桌子,满脸的兴奋,“我他妈以为是谁,真是吓死你爹啊……”
那白人男子右手一按桌子就跳上了桌子,黑色的军靴顺势朝着黄战斗踢去,黄战斗刚要躲,白人男孩一瞪他,后者便不敢躲开,胸脯生硬的受了白人男子的一踹。黄战斗向后倒去,摔在了地上,但脸上的笑意却未消失。
白人男子笑着骂道:“以后跟你爹讲话,给我规矩点。”他蹲在桌子上,转身用枪口敲敲我的脑门,“赵仲明,这回有没有被我吓出尿来啊!”
我朝他挤出生硬的笑容:“差一点,就真尿了!”
白人男子哈哈大笑,从桌子上跳了下来,从椅子上拎起我,又从地上拎起黄战斗,两只手各自搭在我和黄战斗的肩膀上:“想不到吧,兄弟我,从今之后就是109团的团长……”
“哎呦我操,你小子行啊!”黄战斗贺道,“我早就说你小子朝里有人好做官,我早就和赵仲明说过,努力个啥啊,我们哥俩将来还得指望你!”
“嘿,就冲你小子这眼光,所以我把你和赵仲明招进来给我当营长了。”
“操,原来是你小子干的,我说呢,109团咋会给我送通知!”
那白人男子搂住我的右臂重重一锁:“喂,你小子哑巴了?还是被我吓傻了?哈哈哈哈。”
我掰开他的手臂,右手握住他的右手,“恭喜你,阿……兄弟!”我差点喊出我所知道的那个名字:阿历克斯。也幸好我没有喊出,因为我至今不敢确定,这个名字是否是他真实的名字。
阿历克斯笑道:“就看不惯你小子一本正经的样子,走,陪你们爹玩玩去,今天晚上,咱们得好好庆祝庆祝!”
黄战斗笑道:“阿历克斯,这不太好吧,109好赖是战斗英雄团,这要是让人知道我们走后门,又和你花天酒地……咱现在入伍,不同往日了。”
阿历克斯,果然是他的真名字。
阿历克斯笑道:“管他妈的规矩,咱兄弟几个啥时候在乎过规矩?”他瞟了一眼,“就他妈赵仲明老实,不过,黄战斗,你也看过刚才那视频了,这小子,就是个伪君子、假正经,天天跟你我装蛋……”
黄战斗朝我一摆手:“走吧,啥秘密都让我们知道了,还装什么装!”
阿历克斯压低声音向黄战斗问道:“你的正心片也停了吧?”
“停了有阵子了。”
“好!”他嘴角的坏笑让我熟悉,“哥们带你俩,去开开荤……”
我咬着牙,挂着笑,机械的随着两人朝着光幕对面的一扇门走去。阿历克斯和赵仲明还是朋友,真好,真好……
谢谢你了,赵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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