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起得很早。一晚上我就没怎么睡。我太兴奋了。我要跟着叔叔婶婶一块去北京了。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这是我第一次去北京。叔叔本来不打算带我去的,他嫌麻烦。婶婶在他面前说了很多好话,一再保证路上她会照顾好我,不会让他操一点心,他才勉强答应。
他们是去北京看病的。婶婶一直怀不上孩子。他们结婚七年了。村里的那些妇女们,一边好心地向婶婶推荐着各种土方,一边在私底下笑话她是不下蛋的母鸡,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叔叔也粗声粗气地跟她说话,他脾气本来就火暴,时常口吐秽语。可婶婶却像是没发生什么似的,整天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她对我很好,我的父母常年在外面打工,她视如己出地待我。村里有人对我说:“你知道婶婶为什么对你好吗?因为她自己生不出孩子。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就不会对你好了。”我不相信。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对我发自内心的疼爱。
我一直担心叔叔会忽然改变主意不愿意带我了,所以那天早上我从出家门就表现出很乖的样子,尽量少说话,不乱动,连上厕所都要征询一下叔叔的意见。婶婶看我有些反常,以为我生病了,反复摸了摸我的头。直到在县城里,下了大巴车,又进了火车站。我才百分之百肯定自己将要去北京了。可我还是不敢说太多的话,以免惹叔叔心烦。
我们上了一辆墨绿色的火车。好长的火车!我坐在婶婶旁边。叔叔坐在我们对面,旁边有一个空位。火车呜呜地行驶后,我看着窗外的风景,刷刷地飞过:杨树、房屋、麦田。只有东边的太阳一直跟着我们跑。我精神得很,兴奋地问这问那,婶婶耐心地回答我。我能感觉到她也很开心。
火车每经过一站停下来,就会有人上来,也会有人下去。每当有人上来,我就忍不住地好奇地盯着他们看,想找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却发现他们说话的口音和身上穿的衣服都没什么特别之处,慢慢地就感到有点无聊了。我就趴在车窗上,在上面哈气,再用手指涂抹去潮湿的水印。
不记得在哪一站,一个男人上来,坐在叔叔旁边的座位上。这个男人年龄同叔叔差不多,也许要比叔叔年轻一点。他皮肤略黑,衣服整洁,举止大方。坐下时,他朝我们微笑着点点头,很有礼貌。我和婶婶也朝他笑了笑。叔叔却像是没看见似的。叔叔的态度让我觉得有点脸红。为了弥补叔叔的无礼,我尽量保持着热情友好的笑容。
他显然感受到了我的好意,从一个精致的旅行包里取出一块薄荷糖递给我。我伸出手正准备接,叔叔看见了,大声地骂我:“你是饿死鬼吗,什么东西都吃!”那个男人尴尬地笑笑。婶婶赶忙说:“我们刚吃过东西,谢谢你了。”
我再也不敢乱动了。我不是怕叔叔骂我,我只是为他骂我时吸引过来的看热闹的目光感到难为情。我深切地觉得这些目光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而这种自尊心,恐怕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懂得。
叔叔离开座位去撒尿了。不一会儿,厕所的方向传来了叔叔与一个女人的争吵声。原来是车上的工作人员要检查火车票,叔叔不让她检查,只说他买过票了。其实车票就放在他的裤子口袋里。这场争吵,终于以叔叔从口袋里掏出车票并得意洋洋地展示在工作人员面前结束。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叔叔不早点拿出票来让她检查。我为这个亲人的行为羞愧不已。
我暗暗地希望叔叔不要回到座位上,不要再与我们坐一块儿。这样看热闹的那些人就不会连我们一起笑话。
叔叔果然没有在回到座位。倒数第二节车厢里有几个男人在打牌。浓浓的烟雾和吆喝声使整个车厢变成了棋牌室。叔叔一向热爱打牌,他的牌品和人品一样差,出牌时不加考虑,出牌后又爱反悔,之后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争论。他看了一会儿,很快就加入其中,不久就传来了他的咒骂声。他又要与人争吵了。我有点紧张。婶婶走过去,让他不要再继续打牌了。叔叔大声吼道:“滚!”
婶婶回到座位。眼睛有点红。我看见对面的那个男人同情地注视着婶婶。婶婶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个男人的目光。不好意思地把脸扭向窗外,假装看车窗外面的风景。我很心疼婶婶,却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当我发现她在哭泣时,更加不知所措了。这时,对面的那个男人递给婶婶一张纸巾,什么也没说。也许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婶婶。他真是一个好人,我想。婶婶有点不好意思,可还是感激地接受了那张纸巾。那个男人的手厚重、宽大,指甲干净。
火车还在飞奔在去北京的轨道上。我觉得我们的旅途太过漫长了。夜幕已经降临,车窗外昏黄的灯光让我昏昏欲睡。我趴在婶婶的腿上,婶婶将身上的厚外套脱下了,盖在我身上,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我很快就睡着了。
我做梦了。我梦见婶婶和对面坐的那个男人,却没有梦见叔叔。
我梦见那个男人跟婶婶说话。他像是在安慰她。我梦见婶婶满脸通红地望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望着婶婶。他的眼中不全是同情。
我又梦见婶婶离开了座位,往车门口走去。那个男人也离开了座位,也往车门口走去。我梦见婶婶下了车,那个男人也下了车。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了。他们真像一对夫妻。
不知过了多久,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一个有劲的巴掌拍在我的头上。叔叔瞪大了眼睛,问我:“你婶婶呢?”
我揉着疼痛的头皮,迷茫地看看婶婶坐的位置,空的。又看看那个男人坐的位置,也是空的。
“她和那个男人私奔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