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丙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宁波人。
年初的时候,公司在宁波开展会,我在酒店赶台本。活动快开始时,我说要出去打印流程,阿丙主动接过我的U盘,跑上跑下地帮我去张罗。
热情、瘦高、长发、外加一口软糯的浙江普通话,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后来第一次去宁波采访,他们正好在阿丙家吃饭,听说我要来,便在饭桌上默默地等着我从骆驼开到鄞州。满满一桌子菜,张罗得跟过年一般,我一口气吃了四碗饭,还喝了几杯酒。
那时候我才知道跟我同龄的阿丙已经结婚,老婆贤惠无比,还有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女儿,真是让人艳羡。
之后每次去宁波,阿丙总是很忙碌的样子,作为一名工程机械的营销人员,客户朋友同事的应酬总是难免的,但无论多忙多晚,他都会赶着回去陪妻子女儿。有一回他们在办事处开完会,说晚上要一同吃饭为同事庆生。这时阿丙接了老婆的电话,跟我们告假说是家里尿不湿没了,得去超市买。众人自然取笑他一番,让他直接安排老婆买就行了。但他还是开车走了,从办事处到他家来回四十多公里,他买了尿不湿又把老婆和女儿接过来,在酒桌上一边与众人谈笑一边一脸宠溺地看着女儿,我们也只能深深叹服。
阿丙不只顾家、而且工作努力、既不抽烟也不嗜酒,说话时总会不经意地哈哈大笑,让人觉得快乐。我总以为,这样浑身都溢出阳光与幸福的阿丙,必定是从未尝过人生悲苦的吧。于是我便威逼利诱让他给我分享幸福的秘诀,他见推脱不过,便跟我讲了他的故事。
原来,阿丙之所以是阿丙,是有很不一样的经历的。
成长是一种孤独
15岁的时候,阿丙就辍学了,原因竟然是没钱。
“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离婚了,我判给了我爸,然后我爸因为犯了点错误进去了(监狱),我妈和我姐带着我。中考完不是要填志愿嘛,因为家里实在没钱,我妈的意思是让我填职高的,因为那个有奖学金,就可以付得起学费和生活费了。我填了,但过审时被班主任看见了,他和校长还把我叫过去训了一顿,可能我自己也不甘心吧,就改成了重点高中。家里见我填都填了,也没办法,只能让我去上。我记得第一个学期的学费是1600块,那时我爸其实已经出来了,他在北仑干活,说给我准备了学费,让我来拿。结果等到第二天我高高兴兴地去找他时,钱已经被花光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打牌打(输)掉了呢还是怎样,反正是没了。唉!说起这个真的很伤心,后来学费是我妈和我姐东拼西凑凑来的,但读了一学期就实在供不起了,所以也就辍学了呗。”
阿丙说起这些的时候都是淡淡的,还带着一惯的爽朗笑声,仿佛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他说那时其实已经知道自己读完这个学期就不能再读了,于是跟所有的同学和老师说,自己下个学期就要转到镇海去读啦,以后常联系,然后笑着离开了学校。后来的很多年,每次别人问起阿丙为什么不读书时,阿丙都只能说是自己不想读了,因为没有人相信,在这个时代,一个城市的小孩,还会因为交不起学费而辍学。
阿丙说他不想评价父亲,因为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不在身边,自己是被奶奶带大的。父母离异后,母亲是净身出户,还分了一半的债务。那时候母亲找不到工作,就到北仑制衣厂去找活,每天挤公交车去背一些衣服料子回来,自己用缝纫机加工好,再把做好的衣服扛回去,一个月挣个几百块钱,养活自己都很困难。少年时期的阿丙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有时候在奶奶家住,有时候住外婆家,有时候住几个舅舅家里,还在学校寄宿过一段时间。他说每次被那些大人撵来撵去时,都觉得自己特别像一个弃儿,没有人要,所以性格特别内向。
“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年暑假,不是中考结束了吗?我奶奶就到我叔叔家去了,丢我一个人在家里,饿了就在邻居家里吃点饭,刚好他家来了一个亲戚,按辈份我应该是叫‘姑姑’吧,然后我跟着这个‘姑姑’走了,在她们家待了差不多半个月。在那半个月我家人居然都不知道我在哪里,谁都没来找过我。我妈妈以为我跟奶奶在一起,我奶奶以为我跟我妈妈在一起,都不知道。我生日刚好是在暑假,所以那天就一个人去找我姐了。那时候觉得心里特别委屈,因为根本没有一个人关注我,我走了也从来没有任何人来找我或问我在哪里,还是我自己想起自己生日了,去找我姐的。”
阿丙说,这些都只是成长的过程,他比较不能释怀的是亲人的去世。阿丙的奶奶在十年前因为胰腺癌去世了,去世前受了许多病痛的苦,他觉得这些多少都跟他父亲有关,要不是他父亲这么不成事,奶奶也不会这么早走。
阿丙的父亲后来又成了家,做一些苗木生意,日子过得也还可以。但前几年阿丙准备买房结婚时,父亲却没有给予帮助,反而帮那边的孩子做了一幢房子。阿丙说“当时我也没有问他要,但他这么做,确实让我很灰心。我是这样想,毕竟是自己老爸,如果哪天他不能动了,没能力了,我还是会去管他,但是现在这种状况,我是不想的。”
时间是一把匕首
2002年冬,阿丙辍学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理发店当学徒工。在镇海最有名的“工农路”上,本应该在学校里读着“青青子衿”的阿丙,每天都得在店里洗无数的“青青发丝”,没有工资,店里每月给100块作为生活补助。
工农路之所以出名,是因为那是繁华的“红灯区”,很多男人们把这当作夜晚的享乐天堂,而那些女子则把它当成淘金的梦想工场。年轻的阿丙不知道世界到底是怎样的,但他觉得很神奇。他亲眼看着一批又一批穿着朴素、腼腆寡言的小姑娘,过一段时间后,就跟换了一个似的,变得衣着艳丽,言行放纵。她们笑嘻嘻地说‘阿丙我每天都来照顾你的生意,你什么时候也去照顾下我的生意呀’,然后看着青涩脸红的阿丙大笑。初时的阿丙总是慌乱失措,但过了一些时日他也应付得从容了。
阿丙在理发店待了8年,从最初的学徒到后来自己把店盘下来当老板,他记不清自己认识了多少人,又慢慢看着他们变成另一个样子。有原来很阔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潦倒起来;有的原来开几万块的皮卡,突然又换成了几百万的奔驰;有的是幼儿园时被妈妈领着来的,过不了几年便是自己来了,逐渐地也打扮成了一个小大人的样子。
阿丙最喜欢的是那群高中生,和阿丙一样年纪的高中生,他们后来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每次回来还是要找阿丙理发。他们会跟阿丙聊聊学校的生活,比如交了哪些朋友、喜欢去哪里玩、怎样翘的课···阿丙听着他们的故事,仿佛自己也经历了一样的快乐。
“这8年时间,其实事情很多很多,但我都模糊了,在我看来,这其实是被荒废的8年,至少我现在是这么认为。不过,我觉得这8年时间给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让我性格有了很大的转变。我变得开朗了好多,所以,后面才能适应别的行业。”
转行的念头阿丙想了很久,做理发十分辛苦,没有周末和假期,收入也不是很可观。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除了这个,他也没有机会去接触别的行业。
“07年的时候我认识了一帮朋友,年轻人嘛,就喜欢玩,我那时跟他们一起,反正白天是上班,等晚上下了班就开始吃夜宵、喝酒,完了就去KTV继续喝;KTV喝完了,已经是半夜一两点钟的样子了,又跑到酒吧去喝,喝通宵。那时候就这样子玩,玩了整整一年,积蓄差不多都花光了。其中一个朋友他是做印刷包装的,他应该是我们这帮玩的好的当中做得最好的了,然后他有一次问我有没有兴趣一起出去。我考虑了好久,最后就决定出来了。”
新换一个行业其实是很冒险的尝试,阿丙断了稳定的收入,只能每天跟着这位朋友到处跑业务。他们从事的行业竞争十分残酷,为了寻求订单,阿丙不得不一家家去上门推销业务,吃闭门羹是常有的事,收入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好在两个年轻人并不抱怨,虽然工作辛苦但充实快乐,在那段时间里,他体会到最难得的朋友情谊。
“时间真的是很残酷,有些人突然在你生命中出现,在那个时间段里,你会觉得,这辈子可能也只有他才是我最好的朋友了吧!你们过了很要好的一段日子,觉得以后肯定也会一直这样。然后突然就分开了,突然就慢慢减少联系了,直到最后你知道他的电话就在你的电话簿里,你也不愿意去打那个号码,有时候你看到他发的朋友圈,连点一个赞的勇气也没有。但我其实知道那份情谊没有变,我想他肯定也这么觉得吧。”
梦想是一场旅行
和那位朋友的创业没坚持多久,到了2011年,有人推荐阿丙去三一的代理商面试,他便由此进入了新的行业,并坚持到现在。
“刚开始卖吊车的时候,我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记得当时他们总是说25吨是三桥的,而我根本不知道三桥是什么。那时候脸皮簿,也不好意思问别人。就一直盯着那个吊车看,心里犯嘀咕:三桥?哪里有个三桥?桥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就一直在那看,车上所有的东西都仔仔细细地看,找哪个东西是有三个的。后来终于知道了,有三排轮胎的就是三桥。这个事情困惑了我起码一个礼拜,也没敢问别人。”
就这样,从最开始的对行业一无所知,到现在的独挡一面,阿丙一点一点地学,一点一点地融入到这个行业。2012年,阿丙和宁波的其它三位营销兄弟,一起完成了9000多万的业绩。而今年的春季联展,他们分公司又斩获了三千多万订单。
马上阿丙就要迎来自己30岁的生日,前几天我陪几个宁波做传媒的朋友一起吃饭,阿丙后来赶过来,当时我们聊到梦想的话题。他们有的说自己的梦想是出去浪,不用愁吃喝;有的说是开一家唱片公司,有的说是做自由撰稿人····
问到阿丙,他说,“我的梦想已经实现了。因为我的梦想就是要有一个幸福的家,家里有一个好老婆,还有一个好女儿,有宽敞的房子可以住,有自己的车子可以带她们出行,这些,就是我曾经的梦想。”
众人拍手称妙,纷纷举杯向阿丙致敬。
尾声:
回去的路上,阿丙和我说,梦想跟一场旅行差不多,你原来设想的是这一站,然后终于到站了。但下一站,可能又是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