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再告诉俺一遍吗?也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毛病,俺是天生的偏头疼,脑中风,连记性都不好了。又他娘的贪睡,每次醒过来脑袋里又昏沉沉的,你说俺该不会是猪吧?”
“不会,你是猴子。”
“不,不要靠近那片树林!”
“怎么?”
“说,说你爱我!”
三藏一惊,从马背上直起腰来。
行者:“师父,你醒了?”
三藏:“我又睡了?”
行者:“睡了一天了。”
辉煌的落日下,荆棘岭上一片鲜活的春光。
行者:“似又梦见了什么?”
三藏:“这一醒,就忘了。”
“末日到啦,我的末日到了。”
三藏蹙眉。
行者:“师父在想什么?”
“谁在说话?”
“说你爱我!”
三藏用手拍拍脸颊,深吸了一口气,耳边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呆子跳起来,折一枝花儿簪在耳边,又去追一只蝴蝶,撞见一处破庙。已被风化的石阶上铺满青苔,折断的柱子上裹着藤萝,两下里因果纠缠,似乎再也分不开了。庙门上一处牌匾,虽有破损,还是可以分辨出三个大字:木仙庵。
“造化,造化。”呆子见了,一边欢喜叫好,一边又去攀扯那些花花草草,又一个人耍子去了。
三藏也觉得欢喜,跳下马背,一边溜达,一边四处观望。眼下是一片没有荆棘的草地。
与三藏不同,每次到了陌生地方,行者总是要谨慎许多,因此亦步亦趋地跟在三藏身旁。“师父又在看什么?”
三藏:“看看有没有妖怪。”
行者:“何不问我?”同时有些奇怪,这话分明是不久前才刚说过。
三藏:“也看看风景。”
“风景如何?”
“有诗为证。”
行者眯一下眼睛,笑道:“那就吟来听听。”
这情景似乎也曾见过。
三藏遂吟曰:“岩前古庙枕寒流,落目荒烟锁废丘。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竹摇青珮疑闻语,鸟弄余音似诉愁。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
行者赞道:“好诗。”
果然好,行者庆幸不已,之前却不曾听过这样的诗句。
“怎么好呢?”
行者:“有一点哀愁,有一点落寞。”
“出家人哪来的哀愁?”
“只是没有见到白鹤。”
“徒弟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弟子却愈发欢喜唐诗了。”
果然,至少这首诗可以作证,眼前种种分明是在确切地发生,而不是又一场幻梦。
三藏却不屑地说:“哪里有什么唐诗呢?”
行者才释然而笑。“师父,唐人的诗自然就是唐诗喽。”
“也没有什么唐人。”
行者问:“师父不是?”
三藏一时有些出神。到底是不是呢?三藏回想自己的一生,若不是唐人,他又是什么人呢?
行者又问:“那师父,是否所有的唐人都爱作诗?”
“你也去过长安,你以为呢?”三藏反问。
“似乎是的。”
说起作诗,三藏更是鄙夷。“哪里是都爱呢?都爱的是遛狗、踢球。”
行者又问:“唐人怎么遛狗?”
“跟你遛马一样。”
“那倒是挺有趣的。那踢球呢?”
“就像你踢八戒的屁股。”
“那倒是挺有趣的。”行者点点头,又问,“那和尚又爱什么?”
“自然是念经。”
“念经之外呢?”
“坐禅。”
“坐禅之外呢?”
“吵架。”
行者惊讶,又问:“和尚吵什么?”
“吵他娘。”
“师父是在说笑?”
“其实,‘娘’是个象征。”
“象征什么?”
“本和欲。”
行者眨眨眼睛,说道:“师父,俺听不懂。”
“你自然不懂。”
“如何是‘自然’?”
“你有欲望,却无根本,”三藏说。“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甚至不知道又为什么要。”
“师父,俺还是听不懂。”
“那也没有办法。”三藏却举目说,“去看看那棵大椿。”
那山一样的巨树就在眼前。
那是三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进了他的丛林。
行者抬头去看,却道:“师父怎知这是大椿?”
三藏整整衣冠,却好卖弄,遂说道:“庄子曰:‘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我观此树之大,也不知生长了多少春秋,想来便是大椿吧。”
行者却不以为然,笑道:“此‘小大之辩’也。庄子又言‘有大木焉’,其‘结驷千乘’,而不‘夭于斧斤’者,何也?‘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之大也’。”
三藏闻言一愣,合掌叹道:“善哉,善哉!”
行者也不居功,只说:“师父明白就好。”
三藏却已来了兴致,举步便走,一边还催促行者。“悟空,快陪我去那树下一观!”
“怕是不方便。”
三藏冷不防,已被行者一把拽住。
“如何不方便?”三藏不解。
“叫做‘凶多吉少’,”行者森然道。“师父,俺已仔细看过,那却并非什么‘不材’,而是一棵桧树。”
“也许是荆棘的缘故?”
行者冷笑一声:“谁又知道?”
那桧树的冠盖中间且有一些巨大的空洞,其中的一个恰好容着一根竹子插入云中。三藏见了,自语道:“也不知是桧树高些,还是竹子高些呢?”
行者说:“是竹子。”
正说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呆子,嘴角里噙着一支红艳的花儿,笑嘻嘻的,径在行者面前唱了一个大喏。
“怎么?”行者见他突然多礼,笑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呆子说:“师兄果然英明!我看你才是‘有材’,不如等和尚睡了,请你替俺摸他的酒罢。”
其时已入夜,行者看一眼天色,说道:“师父还想看什么,都待明日吧。”
那边沙僧早已生起了一堆火,用铁罐煮了些米粮饮水,几个便就着些盐巴咸菜,随便吃了。三藏没吃多少,就坐在那里念手串,默经卷。呆子也没了先前的神气,很有些兴味索然的样子,直挺尸道:“吃饱喝足,躺着睡觉,这次第怎一个自在了得?”
沙僧问:“睡便睡,偏要挨着俺怎地?”
呆子说:“挤一挤,暖和些。”
呆子却也不闹了,看一眼月亮,翻个身,又道:“俺老猪最讨厌的就是点灯睡觉。”
行者问:“想必是有些累了?”
呆子气哼哼的说:“你也去铲一天的荆棘,就知道了。”
行者道:“俺老孙原不是种地的材料。”
呆子问:“原来‘无材’?”
“若干那事,才是真的‘有材’。”
呆子嬉笑不止。
“就怕没桃。”行者又补充说。
“把脸转过去。”沙僧一脸嫌弃地看着呆子。
“转过去怎地?”
“我怕半夜醒了吓死。”
呆子哼了一声,又见了头顶那山一般的树冠,不知为何又冷笑了一声。
猪也飞得,猴子也飞得,怎么你就飞不得呢?
沙僧问:“你笑什么?”
呆子又哼了一声,嘟囔了一句:“大虽大,其实不中用。”
翻个身,呆子就不再说话,有那么一会儿,甚至连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行者问:“你却不累?”
沙僧道:“反正比呆子强些。”
和平常一样,呆子很快就鼾声大作了,沙僧道:“师兄,俺也睡了。”
那边三藏也躺下了。
行者问:“师父,你还睡?”
“别提了,”三藏说,“累死我了。”
“你还累?”
“你若在小白背上趴个一天一夜,你也累。”
三藏对面,白龙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地挺尸,像是真的死了。如是一马一猪一头陀,三个怪物挤作一团。
三藏又说:“才知道你的苦呢。”
或者,三藏思忖,若是躺着还好,若是趴上五百年,那得多难过呀。
“那也不算什么。”行者说。
是呀,想翻个身都不行,想看看星空,看看月亮,却把脖子都要扭歪了。
等到几个鼾声四起,行者却左右难眠,索性又变出了那只猴儿,跟他说话耍子。
“你好。”行者说。
“你好。”那猴儿说。
行者问:“你还记得我吗?”
那猴儿答:“记得。”
行者问:“那我是谁?”
“你是我祖宗。”
“不对。”
“那,”那猴儿迟疑不决,“我是你祖宗?”
行者笑:“也不对。”
“那你是谁?”
“我就是你呀。”
“我又是谁呢?”
“我告诉过你。”
“能再告诉俺一遍吗?也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毛病,俺是天生的偏头疼,脑中风,连记性都不好了。又他娘的贪睡,每次醒过来脑袋里又昏沉沉的,你说俺该不会是猪吧?”
“不会,你是猴子。”
“那你说俺到底是谁?”
行者说:“那就再告诉你一遍好了,不过这一次你可不能再忘了。”
那猴儿忙一拍脑袋,惊呼道:“怪哉,你这话我倒像记得的。”
行者道:“跟你说了很多次了。”
“那你再说一次罢,俺用俺的记性保证,这次绝不会再忘了。”
行者道:“怪哉,你这话我也记得的。”
“你怎敢取笑俺?”那猴儿便涨红了鼻子。
行者说:“不敢,不敢。”
“那就快点告诉俺吧。”
“你可不许再忘了。”
“你说便是。”
“你便是——”
只是话音未落,一阵凉风乍起,随之在行者的耳中响起一声嗤笑:“嘻!”
“你笑怎地?”行者道。
不远处的一处树丛之中,那人不答反问:“又是耍的什么戏法儿?”
“怎么是戏法?”
“没有心的猴子,这还不是戏法?”
行者说:“管他什么戏法儿,不过是聊以解闷儿吧。”
“又解什么闷儿?”
“连日无事,便有些无所事事。”
“认得我吗?”
“你走近些,我好辨认。”行者揉揉眼睛。
“怎么,你看不见?”
“再近些。”
“原来你是个瞎子。”
“虽不瞎,不远矣。俺老孙自在那八卦炉中走过一遭,便得了个害眼的疾病,一到了夜里就看不清人。”
那猴儿便跳着脚说:“俺也是,俺也是!”
行者道:“所以我才等你。”
“等我作甚?”
“等你给我打上几棍,才好解闷儿。”
行者摸摸那猴儿的脑袋,那猴儿消失无踪。
行者又向左右看看,那几个怪物共那一个西行的累赘已经入睡,正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行者说:“Listen——”
“什么?”林中人问。
“夜在说话。”
“又是说什么?”
“好寂寞,好难过。”
那人又问:“那要怎么办呢?”
“没办法,没办法,”行者回答。“有时候难以入梦,有时候便入梦了,也是清醒。”
当此时也,恰有一鸟于林中悲啼,如人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嘻!”那人又笑出声来。
“嘻嘻!”行者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