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一晃二十余载,潜心作画的时候,耳边仿佛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一个好的画师,要懂得舍弃过去,才会有新的色彩。”
十五岁那一年,机缘巧合,我爱上了油画。然而放眼国内,好的油画大师,又太过飘渺难求,况且我不过是一个工薪阶层的儿子,也支付不起高昂的学费。后来爸托人打听,找到了我们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知道了他的住处,但是却听人说他的性情古怪,找他学画的人不少,但是却无一人能随之学画。他四十多岁,但是却没有亲朋往来,也从不出席任何公共场合。画也从不署名,卖到市场上之后若被有心人改动一番,天价卖出,他也不知。
起初我是很不情愿跟他学画的。爸拎着一堆礼品带着我去往他的住处,一路上不停叮嘱我要注意礼节,还要不时赞美几句大师什么的,我在他身后翻了翻白眼,权当听不见。到达他住处的时候,我心底里的不情愿更是强烈了。江南小巷的巷子尾,简陋的平房瓦屋,屋旁杂草丛生,了无生气。若不是虚掩的门边一个小炉子上熬着草药,苦涩的味道随着上升的蒸气发散,你是断然不会相信这里有人家居住。
爸走上前去敲门,“咚咚”,看上去腐朽的木门敲击出类似老钟的声音,沉闷而又虚无,我有些反感,将头低下跟在爸身后。“进来”,平淡得听不出情绪的男声缓缓从屋里传出,爸推开门,木门吱呀吱呀得响着,我生怕爸一不小心,木门就会倒下。然而,我的担心有些多余,因为直到现在,它还完好无损。
他屋里亮着灯,钨丝灯泡,挺暖,一丝淡淡的油彩味,我摸了摸了鼻子,屋里的感觉不太差。“大师,我是带我儿子来向您请教如何作画的,沐,还不快像大师问好!”爸转身把我推到前面,抬头的一瞬间我有些懵,毕竟和想象中,不大一样。短发,五官端正,方框眼镜,个子不高,发黄的白色衬衫,棕色的西装裤,一双破旧的皮鞋。如果忽视掉他眼里闪烁的光芒,你会以为他是个教书匠。当然,我当时也确实忽视了这一点,脱口而出的“老师好”让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很爽朗,在温暖的小屋里久久绕梁。以致于许多年以后,我还是清晰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模样。
他问我为什么学画,我回答说喜欢。他又问我有没有学过,我老老实实回答说什么都不会。最后他问我,想成为有名的画家吗,我摇摇头,说我只想学画。他用手推了推眼镜,咧着嘴露出两排大白牙,说你这孩子倒挺实诚。爸在一旁朝我挤眉弄眼,最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尴尬地跟他说孩子还小不懂事。他摆了摆手,然后让爸将带来的礼品带回去,爸急了,赶忙跟他说,“大师,这孩子不懂事,但是特别乖巧,您就让他跟着你学画吧。”他笑着说,“我让你把礼品带回去,孩子留下来。”爸愣了一下,然后千恩万谢,走的时候叮嘱我一定要注意不要乱说话,我沉默地点了点头。就这样,我开始跟着他学画了。
他屋里没有画,一幅都没有。我问他,为什么屋里没有作好的画,他说都卖掉了。“你那么缺钱吗?”脱口而出之后,我有些懊恼自己的鲁莽,低下头轻声说了抱歉。他摆摆手,笑了笑没说话。
之后的日子里,我和他平淡得相处着,跟所有初学者不同的是,他并不急于教我如何作画,而是让我每日出门去集市采购一些东西回来,也都与画无关。我不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几日之后我终于开口,问他什么时候教我作画。他温润地笑笑,示意我坐下。
“这几日去集市可有遇见些什么人?”
“没有…”
“那集市可有什么变化?”
“没有…”
“前日你买回来的苹果还是新鲜的吗?”
“不知道…”
他起身去里屋,拿出几个前日我买回来的苹果。
“你看它可有什么变化?”
“没有吧…”
他不说话,走到画架前,开始作画。我觉得气氛有些压抑,走出门外,蹲在台阶上不想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叫我进屋。不情愿地站起身,拍了拍有些发麻的腿,推门进去了。他招手让我去画架前,走过去,发现画的是桌上的苹果,很相像。
“像么?”
“嗯…”
“那这个呢?”
他从画架后面又抽出一页手稿,上面画的也是桌上的苹果。 但是二者显然有些不同,虽说刚作好的画油彩尚新鲜,颜色也比较亮一些,但是苹果本身的光泽,比起他手上的那幅,要暗淡许多。我倏而明白了些什么,低下头去不说话。
“所有的创作,都来源于生活,也终将归于生活,细腻的眼睛,比细腻的画笔更珍贵。”
我仍然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的神态。食指轻轻摩擦着下巴上的胡子渣,微眯着眼睛,闪烁的光芒透过方框眼镜照亮了他手中的画,脸颊微微有些红,嘴角噙着笑意。
几年过去了,我也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油画家。也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觉得自己的成就似乎已经不得了。
我喜欢画屋,各式各样的屋,风格不同,或暖或冷的色调。画拿到市面上偶尔也会炒高价,我享受这种抬高追捧,偶尔跟他吹嘘一下,他也不说话,只是温润的笑。我权当是他江郎才尽,看我如今小有名气,有些不舒坦,毕竟他很久不作画了。直到一日,我准备将画好的屋拿到集市上卖,我们之间,才爆发了第一次争吵。他是个温和的人,我从未见他发过脾气,这辈子也仅那一次。原因,是因为那幅画,画的是他的屋。画上烟雾笼罩的巷尾,他的小屋,屋门虚掩,炉上熬着草药,热气升腾,屋旁虽杂草丛生,但依然能感觉到一丝温暖的圣洁。
“这幅画你不能卖。”语气里的严肃让我不仅有些害怕,但是嘴上我却丝毫不愿意示弱。
“为什么不可以!这是我的画!”
“但是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生活的地方,你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破坏这里!这是我唯一的净土!”
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愤怒。我不敢看他,只是大声地吼回去,
“你一个人的净土你干嘛收我做徒弟!你说这里是净土,可是你不也把所有的画拿去卖一幅画都不留,说到底你不也是见钱眼开么!现在你江郎才尽了,可是我卖画挣钱有什么错!”
他惊讶我会如此反驳他,眼睛瞪得老大,手指着我手里的画,气得嘴唇直哆嗦,可是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屋里死寂一般,平日里温暖的感觉不复存在,我仿佛是赤身站在冬日最凛冽的风口,冷得发抖,却不肯示弱半分。
他忽然颓唐地坐在凳子上,低着头。失望和悲伤夹杂的灰色情绪笼罩在他的周围,屋顶的灯光很亮,却好似照不亮他周围。一丝不安蹿上我的心头,我想走上前去安慰他,可是被那该死的自尊心和骄傲禁锢着,脚下挪不动半分。
“你还记得当初我问你为什么学画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他低沉地声音没有带着一丝情绪,平静地仿佛晚上的海岸。
我愣了。
记忆裹挟着风沙朝我汹涌而来,我不由得退后了一步,却仍逃不开那种逼迫感。
我沙哑着嗓子,轻声回答他,“因为喜欢。”
“收你做徒弟,是因为你的目的最纯粹,你并不是为了成为有名的画家而学画,而是为了喜欢才学画。这几年你的进步也非常大,我知道我并没有看错人。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你去卖画接受人们的赞赏和肯定,我不反对。可是我只希望......”
“无论你日后走多远,都要给自己留一方净土。”
他说到这儿,我感觉到他的声音里有些哽咽。而我也像吞下了鱼骨一般,再也说不出任何。
“你总是问我为什么家里没有画,为什么从来不留一幅作品,为什么不署名。我告诉过你,所有的创作都来源于生活,也将归于生活。懂得生活就是空白,每天填色之后冷静擦拭干净,明天你才会有新的画板,才会有新的创作。不回归空白,你又怎么懂得重新思考着色。一个好的画师,要舍弃过去,才会有新的色彩, 无论是好或坏的作品。”
我哑然,困扰了那么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然而我并没有获得答案之后的愉悦感,相反,我觉得沉重得好似千斤砣压在我的背上。
那天的争吵最终也是以沉默告终,我没有卖出那幅画,也没有跟他说一句抱歉。
再后来,他离开了巷子尾的小屋,我们没有道别。
一晃二十余载过去,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妻儿,有了稳定的工作。我并没有成为一个画家,但是我仍会作画,一如当年的他,作画,不署名,然后或卖出,或赠与亲友。也有人问起当年我问他的问题,我也只是笑笑不回答。有些答案就好似自己内心的坚守,自己明白就足够。
每次作画的时候,耳边好像还回荡着第一次见他爽朗的笑声,还有离别前他那一句,“一个好的画师,要懂得舍弃过去,才会有新的色彩。”
其实他不仅仅教会了我作画,教会了我创作,更多的是,他让我明白,生活就好像作画。每天我们的情绪或悲或喜,都是在生活的画板上着色,但是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总该趋于平静。安静将画板擦拭干净,带着平静的心情入睡,还自己一个干净恬然的梦境,这才是生活,这才是画师。
2014.8.16
林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