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耳朵小漩涡 原创首发 翻版必究 文责自负
母亲又在她那安静的大屋拍起了腿。
“啪!啪!啪!”
节奏均匀,声音清脆,隔着一间厨房和孔得胜那扇永远紧紧关闭着的小屋门也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啪!啪!啪!”
“ 母亲拍的是左腿还是右腿?她是怎么拍的?那么响?是躺在床上,把一只腿高高的抬起来,脚心朝向天花板,用手从大腿拍到小腿,再从小腿拍回大腿?用的左手还是右手?拍的是左腿还是右腿?也许母亲拍的根本不是腿,也许她拍的是肘关节已上的部位,就是胳膊弯曲以后用一点力气就会显出肌肉的那部分?那么她是先拍的左臂还是右臂?也许母亲既没有拍腿,也没有拍手臂,而只是单纯地在击掌?就是两只手呱唧呱唧地互相拍,手心对手心?抑或一只手的手心拍着另一只手的手背?”
“都有可能。”孔德胜想:“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在拍腿呢?”
他不愿去核实这些想法也不愿去问母亲为什么总是每晚同一时间都要发出这么有节奏,这么均匀,这么清脆的声音。
他今天去医院了,去开药,八盒盐酸文拉法辛怡诺思胶囊——一种既可以抗焦虑还可以抗抑郁的药物。他吃了快三年,从辞掉工作以后便开始吃。他不想再工作了。
他不想再约出租车去医院了,他选择坐公交。现在他花的是家里的钱,是父亲和母亲的养老金,如果仍然像以前花自己挣来的钱那样大手大脚,他会感到羞愧,会觉得无地自容。家里的钱主要攥在母亲的手中。
公交车需要等。孔德胜在去车站的路上想起健康宝还没更新,于是他在路边儿站好,拿出手机准备拍照。自拍。可是拍了好几次都不成功,他把帽衫上的帽子从脑袋上摘下来,再把口罩也摘下来(摘下的一瞬间心头拂过一丝紧张:眼睛一斜,脸颊跟着抽动了一下——一副自己因此感染上新冠肺炎的画面刚才闯进了他的意识;随后他又觉得这个念头很可笑,竭力驱除掉了它)。这一切做完后,他看着屏幕中的自己——秃顶,椭圆形的脸上一点儿光泽都没有,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又把眼镜也摘掉,他记起以往都是裸眼登记的健康宝,如果这次戴着眼镜会识别不到他的人脸。
但还是识别不到他的人脸。
屏幕中那张脸像是蒙着一层肮脏的雾,整张脸几乎只能看清一个基本轮廓。
“请靠近一些。”
“眨一眨眼。”
“ 请对准屏幕上的圆圈。”
屏幕开始闪烁,各种颜色的背景:红色、绿色、黄色、蓝色,在他眼前来回更替。他知道系统正在读取他的个人信息呢。
“与本人登记的信息不符!”还有一个红色的叹号。
他又试了几次,结果都是一样。
“是不是系统出了问题?或是手机前面的摄像头儿被异物遮挡住了?如果不赶紧到医院取号……很可能耽搁很久,医院看病的人那么多……”随后他又觉得这种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即使他在约定的挂号时间之后到达,只要在候诊大厅的机器上扫一下挂号单上的条形码,医生下一个叫的准会是他。
但他仍然担心。
他还是希望自己能在九点以前到达医院(挂号单上的就诊时间是九点到十一点)。他把帽子、口罩、眼镜重新戴好,把手机塞回裤兜,向普世西桥桥下的公交站走去。
等车的时候,孔德胜望着马路上呼啸而过的一辆接一辆汽车,又看了看站在车站牌儿周围的男男女女,一个身穿雪白色羽绒服,黑色线绒裤的女孩儿拦截住他的目光。那件儿在灰蒙蒙的清晨里白的刺眼的羽绒服让他内心油然升起一股纯净、洁白无瑕、超凡脱俗的感觉,但当他的目光顺着羽绒服往女孩儿的下身移动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个女孩儿的臀部太大,大腿太粗,和下面过于纤细的小腿很不协调。他把手机上的贴膜从上面往下撕了一点儿,把前置摄像头儿上的污渍用指甲狠狠地抠了抠,待上面的异物清理地差不多了,再把贴膜重新贴好。可重新贴上的时候,贴膜上起了两滩大面积不规则的气泡,他又拿大拇指使劲儿在贴膜的表面搓了搓,但不管他怎么搓,怎么也抚不平那两滩气泡,贴膜回不去原来的样子了。这时他又往马路上看了一眼,目光收回的时候,那个身穿雪白色羽绒服的女孩儿还在车站旁站着,两只手交叉着伸到羽绒服的袖子里,低着头,似乎很冷。车还没来。
他再次打开健康宝,此时屏幕里的自己变得清晰起来,之前的那层雾也消失了。他按提示离镜头近一些,又眨眨眼,尽量把自己那张脸与屏幕上的圆形轮廓重合,接着是几秒钟的个人信息读取,期间屏幕照例闪烁着,最后终于显示出已通过的字样。还有一个绿色的对勾。他松了口气,这时车来了。
他一边儿上车一边儿还在想着那个站在路边等车的女孩儿,那件白得刺眼的羽绒服还在他的脑海里闪闪发光。
“那条黑色线绒裤多单薄啊!那双腿一定被冻得很冷吧?”他眼前仿佛出现女孩儿来回倒腾着双腿,用脚不断跺着地面取暖的样子。
这时刷卡机发出尴尬的“嘟嘟”声,随后车门关闭。
“没有余额了。”他想。
这倒没使他慌乱,出门之前他预料到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事先查看了钱包里的零钱,但钱包此时放在他身后的大背包里,那个背包是用来装药的,里面还装着以前的几张病例。
司机发动了汽车,车内开始摇晃,这才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力图在保持一种平衡的状态下从大背包里找到钱包,再从钱包里取出两张一元纸币,然而就在他取出钱包的一刹那不小心带出了一张往日的白色病例。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千万别让人知道我有心理疾病。”
他赶紧弯腰去抓正缓缓飘落的那张有点儿皱巴巴的病例,拿到以后才重新找到一种熟悉的身体平衡;他掏出钱投进司机旁的箱子里,然后向车厢中部摇摇晃晃地走去。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司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到了医院,等待他的是一系列扫码、测温、扫码、安检(安检的同时再测一次温)、扫码、取号、报到、然后是等待叫号。
“还没到九点呢。”
他心满意足地站在候诊大厅,为了摆脱等待的无聊,他观察起正对面的三个易拉宝宣传支架,那里每个支架上都向他展示着一位自信满满,身穿白衣的明星医生或专家医生的照片,他们双臂在胸前交叉在一起,面带微笑,照片旁是一行行的医生简介,包括他们所从事的科研领域以及医学成就。
不过孔德胜觉得这些和他没什么关系,他挂的是普通号。
他把目光转而移向地面,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被擦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一尘不染。大厅里的人已经不少,他能够很清楚地在上面看到来来往往穿梭而过的人影,以及天花板上一个像磨盘一样大的圆形白炽指示灯发亮的轮廓,指示灯上贴着蓝色塑料板,塑料板上是颠倒过来的白色字体,上面写着神经什么什么、脑什么什么的诊室,灯光照亮了那些字体。几个护士推着一辆四轮床车从他身边经过(其中一位护士一只手拿着吊瓶,一只手扶着车的一角),那些轮子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他注意到一位老年人笔直得躺在车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全身被白色的被子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 请,心理普通16号患者,孔得胜,到19诊室就诊。”
“终于叫我了,看来早到医院有早到的好处,没等多长时间就叫我了!”他边想边抬起头寻找哪一个才是第19诊室……
19诊室里的前一个病人还没有出来,还在等待医生打出单子,孔德胜觉得先不要进去似乎更礼貌一些,但他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做出要进去的样子,并且有意让医生看见他,之后又装摸做样地走到一边儿让墙壁遮住自己,有意躲开医生的视线。他看着走廊墙壁上来回晃动,被白炽灯照出来的不知是谁的黑影,回想着刚才与医生照面的情景:
“刚才那医生好像冲我打着什么手势,嘴还动了动,也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既然屋里现在有病人,虽然叫了我的号……可现在进去,多失礼啊!”他为自己竟然如此高尚而沾沾自喜起来:“我只是开个药,不是什么大事儿,万一人家的病很严重呢?”他想。
不一会儿,那个病人拿着单子走了出来,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也顺势走进屋对医生说:“开八盒怡诺思!”习惯性地把挂号单递给医生,刚要坐下,那个医生看着挂号单的一角说:“去,门口那个护士台,让她在挂号单上打个勾,我这边给你开药。”
孔德胜有点儿发懵,几秒钟后医生看他没动又用手指着诊室门口重复了一遍:
“护士台。”
他又回到候诊大厅,找到护士台的护士。那护士戴着口罩对他指了指他身后的一根白色大圆柱子,示意他扫一下贴在上面的二维码,出示绿码才能给他打这个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