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炉里,香已剩半柱。
柳叶亭拈起一枚棋子,沉吟不语,久久未落子。
名满天下的“诗剑双绝”柳公子这次和人赌的却不是诗或剑,而是围棋。
和一般人对弈倒也罢了,可是对手偏偏是被誉为“江南棋圣”,年轻时下遍江南无敌手的玲珑庄庄主连一胜。
赌注是自己的右手,如果自己输了,自己的名号怕是不能再叫全了,如果自己赢了,却可以得到连庄主的镇庄之宝——护心丹。
所以,当连庄主送来棋局的赌约时,明知他是要为被自己误杀的儿子报仇,此行必凶险异常,想到赌注是护心丹,他还是慨然应允。
不要说是一只右手,哪怕让他用自己的命来换护心丹,他也会毫不犹豫。
然而现在,虽然左冲右突,自己所执的黑子中间好大一块被围,情势堪忧。
他的一双剑眉已经蹙成一个“川”字。
香兀自在燃着,轻烟一缕,袅袅升起。
【二】
北风夹着雪花劲吹,把夹杂着的细小的冰雹狠狠地砸向人间。
从玲珑山庄到风陵渡必经的卧龙冈的石阶,很快便覆上一层厚厚的雪。
唐十一背着手,施施然地走在台阶上。
冰雹的颗粒打在他敞开的上衣里袒露的胸膛上,他却似浑不在意。
他的胸膛莫非是铁打的?
他背着手,慢慢地走着。
刚走过两块人型般挺立的巨石,他突然停下脚步。
一只在枝头瑟瑟发抖的乌鸦,突然“哑”的一声飞起,惊得树上的雪簌簌而下。
杀气!一股浓浓的杀气!
他的身体不由地绷紧了,如一杆长枪。
风更疾。风裹着一团雪花扑面而来。
雪花的点点白色中夹着一朵火红,当中一点银光!
唐十一本能的向后疾退,又有两点银光从左后侧和右后侧同时袭来。
他拧动身子,如一杆旋转的标枪登时向上拔起。
身子尚在半空,头顶一阵刚劲的掌风,欲逼自己落入下方的剑丛。
唐十一在空中身子扭转,双脚一碰,脚尖倏的弹出两把尖刀向上疾刺,逼得头顶那人收回双掌。
同时双手伸出,在偷袭自己后侧的两柄剑上弹了两下,身形便借力朝旁边的一棵大树激射而去。
两人只感虎口一麻,长剑几欲脱手。
唐十一刚在树上站稳,四人中的使红缨枪的汉子和使双掌的老者已自地上跃起抢攻。
他自树枝上跃下,双手一甩,手里暗扣的两枚暗器疾朝汉子和老者而去。
使枪汉子和老者闪身避过,却听得身后噗噗两声和同伴的闷哼。
原来唐十一打出的是回旋镖,目的却是袭击自己身后的两人。
两人对视一眼,汉子挽了个枪花,老者双掌一错再次攻上。
唐十一伸手正欲拔出腰间长剑,脚下雪地里冒出一人紧扣住自己的双臂。
咻!红色的枪头,如一团火,已经直奔自己的咽喉!
【三】
风陵渡口。
大雪纷飞的天气里,行人稀少,几只船寂寥地停在渡口,船顶尽被雪染白。
其中一艘名为桃花舫的精致的画舫里面,炉火烤得舱内温暖如春。
卧榻上一位女子面容姣好却面色苍白,靠坐在寒衾上,失神地望着码头。
一位圆脸少女端着汤药走了进来。
“小姐,药煎好了,趁热喝了吧。”
“芸儿,你说柳公子能及时赶到吗?”
“一定能!小姐,你和柳公子情深意重,柳公子人又那么好,一定能逢凶化吉的!柳公子和我们约的是酉时三刻他若不能前来,就让我们火速离开,前往小姐的外婆家,现在不是还没到时辰嘛?”
是啊,昨晚柳公子和自己约的是酉时三刻,到时如果他不能来,那就是已经输了,让自己火速离开以防不测。
她也知道柳公子是为了自己的病而去的,自己爱的人为了自己以身涉险,她心里虽然感激,脸上的愁容却更甚,两道峨眉蹙了起来。
船家掀开帘子,道:“姑娘,外面雪下的越发大了。再不走,这河水一结冰,小人的船只怕就要冻在河里不能行走了!”
女子歉意地笑了笑,道:“船家,还请稍等,柳公子和我约的是酉时三刻,到时他如不来,咱们便走吧。”
船家无奈地苦笑了下,又掀开帘子出去了。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四】
天色渐暮,风卷着雪花在天地间肆虐。
匾额上面“玲珑山庄”几个大字已经渐渐被雪花盖住,分辨不出字迹。
室内却温暖如春。
熊熊的炭火,烤得柳叶亭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经过一番激烈的搏杀,慢慢地挽回了一些局面。
一炷香已经燃掉大半。
场面再次陷入僵局。
一炷香的时间到了就要封棋数子,渡口等待自己的伊人是生是死就成定局了!
柳公子发现自己的思绪有点杂乱,强自收敛心神,调匀呼吸。
双目微闭,他忆起大脑中对弈过的每一场激烈的棋局,一时还是纷乱难解。
他再次放缓呼吸,渐渐能够忆起更久远的棋局,忆起那年在桥下和那个疯丐从晌午下到天黑的那局棋。
连庄主看着他,又偏过头看了看香炉里快要燃尽的香,脸上阴晴不定。
突然,柳叶亭嘴角浮现一抹微笑,睁开眼,漫不经心地在棋盘腹地落下一子。
连庄主内心暗喜,急落一子,将腹地十几颗黑子尽数提掉。
柳叶亭看似漫不经心地在左下角又落了一子,整个被困在角落里的黑棋竟杀出重围,全部盘活。
连庄主脸色煞白,没料到对手竟使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走法,一着看似自杀的死棋令得棋局惊天逆转。
香炉里的一点红悄无声息地灭了,最后一缕轻烟也渐消散。
柳叶亭平静地一拱手,“连庄主,承让了!”
连一胜心里苦笑,脸上却神色自若,也一拱手,“技不如人,惭愧!”
说罢,沉声说道,“连福,拿护心丹给柳公子。”
拿到装有药瓶的盒子,柳叶亭又一拱手,“谢连庄主赐药,连少爷的事实属误会,即便如此,每每想起此事,柳某心里都不好受。柳某改日一定亲自登门谢罪!”
说毕,匆匆告辞,走进了漫天的风雪中。
连一胜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怕是你再也没有机会改日登门了......”
【五】
唐十一急运一口气,欲挣脱箍住自己的双臂,一挣未脱,抖动的长枪红缨骤然变大,如一团火,一团要命的火!
叮!唐十一觉得眼前一花,刺向自己的长枪突然转向老者的双掌,逼得老者手忙脚乱地回掌闪避。
眼前倏然出现一个身影,白衣胜雪,静静地抱臂而立。剑分明在剑鞘里,剑鞘仍在腰间。
没人看到他拔剑,也没人看到他收剑。
那恍若叹息般的一剑,就像是一个幻觉,一个梦。
抱着唐十一的手臂突然不见,只有地下的一个大坑。
老者和中年汉子对视了一眼,慢慢向后退去。
他们知道一个唐十一已让他们很难对付,现在再加上一个“诗剑双绝”,再无丝毫胜算。
转瞬间,卧龙岗上又恢复了平静。
只有雪地上的几点鲜血,像白丝绢上绣着几朵鲜红的梅花。
柳叶亭看着唐十一,心中觉得有一股温暖在升起,却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你来了。”
唐十一哈哈一笑,“听说你就要得到护心丹,可以治好梅姑娘的痼疾,这样的好事,怎能没有美酒?有了美酒,又怎能没有好的喝酒对手?像你柳公子酒量这样好的对手,死了谁来陪我喝酒?”说完纵声大笑。
柳叶亭也笑道,“世间有你这个酒友,我怎舍得死?别忘了,你上次一人喝光我两壶竹叶青,这笔帐还没还上呢!”
两人相视一笑,目光中的温暖足以融化天地的冰雪。
【六】
酉时三刻到了,桃花舫在四合的暮色中扬起了帆,离开了渡口。
柳叶亭和唐十一赶到码头时,白雪覆盖的船篷已经远得似一片鹅毛浮在黑色的水面之上。
柳叶亭呆立在码头上,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失望和落寞。
原本是为了伊人才慨然应约,现在斯人已去,唯余冰冷的河水无情东流去。
唐十一也伫立一旁,默然地看着老友,伸手抚着他的右肩,欲言又止。
柳叶亭伸出左手,拍了拍右肩上的手,眼睛里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就在那时,风雪中传来辚辚的马车声,一辆黑色鎏金的马车从后面赶来,车夫20岁出头,敞着胸前的衣服,露出铁打般的胸膛,嘴里唱着曲调高亢的巴蜀民歌。
拉着马车的两匹马神骏异常,在雪地里也自飞奔如常,马车急奔两人而来,并无丝毫减慢之相。
到得近前,眼看就要撞上两人,马上汉子一勒缰绳,两匹马皆放声长嘶,直直立起,马车竟瞬息停住。
马上青年跳下马车,朝着唐十一恭敬地说,“少爷,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
唐十一伸出一只手对着马车车厢,对一脸惊愕的柳叶亭说,“柳兄,请吧!”便和那青年纵身跃坐在马车前面。
柳叶亭一跃而上,掀开门帘,看到心上人那张苍白却清秀的脸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唐十一道,“柳兄,快进去吧,竹叶青就在座位旁。美女在侧,美酒在手,真是何等人生乐事!”
柳叶亭也笑了,朗声说道,“还有蜀中唐门的唐掌门作车夫,这样的人生,用皇帝的宝座来换都不换啊!”
两人一起纵声大笑,笑声震得路边树上的雪花簌簌落下。
原本被积雪覆盖的枝桠上,不知何时,冒出了朵朵绿色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