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人的小八卦】五月的贝克特

【无聊人的小八卦】五月的贝克特

如果你已经听说过《等待戈多》,那么这段母子纠葛就既有趣又无趣了,因为是缘起,也是结局。

Samuel Beckett是个来自爱尔兰郊区的“巴飘”青年,中等家庭,父亲是勤勤恳恳的工程估价员,母亲做过护士且笃信宗教,终身符合道德规范。小贝克特17岁进入都柏林三一学院,获法文、意大利双学位,毕业即在北爱获得教职;且善打板球,曾经入选号称板球圣经的Wisden Cricketers'板球年鉴。22岁就被巴黎高等师范学校聘为讲师——人生在此之前,基本都是让父母喜极而泣的超顺利模式。

贝克特家都柏林郊区大宅Cooldrinagh

贝克特的父母那时候可能没有真的了解过自己的儿子,反正如果换做是我,大概不会放任一个从小喜欢“新潮哲学”的小男孩在巴黎自由发展。

贝克特在巴黎遇到了一个人,比他大24岁的爱尔兰老乡乔伊斯。James Joyce是典型的混混,酗酒、嫖娼、啃老,五毒俱全。也许是异国他乡太寂寞,又或许是金风玉露太相合,乔伊斯对贝克特的影响是系统重装级别的,不但影响了贝克特的文风,甚至连行为举止和人生观都被洗脑式的影响了一遍。如果贝妈妈知道自己优秀的儿子已经被毁成这样,估计马上要赶去巴黎贴大字报,可惜不好意思,人家乔伊斯本来就是流亡无产阶级,书也早在10年前就被定为淫秽出版物越洋禁止了。

和这种人混一起还怎么有正常人的生活?好好的工作很快干不下去,1930年贝克特黯然回国。回来的时候骨瘦如柴,当年的运动健将不见踪影,照他自嘲的说像个“痨病鬼”scrofulous。父母见到他这幅样子都被吓着了,不忍苛责,悉心照顾他迫切想把他养胖——可是贝克特这时候已经变得有点叛逆古怪,身体稍有好转就搬出了生他养他的Cooldrinagh大宅,躲到三一学院的宿舍里去继续假装在巴黎(波西米亚的那一套,你懂的)。

文艺青年一遇挫折就躲进学校也是一大俗,贝克特很快获得了哲学硕士学位。

只是人不可能永远躲学校,我们都知道翅膀硬了的鸟儿宁愿在北京住地下室也至多过年勉强飞回来一次,憋到年初四才吵架的那已经是修养不一般的鸟。天下乡居的鸟儿都一样,只要Beckett一天不建立自己的家庭彻底搬出去,矛盾就迟早要爆发。

大概是1931年夏天,贝克特罹患“肋膜炎”回家休养,“偶然”被妈妈看到了零散的书稿……简直天崩地裂,老母亲无法相信孩子居然在写这样“淫秽”、“渎神”的东西!“令人作呕”,当场把贝克特撂出门。紧接着就是接连几个月的大吵大闹,你可以自行脑补“娃儿你走了邪道了!”和“父母皆祸害”小组复制黏贴的几个来回——看客们这时候可能已发现,贝妈才是这个家里比较爱说话的人,因为这时候该跳出来“我打断你的腿”一般不都是爹吗?

作家的爹一般为了助儿子成才都早早死了,运气不好会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不肖子当成丑角典型用n次,要么像朱自清的背影爹一样,娶小老婆,跟前面的儿子几年不说话,才有机会美美的出现在散文里。而作家妈妈又往往是不问因果的无私奉献模式,写进书里全是弧度不同的圣母。所以偶尔出几个和妈关系不好的就格外扎眼了,总有好事者反复研究,并且牵强附会到“影响了他绝大多数的作品”,贝克特不幸就是这种和妈妈出门住哪个旅馆都被扒的一清二楚的,“和妈妈关系紧密”的作家。

贝克特和妈大吵几个月以后,对乡下人的老古板彻底心灰意冷,并于1932年1月通过电报向三一学院请辞,之后干脆在德国和英国周边漫无边际的游荡……生活开始完全脱离正轨,甚至和乔伊斯以及他漂亮的舞蹈家女儿Lucia关系更好了。

乔伊斯的女儿

不过有了30年那次他滚回来的经验,贝克特的父母这趟非常老神在在,毕竟结过婚的人都知道:吵架千万别冲动甩门走人,不然回来的时候很难看的!果然不出老人所料,在伦敦苦熬了凄风楚雨的几个月后,贝克特不得不写信给父母要机票钱,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又第二次的爬回家了。这次“逃离原生家庭”的行动简直提不起的像“朝阳区的一个狗”的打谷机网络段子。

贝克特回家后看起来快认命了,弹钢琴、锯木头(据去过爱尔兰的人表示那里基本是农村),陪父亲散步……虽然还在低调坚持不伦的“文学创作”,可是这有些人一搞“创作”吧,就容易生病。憋屈还爱折腾的贝克特又病了,1932年12月不得不为脖子上的囊肿和脚趾正畸动了手术,住院期间全家人为了让小弟心情好,带着大摞大摞的书去看他,但他康复缓慢,搞得母亲极为揪心……你看,能对孩子好千万要对孩子好,因为他们总有办法惩罚你。

贝爹贝妈一直迫切希望贝克特能找一份“像样的工作”,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因为此时的贝克特经济已经好几年完全依赖父母,外加依赖自己的兄长Frank。说到Frank Beckett,他和贝克特的关系几乎与乔伊斯兄弟如出一辙:Stanislaus Joyce平庸而踏实,不给父母添一点乱,符合主流期待还有世俗标准的小小成功。如果没有这些人,像乔伊斯、梵高之类,无处吸血可能活不到成年,或者根本无法养成后来的性格,美剧迷可以参照谢耳朵和他哥哥关系。

后世对贝克特的评价经常是“低调”,低调很可能就是怂。这种怂人一被生存逼迫吧,就心累,一心累吧,就又生病。1933年5月被父母催着找工作的贝克特脖子上的囊肿复发,贝爹贝妈不得不又一次的投入对他的照顾中。而贝克特不但不领情,还愈发挫败和易怒,外加严重的酗酒。也不知是对谁的报应,不到一个月内,贝爹居然连续两次心脏病发作,医治无效,带着对孩子的牵挂,溘然长逝。

贝爹的离开对贝克特打击巨大:失父是一个迅猛的打击,面对自己的守寡的母亲是一个漫长的打击。贝母性格中的某些特质显然在孀居后得到了放大,逢人便要诉说的悲伤、无休止的道德谴责,和神经质的控制欲,都释放到了贝克特头上。当然贝克特太没出息活该承受这些,而且以家庭为重心的人晚年这样也实在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谁叫贝克特容易心累呢?别人抗抗就过去的事,他直接患上了“恐慌症”,盗汗失眠,神经紊乱,完全比他爹妈还可怜。

然而塞翁失马,一位朋友建议他看“精神分析医师”治疗“恐慌症”,还说服他妈支付了所有治疗费——不得不说贝克特的症状简直和当时流行的精神分析理论太和了!什么“心理导致生理疾病”“乳腺癌是因为与妈妈关系不好,是对妈妈的报复”“意识与现实发生矛盾引起神经衰弱”…完全就是为贝克特量身打造的理论,感觉就是一个返乡青年通过“父母皆祸害”小组读了几大本武志宏以后拯救人生的励志故事。

由于“精神分析治疗”在爱尔兰非法,贝克特又在1934年花着家里的钱,名正言顺住回了大城市。他的主治医师是塔维斯托克中心出来的Wilfred Bion,疗程长达两年,主要治疗他和妈妈的紧张关系对他的精神压迫(所以看在钱的份上请对你孩子好一点)。Brion是一个能在智力上和贝克特并驾齐驱的聪明人,因此两人一见如故,在相处期间都颇为多产。如果我是贝妈肯定怀疑两个人合伙骗项目经费。

顺便一提贝克特“因为太过低调在爱尔兰几乎籍籍无名”的问题,1930年贝克特出版了Whoroscope,1934年More Pricks Than Kicks——全是更成熟一点的“猥亵渎神”作品,在当时的爱尔兰的图书馆都不可能摆上架的那种。不但他妈觉得非常丢人,连家里最文艺的姑妈Cissie都受不了。我觉得贝克特一开始不敢吱声完全是被迫识趣而已,后来么低调就低调着习惯了。

1935年夏天,这对母子的战争挨到了一个小小的中场休息。贝克特邀请妈妈相伴来英国就行了一次为期三周旅行——两人的旅费全部由妈妈自己承担,但是妈妈还是高兴的去了。“旅行治疗”的点子显然是Bion推荐的,但是贝克特自己肯定很享受,他租了一辆车,载着妈妈去了很多有宗教建筑的城市,去了西南的乡村,一路文思泉涌,精神焕然一新。

回到伦敦,这小没良心的马上把母亲丢给了一个“讨厌的亲戚”Newark,然后独自跑去Lichfied玩。他在Lichfied大受当地才子Samuel johnson的启发,自觉和那个遥远抑郁的灵魂发生了共鸣,有冲动想以他为题写书——毕竟他们都叫Samuel么。结果成书主要还是在心疼自己,自己在伦敦如何孤独煎熬啊如何如何,就是他第一本重要的小说《莫菲》。

1935年12月,贝克特再次回到爱尔兰都柏林的家。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例行的圣诞拜年,其实是因为他差不多又病了……贝妈又一次的要费心费力照顾他,刚刚短暂和好的两人摩擦立时升级,两年的“治疗”效果烟消云散。夫人一刻也不允许贝克特离开她的视线,缩减经济供养,天天督促他去找一份能糊口的工作——这想法很好理解,在母亲看来,贝克特人不笨高学历,只是被养废了,必须要逼他在30岁以后自立。

她得到的反应是儿子的再次决裂,贝克特和她彻底闹翻,不是和朋友喝烂酒就是蒙头写她耻于翻看的书……贝母真是比贝母还苦。幸而后来一个外力把两个人都解脱了。1936年9月,贝克特因为有伤风化罪不得不离开爱尔兰。妈妈一边在Coolrinagh的门廊前温柔道别,欣慰儿子总算彻底离开了两个不合适的女人;一边忧心儿子茫茫无着的前途,她看不到贝克特除了依赖父亲产业的年金生活还有什么别的出路。

1938年贝克特正式定居巴黎,定期回家但从未与母亲和好。甚至在Krapp’s Last Tape中回忆:“坐在堰边的长凳上,凝望她(母亲)卧室的窗,在尖锐的风中,希望她已经去了……”

1950年贝克特母亲在儿子的陪伴下去世,贝母的故事就此结束了。

虽然,此时的贝克特故事连开篇都没有来,光是他的文学生涯都要分成1952年《等待戈多》之前,和《等待戈多》之后,但这些已经对贝克特的母亲毫无意义。Maria Beckett的一生就是相夫教子,摊上“我的儿子是极品”为他操心,然后孤独孀居16年确定儿子没药救做妈的什么也帮不上操心也没用的,遗憾而简单的一生。

爱尔兰的Maria走了,贝克特的Maria却没有走。

1984 Rockaby 纽约版

贝克特的Rockaby、Molloy、End Game中,都出现了同一个面目的女人:灰色凌乱的头发,神经质,喃喃自语,苦涩疯癫,机械重复……像是有同一个幽灵在操纵。如果说她不是她,1976年的短剧Footfalls中蹒跚衰老的女人干脆直接叫May:上楼下楼,去教堂,准点锁门,上楼下楼……倒不算疯癫古怪,只是心冷的发抖,无尽的悲凉,徘徊与叹息。

May是Maria的昵称,就像Samuel贝克特叫Sam,爸爸William叫Bill一样。

贝克特的五月从未离开。

1954 Samuel Beckett taken by a street photographer

超小声:如今天朝什么都讲究个“政治正确”,要把人物分出个忠奸善恶好体现出“三观正”来……好像什么矛盾都要给出个答案,就像木子美和很多中年人的微博问答,不管什么大小是非都能像修理汽车一样给出建议。鉴于我几乎没有看,所以也不能说全没道理,只是奇怪如果“答案”有用的话,那为什么这些道理在市井间瞬时沸腾,又马上在市井中隔夜消散?既然有用为什么不干脆当做流传金科玉印代代流传?

有时候,矛盾就是矛盾本身,根本不可能通过说服和自我说服得到解决。坐滴滴被杀为什么不做专车?穷为什么不多挣钱?丑为什么强迫别人喜欢自己?因为我们就是做不到,因为当和尚天天想吃肉,因为种地一见阳晖就过敏。凡是承认我们做不到的,都是真相,是会被重复的箴言。

奋斗没有用,天生的脾性。No use struggling. One is what one is.

挣扎没有用,本性难移。No use wriggling. The essential doesn't ch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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