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 二十一

萧韶带着我寻隙逃出了栖云山庄一群人的劫持,一路上受我拖累艰难曲折。一片黑暗静默中,我只知无论怎样坎坷趔趄,不论受我拖累多少次脱力摔倒,始终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当有险阻,或是我通过他手臂紧紧圈护着我传来的用力感猜想的险境,他没有过一次抛下我。甚至是后来我才知道,担心和我走失,怕我不安心,他是将我和他的手紧握后又绑在了一起。不知道这么艰难处境下,他是如何还能找到的水食,虽远不足饱腹,但没有饿死。目不能视,耳不能闻,最大的痛苦是对于时间无感,一切太过漫长,原本奔波亡命,我该恐惧的是死亡,然而此刻我真正的恐惧是仿似无尽的黑暗之中,又预知着生命是在倒数的,我怕来不及告别,来不及告诉他一定要释怀我的死,来不及再看见他一眼,再看看这个世界的样子。

严寒冬季,不但行路艰难,我即使是失觉失感,也觉得寒冷难挡,万幸,我们是先被入山寻猎的山民所捡,据说冬季野兽饥寒会愈是凶残,似我们这种境况下遇到是万难逃生的。然而,万幸。萧韶带着我被捡回到了山下村庄,庄中正好有位神医游历到这里,被雪阻路,耽误了两日脚程便正好遇上,原本是替我们看着皮外伤,冻伤。替我拿脉的时候,探出我体内有秘毒,一时难解让他极难释怀。这执着模样当然是后来听他随身带着的小药童转述,他想尽了办法定要替我查症,解毒,原本萧韶醒转后就想带我离开,不想这位神医名望极高,竟动员全部村民要将我留下,萧韶孤身难敌众,而且眼下外面的确天寒地冻,他也没有能联系到帮手的办法,便只能陪着我一起暂时留了下来。

这位神医先生,虽固执了些,但其实也不过是于医术上深为痴迷,其实倒是位善良率直的老人,四处游医悬壶济世,对于药资诊金随性得很,据小药童说,全凭先生心情,若是想收的时候,对些富豪乡绅王公贵族当真是千金,若是不想收时,对着贫苦人家,送完药另送银钱也有,所以他的这位小药童于钱财上都看得很淡泊,只是若全同老先生一般随性,只怕也要饿死,所以这位名叫辛夷的小童子都会留点保命钱不至于饿死,多的也就都随先生高兴了。

不过吃了两天药,我听觉已经恢复了。山民们很是淳朴,给神医和小药童单开了一间院子住着,我是他的病人自然也住在了这院中。我同萧韶一起被捡,自然被看成了一家人,差点被安置住一起,还好神医另作了安排,萧韶同辛夷挤在了一间房,我是病人单独一间,替我们省去不少尴尬,于众人我们也没有去解释来历,两人关系之类的问题,为省麻烦,萧韶自称华昭,唤我阿宁。

住下了的两天里萧韶打听了些信息,这村庄并未出栖云山地界,是下栖云山往晋霖城方向官道的必经之处。栖云山庄的案子到底是惊动了官府,这几日开始有官兵上山,往附近镇集换物营生的村民回来传说,官府发檄文全境缉匪,只是所缉竟是荀氏余孽访松集一党。

私下萧韶同我解释,昔日荀阁老曾笑言自诩松下老人,于是士族文人中有敬从荀氏的自创了访松集,汇聚了当时的一众名流高士,入集之人全凭才能德修,但凡能入集即使是布衣百姓在满朝上下所受礼遇竟可比肩国子监生,同行官僚,入集之人于他人眼中必高于旁人。不曾想往日繁华,一朝落尽,受牵连死生流亡者有万之众,皆是当年的人中英才,学中傲成者。想来那栖云山庄被关押迫害的尽是这样的人。

我疑惑地问着,“栖云山庄那样的大火,死者也有数十近百,这样的令人发指骇人大案,竟无人察觉吗?”

“……”萧韶只是不置可否的冷笑了一声。

“栖云山庄才逃出些荀氏旧人,官府檄文就要通缉旧党,若……他们是同一众人……栖云山庄是朝廷的势力……唔……”我也被自己的猜想惊得心骇不已,嘴已被萧韶冰凉手指轻按住。

似乎发现不妥,他很快收回手,低声说道,“……这些事情,如今你尚未深涉其中,我不知道若是日后……你要远离着这些。”

“你一早知道?……越仲说你受人胁迫……”

“阿宁,”他打断我,默声沉寂一会儿之后,按着我的肩,柔声说道,“终其一生我恐怕所做所为所际遇无一能是从心而定。我纵是不甘,亦无可怨也无可悔。但……于你,于荀氏这些事上,我无法问心无愧……这一切你要追究我不能阻拦,若此刻让我能从心而选,我唯愿你安宁远逸,从未与如今这一切有过半分沾染。”

“……”或许是我目不能视,话语间的力量更显,他字字如镌刻般,敲击于我心上,我不知该如何反应。

由于治眼睛的药材不齐,加上村庄中住的原本都是苦寒之人,虽已是寒冬农闲,依然受着繁重的徭役赋税所迫,苦苦挣扎,不论是老先生或是我们也没好意思多耗口粮,加上担心身后追击的人再来找麻烦,我们随老先生一起南行。

走了三两日,因实在天冷少吃食,我们在一处村庄借宿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辛夷小童和萧韶很是亲近了,同住同行的几日里每每从师傅处放出后就粘着萧韶一会问诗词,一会儿问古志轶闻,后来萧韶干脆正经地教起他来。

留宿在村庄上,他带着辛夷读书的声音总能吸引些附近的孩子,他大手一挥,索性一个院子里教授几句诗文。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爱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回响着朗朗的读书声。跟着芸姨,她说我是些微也读过书的人,家里有些诗词茶经,地方志的,她也让我读,我彼时虽也惊异于我竟是个识字的人,但于诗词歌赋上全无兴趣,一点不如地方志史,奇闻逸事这些读着有趣。可听了这么多天,院子里的诵朗之声,又觉得确实很有韵律,细细品味词字之间多有意境。我仔细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从心底觉得,萧韶他当夫子,教的很好。

我离开晋霖,云姨很久了,久到我竟然可以忘了要回去。而眼前这个人,在身边,在心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等我发现的时候,竟已是如同曾经的指路渔灯,云姨无论多晚一定为我打盏的家门一般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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