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在这家中心医院供职的妇科超声波医生,我的发小静儿,闻讯后带着她的好友外科小周医生来给我紧急会诊,小周医生用手轻敲我的肚子,听筒在腹部一探听,就断言病人肯定是肠梗阻,有可能穿孔,得马上入病房插胃管,弄不好还要手术。
他和我发小以及爱人小姨他们嘀咕时,我听得真真切切,惊恐呼叫坚决不要手术!现在你们看我仿佛坚强如钢的文字,其实现场是狼狈不堪的,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样胆小如鼠。
我又听到周医生在和急诊室医生探讨,急诊医生认为病人昨晚进来时询问还有过大便,应该排除肠梗阻。但周医生回答若是小肠高端位梗阻,往往会给人以假象,下端部分有残留粪便,这也往往会误诊。
X光诊断和周医生的判断如出一辙,幸运的是并没有肠穿孔。我马上入了病房,护士给我从鼻孔插了50厘米左右的胃管,那种难受只有自知,长长的管子拖着一个扁扁的球,在压力的作用下,经胃肠减压管引流出胃肠内容物。护士嘱咐四十八小时内如有放屁,就是朝好的方面发展了,可以松口气了。
又是外科八病区,我和八还真有缘。八个人的大病房,喧嚣无法安静,那些陪护的家属都用可怜的眼光看着我,询问着病情。
第二天早上查房,这个区域的主任唐医生带着一群医学院见习医生,走到我床边。唐医生一把拉开我的绑带,快人快语招呼学生们观察这就是肿瘤医院的刀法,不用拆线的,学生们记录着,评价着。我的脸突的羞红,我赤裸的腹部和疤痕一览无余,感觉像马戏团小丑。这个唐医生也全然没有吴医生三月春风般的医者仁心,这是我的第一眼感觉,但是日后证明我是错的,这个果敢的女主任是实实在在的刀子嘴豆腐心。
我的床位医生是年轻的汪医生,她每天查房时总鼓励我多走走,多动动,让肠子赶快恢复蠕动功能。每次她还会给我用手在腹部用力按摩,疼得我咧嘴,她就笑出声来,打趣道想想你这个老师是怎么鼓励孩子们勇敢的。
想起汪医生的话,我就一手吊着药水,鼻子拖着胃管,在家人的搀扶下起床走动,那时我是全面禁食禁水的,脚底如踩棉花轻飘飘的。从八病区的这一头走向那一头,俨然成了风景。护士们都认识我了,巧的是那个给我插胃管的护士长面熟似曾相识,一问竟然是二十年前就在这家医院,和我一起生孩子同一房间的彩云,那时我没有奶水,她胀得难受,我儿子还吃过她好几回奶水。因着这层缘分,又看我实在不能脱离人,每天医生查房家属必须出去等外面的,但她破例同意我老父亲可以陪在我身边。
那个千金一屁终于在四十八小时内放了,大家都为我高兴,汪医生赶紧吩咐我可以喝点水了。情况一天天好转,正当我也信心满怀时,有天晚上喝了一点乳酸菌,只觉得肚子里的肠子在咕噜噜转动,乱放一气,又隐隐作痛,吓得我又不敢吃任何东西了。这样我每天从早上九、十点钟开始吊药水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汪医生也明显着急了,她加大了给我肚子按摩的力度,还通过胃管给我灌了石蜡油,多管齐下。一晃快二十天了,我能吃点流质和薄粥了,汪医生让我出院了,再说医保卡也有规定,不让你赖床了。
上午出的院,中午就喝了点稀粥,哪知下午四点半又疼了,我又急又怕,赶紧再去医院,门诊医生一个老头说自己马上要下班了,我最好是去看急诊,明显的推诿。我只好去看急诊,轮椅推着进了病房。
又回到熟悉的环境,汪医生为难了,哎呀医保规定同样的病是不能连续在一家医院住院的,她如是说。又看我疼得龇牙咧嘴,说只有自费了,不过治疗费是很贵的,你们想一想。我爱人顾不得了,自费就自费,赶紧掏腰包。这时八病区的主任唐医生,那个把我当教具的,听到嚷嚷声出来一看,对我瞧瞧,斩钉截铁告诉汪医生,就写肠粘连,不就是两种病了吗?汪医生噗嗤一笑,还是主任高明!
就这样,我又进行新一轮的重复治疗,禁食禁水,插胃管,输液,拉去拍CT,我的手背全是针眼,人消瘦皮包骨。经过这两次折腾,我已经拒绝进食,哪怕是汪医生宣布消除了警戒,我就是滴水不碰。她笑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坐以待毙呀!
怎么办呢?两次手术我的亲妹妹都千里迢迢,放下了家里的一摊子,一直陪护我出院,她自己身体也不好,实在不忍再打扰。有天妹妹正好来微信视频,看见我骨瘦如柴,就在自己的同学群里问有没有办法救救姐姐。立刻她的高中老班主任孟老师提供了信息,原来她以前同办公室的老同事女儿赵医生,就在一家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做专家,那家医院是国家临床中药治疗肿瘤重点基地。凑巧的是那个赵医生就是肠胃方面的专家。
于是一路绿灯,紧急转院,要知道那个三甲中医院全国各地慕名而来的络绎不绝,一床难求。当我见到赵医生时,她心疼地说:“哎!真是受苦了。这种大手术最好术后都要用中医调理,预防后遗症!”看着她亲切的笑容,又是家乡人,我仿佛看到了救星。赵医生的团队会诊下来,觉得我是典型的炎性粘连而致的肠梗阻,更适合保守疗法。
我在这家医院继续X光拍摄,我算了一下,从肠梗阻开始前后已经拍摄了七张射线了。每天老样子验血,打点滴,赵医生觉得我先前用了一个多月抗生素副作用太大了,她改用了中成药的,同时我又喝中药,还肛滴。肛滴是他们医院的特色,温和的中药液通过肛门插管缓缓流入腹部,直接给药病灶,药效好。三天下来,我紧绷的肚子明显松软了。
赵医生的副手段医生是每天要来观擦我的,总是和颜悦色说好多了好多,一天天在好起来,然后我也自我感觉真的好起来了。赵医生很忙,但我有什么需求通过段医生都可以及时得到满足。
有天傍晚我突然发烧了,先是浑身发冷,再发抖,然后热度蹭蹭上去。赵医生外出开会了,段医生又不敢擅自用退烧药,吃不准是什么原因的发烧,他电话赵医生,说是敷冰袋物理降温。就这么昏昏沉沉两天,奇迹般的退烧了。后来赵医生来查房笑着说:恭喜你,这场烧是及时雨,把体内的坏细胞杀死一大片。
赵医生四十开外,小巧玲珑,秀丽干练。她只要有空就来病房指导我进食,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温柔地注视你,鼓励你慢慢从汤汤水水开始进食,到流质半流质到软饭,她会站在我床边看着我吃,还拍着胸脯说:吃吧!别怕,有我呢!病房里都哈哈大笑起来。
说起这个病房我也记忆犹新,病友们躺在床上不忘互相取乐,我们把乳腺癌的称为“少奶奶”,把肝癌的称为“老干部”。早晚我们会在护士的带领下做快乐的康复操,说笑话,称体重。
我和年龄相仿的小王小莫最谈得来,小王是八年的肝癌患者,历经两次手术,每三个月都要来中医院中药化疗,来也一人,去也一人,但她乐观开朗一点不胆怯。小莫是一种奇怪激素依赖性的胃癌,第一次手术一年后以为康复了,瞒着用人单位去上班,结果马上复发,这次却是转移为妇瘤,而且已经是晚期了。
小莫完全知道自己的病情,但淡淡的话语,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她老公一个朴实的青年人,坚强的眼里没有悲伤,每个周末来病房总是和妻子卿卿我我,然后两个人还溜出病房,去徐家汇商业圈逛街买一大堆吃的回来。看着活蹦乱跳的小莫,怎么也不能相信几个月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小莫总说对不起公婆父母和爱人,还有刚上幼儿园的儿子,自己的病拖累他们,让他们担心忧愁,真是一个善良的姑娘。
住院期间,赵医生发现我的右下腹外观有个隆起的包,摁下去软软的,为了慎重起见,她让我去给主刀医生看一下。还好两家医院隔着一条马路,我在父亲的搀扶下穿着病号服,来到了吴医生的门诊,那天是他的特需门诊。
一个严厉的护士虎视眈眈地看护在门外,我们又来不及预约,正犯愁。护士看见我的病号服以为是本院住院病人,就放我们进去了。吴医生很惊讶,显然他已经记不得我了,但听我一说补充手术,术后肠梗阻,又看我纸片般的人儿,赶紧检查,以他的经验这只是积液,等身体慢慢康复会被自体吸收的。他很愧疚地说:以后有事来找我好了。
不是坏东西就好,一块石头落地了。这时那个敬业的护士终于看清楚了我胸前其他医院的红色字样,大声嚷嚷把我臭骂一顿,顺带还拐弯抹角骂了吴医生做好人,让她做凶人。
那年的九月底,我终于可以出院了,见到阳光的刹那,我明白了著名作家史铁生说的,发烧了,才知道不发烧的日子多么清爽。咳嗽了,才体会不咳嗽的嗓子多么安详。我和小王小莫三人约定以后无论谁到医院来复查见赵医生,都去病房看看其他两人在吗?可惜一月份我复诊时,赵医生告诉我小莫已经走了,听闻心倏的一紧,小王也没有见着。
就在那时突然想起歌曲《醒来》:从生到死有多远,呼吸之间。从迷到悟有多远,一念之间。从爱到恨有多远,无常之间……当记忆飘落尘埃,当一切是不可得空白。人生是多么无常的醒来,人生是无常的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