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鞠躬(日语标题《お時儀》)芥川龙之介(日)著短篇小说,发表于大正十二年九月,也就是1923年,离芥川离世仅4年。不经意间读到这篇小文,想着大正十二年是个什么年?又有什么样的文学作品诞生呢?就此想到做一个以“大正十二年”为题的翻译集。会有什么样的小文与各位见面,说实在的,对我来说也是个未知数。愿与读到此篇的各位共同期待。
此文原引青空文库2004年3月修正的版本。芥川于1927年离世,此篇版权以移至公共领域。
鞠躬
保吉刚刚年过三十。加上与所有以鬻文为业的人一样,经营着眼花缭乱的生活。故会考虑“明天”,却断然不会考虑“昨天”。可是,走在马路上,或对着草纸时,亦或是乘坐电车的时候一些过去的情景会鲜明地浮现脑中。依从过去的经验,大底像是因为嗅觉受到刺激产生的联想。此所谓嗅觉的东西,如悲哀地生活在都市里的,被称为恶臭的味道。就如汽车的尾气,应该是没有人喜欢闻的。但是,有关某位姑娘的记忆,——五六年前仅有数面之缘的姑娘的记忆,却是只要闻到那味道,就会像从烟囱里迸裂出来的火花一样立刻复苏。
遇到这位姑娘是在一处避暑地的停车场。或者,更加严密地说应该是在那个停车场的站台。当时,住在那个避暑地的他,无论是下雨,还是刮风,准时搭乘八点出发的下行列车(*2),下午四点二十分达到的上行列车是他的常态。如问及为何天天都坐火车,——那好像不是什么问题。不过,只要每天乘坐火车,就会有一沓子的人立刻混个脸熟。那位姑娘也是其中一位。然而,在下午,从正月初七到三月的二十几,从未有过遇到她的记忆。上午,姑娘乘坐的是与保吉无缘的上行列车。
姑娘大概也就是十六七的年纪。总是穿着银灰色的洋装带着银灰色的帽子。个头不如说是有点矮。不过看上去身材苗条。尤其是腿,——穿着仍是银灰色的袜子配上高跟的鞋,就像鹿一样苗条。脸蛋算不上漂亮。不过,——无论是在东西方任何一方的近代小说中,保吉都未曾看到过绝对的美人。作者一到描写女性的时候,大体会以“她不是个美人,不过……”之类设法推辞。究其原委,绝对的美人似乎关于近代人的颜面。故保吉会对姑娘冠以所谓“不过”的条件。——慎重起见此处再次重复,脸蛋算不上漂亮。不过是个鼻尖微微上翘,妩媚可爱的圆脸。
姑娘有时会在拥挤的人群中呆呆地站着。有时会在远离人群的长椅上看杂志。或是在长长的站台的边缘来来回回地走。
保吉看到姑娘的身影,并未有像恋爱小说里写的那种类似悸动云云的兴奋体验。仅仅跟看到熟识的镇守府司令长官或商店里的猫时一样,只是想到“哦,在那里”。不过,好歹对脸熟的人抱有的亲近感是有的。所以偶尔在站台上看不到那姑娘的身影时,会有某种近似失望的感觉。某种失望的感觉,——就连这感觉也不是有什么痛彻的体悟。保吉实际上在商店的猫有两三日不知所踪时,感受到了完全相同的寂寞。如果镇守府司令长官突然亡故或是什么,——拿这种情况来做比较略有不当之嫌。但是,固然不能跟猫比,只这情况的不同应该是感觉到了的。
那是三月二十几日,温暖的阴天的下午发生的事情。保吉那日仍旧是从工作地乘坐了四点二十分到达的上行列车。根据朦胧的记忆,不知是不是因为做调查的工作太疲倦,在列车上就没有像平常那样看看书。记得只是靠着窗沿,眺望着春色满满的山啊,田地啊。曾经读过一本横写的小说将跑在平地上的火车的声音描写成“Tratata tratata Tratata”,跑过铁桥时的声音描写成“Trararach trararach”。的确!如侧耳倾听,也会听成是那样。——还记得想到了那样的事情。
保吉在沉郁三十分钟后,终于在那个避暑地的停车场下了车。之前到达的下行列车也停在站台的稍前方。他夹在人堆里,不经意地望向下火车的人。一看——很意外的是那位姑娘。保吉就像前面讲述过的那样,下午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姑娘。然现在突然出现在眼前,就像透过了云层的阳光一样,或是像水杨花一样的银灰色身影出现了。不用说他“咦?”了一下。姑娘好像也在那一瞬间,撇了一眼保吉的脸。与此同时保吉想都没想就鞠了躬。
被鞠躬的姑娘肯定是吓了一跳,这毋庸置疑。不过,是什么表情呢,偏巧现已不复记忆了。不对,当时根本顾不上那种事情吧。他想到“糟糕!”已经太迟,登时就感觉耳后根发烫。不过只这件事他是记得的。——姑娘也向他微微颔首了!
终于走出了停车场的他对自己的愚蠢感到了愤怒。为什么竟然会鞠躬之类的呢?那个鞠躬就是一个条件反射。就跟闪电啪地一闪的瞬间眨眼睛是一回事儿。那么就可以不用定义为是自由意志。不是自由意志的行为,应该是可以不负责任的。不过,那位姑娘是怎么想的呢?诚然姑娘也颔首了。可是那也许是被惊吓到后的反射也说不定。现在绝对是把保吉想成是什么不良少年了吧。想到“糟糕!”时就为自己的无礼道歉就好了。连那样的事情都没有注意到是所谓……
保吉没有回到租屋,而是去了没有人影的沙滩。这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他一对一个月五日元的出租屋和一顿五十钱的便当深恶痛绝到厌世时,必定会来到这个沙滩上抽格拉斯哥的烟斗。这一日也是看着阴天下的海,先将火柴送到了烟斗上。今天的事情已是于事无补。不过到了明天,一定会再次碰到那位姑娘的。姑娘那时会怎么办呢?如果当他是不良少年,那么撇都不撇一眼自己也是当然的。可是如果没有把他当做是不良少年,那么明天也会像今天一样回他的鞠躬一礼也未可知。对他的鞠躬?他——堀川保吉想再一次向那姑娘恬不知耻地鞠躬吗?唉,鞠躬的想法是没有的。然而既然已经鞠过一次躬了,那么在什么机缘巧合下,那姑娘或是他会互相颔首致意也是可能的。如果可以相互颔首……保吉突然想到那姑娘的眉很漂亮。
自那七八年后的今日,对于当时那海的静谧很奇异地记忆鲜明。保吉面对这样的海,始终茫然地叼着已经熄了火的烟斗。不过,他的思绪本也不仅仅在那姑娘的身上。比如,想起了马上就要着手的小说。那小说的主人公是个为革命精神情绪高涨的英语老师。他以硬骨头而极具名声的颈项绝不会向任何权威屈服。可是前前后后仅有一次,向着两小无猜的姑娘糊里糊涂地鞠了一躬。那姑娘个子也许并不算高。可是看上去很苗条。特别是那穿着银灰色袜子的高跟的鞋子的腿——总之很自然地就会往那位姑娘那里想或许也是事实。……
翌日早上五分钟前八点。保吉走在人挤人的站台上。他的心因期盼见到那姑娘而胀满。也不是没有故意错过的心思。然而,不见面就结束掉也是心有不甘的,这也是非常明确的。他的心情可以说是跟一个格斗家与强敌比赛前的精神准备相差无几。可是与之相比更加不能放下的是见到那位姑娘地瞬间,会不会做出超出常识的,傻乎乎的举动的,奇妙的不安感。昔日,让·里奇潘旁若无人地亲吻了恰巧路过的莎拉·伯纳德。生为日本人的保吉或许万不会亲吻,不过申申舌头,做做鬼脸,倒像是会做出来。他一边迫使自己内心冷静,一边像是在找人又像是没有在找地环视了一下周围。
于是立刻他的眼睛,就发现了悠悠地走向这里的那姑娘。他就像迎接宿命一样,直直的继续往前走了过去。眼看着两人越来越近。十步,五步,三步,——姑娘就站在眼前。保吉就举着头,认真地注视了姑娘的脸。姑娘也是一动不动地凝目注视着他的脸。两个人一照面,立刻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准备擦肩而过。
就在那一刹那。他突然在姑娘的眼睛里感觉到一丝类似不平静的情绪。同时再次感觉到了蔓延全身的,就要鞠躬的冲动。然而那却是毫不夸张的,瞬间发生的事情。姑娘静静地向后走略过了突然警醒的他。就像阳光穿透了云层,亦或是插了花儿的水杨。……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保吉被火车摇晃着,嘴里叼着格拉斯哥的烟斗。姑娘并不仅仅是眉毛长得漂亮。眼睛也是水汪汪的大眼睛。情绪还有向上的鼻子也是,……可是会想这种事情就是所谓爱情了吧?——他是如何回答自己的,此亦不复他的记忆。让保吉记住了的,唯有袭击了他的,那隐约的忧郁。他守着从烟斗处升起的一缕轻烟,在这样的忧郁中久久地一直只想着那姑娘。火车不消说在此间隙仍飞驰在半面披着朝阳的山谷之间。“Tratata tratata tratata trararach”。
—— 完 ——
注解:
*1:芥川龙之介:(あくたがわ りゅうのすけ、,1892年3月1日~1927年7月24日),日本小说家。 代表作《罗生门》、《竹林中》、《鼻子》、《偷盗》、《舞会》、《阿富的贞操》、《偶人》、《橘子》、《一块地》及《秋》等。——百度百科
此篇为芥川龙之介后期作品。
*2:下行列车:从首都到地方去的列车。现代社会交通发达,已经多指从城市中心开往城市外围方向的地铁,电车。反之则成为“上行”。不局限在从首都开往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