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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挪开车窗玻璃上冰凉麻木的脸,眼前忽闪的树影让他想起家乡的鸟。鸟们挥舞翅膀将身体涂画在树木田野河流村庄为背景的天空。鸟用嘹亮歌声给晨曦的叶片喷涂盈盈光泽。他和父母给玉米田施肥,磷铵与尿素的颗粒灌满木锥子锥出的小洞踢土掩埋。泥土钻进鞋里摩擦脚板一阵阵酥痒,他感觉那里有新生命诞生。候鸟群呼拉拉飞过头顶,鸟羽遮避天空雨点开始洒落。沙沙沙,玉米激动不已。父母干得更起劲了。雨后肥料会被迅速吸收,饱餐后秸杆夜间发出类似竹笋的拔节声。
鸟栖身体色相近的植被或茂盛的树荫,它们在清晨的房前屋后肆意对唱。阿兰每天首先听见它们的歌声,然后听见妈妈的呼唤。栖身植被的鸟安安静静,它们悄悄做神秘的事。阿兰常常在它们出没的植被寻出躲进草丛的鸟蛋。母亲不允许伤害可爱的小家伙们一一它们是鸟的孩子!天下母亲都有濡子天性。
他想起靠近砖墙的石沿水井,鸟飞下树枝,去喝缝隙内残留的水一一井水自铁皮水桶卷沿溢出,顺着曲曲折折的缝隙流进水洼。给水缸贮水是每天的首要任务。鸡鸭鹅翘首以盼,急冲冲啄食几大捧谷物后,便大摇大摆去院外开启新一天的觅食游戏。
长途汽车旋个大弯, 阿兰那颗堵住嗓门的心被一下子从口中抛出窗子,落向路旁鲜嫩的草丛。一头进食的黄牛犊吞咽了那颗心。它昂起头颅盲然叫唤着。不久撒腿跑到牛妈妈那里。阿兰望着沉浸在厮磨中的黄牛母子逐渐变成一个记忆中的黑点。然后,他看见那些掉了漆的大门,它们在记忆深处大敞着。母狗或公狗的脖子搭在门槛上不时竖起耳朵,眼睛一会望向院中树荫下的餐桌,一会望向院外打谷场西南角的石磙子。打谷场晾晒着谷物,几只麻雀忙着进食。母狗朝着麻雀叫唤,再自顾自地眯起眼睛。它更在意那些秃脑门上的光点——几个老头倚着石磙子聊天。它的主人,那个有着厚实肩背的胖子正和一个瘦子下象棋,粉红铮亮的两颗秃头像山羊那样角着力。楚河汉界两侧只留下七颗棋子,其余的棋子被分别垒成两座对峙的城。母狗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眼睛在麻雀身上闪烁一阵又黯淡下来。它瞧瞧怀里的幼崽,它们含着乳头不时会换个舒服的睡姿。
路还很长,阿兰晃了晃晕眩的脑袋,颈关节发出有节奏的咔咔声。他小心翼翼地挪动酸痛麻木的双腿,以便失去知觉的双脚能够安全离开座椅下的几瓶白酒。那些白酒瓶堆放在一只大网兜里面。前排那个望向窗外的中年妇女放酒时向他抛来尴尬的笑容。她将两只大布包一同塞进那片狭小的空间,一只布包图案中央有块醒目的油斑。
阿兰记得离开家乡时父母热烘烘的目光里饱含不舍与期望。他们朴素的身影被长途汽车拉开距离渐渐变成记忆中的图腾。那年他二十岁,跟随打工的大军来到南方的一座富裕小城,凭借一张被青山绿水养育得白白净净的脸,应聘一个令人羡慕的岗位。他意气风发,沙哑的歌声和潇洒的舞姿令一大群男女着迷。
公司的同事都戴着面具,阿兰乐意同这些花花绿绿的面具做游戏。他的眼睛能够看清面具后面隐藏的脸:它们或白净或黯黄或涂满脂粉或丘壑密布。阿兰喜欢琢磨那些面具与脸的表情差异,他能够通过它们细微的差别发现许多有趣的事。这种特殊的能力让他受益匪浅,每次他都会找到最恰当的方式去面对它们:对于那些镶了金边像展柜内名贵商品似的高档面具,他会佩戴自己制作的表情严肃却灵气十足的小面具——这样做可以让对方的面具显得更加华贵。如果面具上面镶嵌宝石等贵重饰品,阿兰就尽量远离它们:对方总是一幅笑弥勒的模样让他感觉害怕。因为他发现那些华贵的面具从“弥勒佛”的房间出来以后,经常是一幅疲惫不堪的沮丧模样。这时,他便让自己的面具变得更加严肃,并且悄悄隐去灵性部分,然后小心翼翼收拾那些被抛洒在地上的文件和茶杯碎片。佩戴华贵面具的人都欣赏他,因为他不会多说一句话,更不会将这里发生的事泄露出去。他总是悄悄取出同样款式的新杯子重新沏好茶水,并且将文件整齐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仿佛刚才的场景从未出现过。
阿兰为自己制作许多面具,有些镶着银边,有些在框架边缘再覆层金边,但更多面具不修边幅。他喜欢色调随和的面具,这样令人感觉亲切。他记得自己的第一张面具做得非常精致,只有口罩那么大,只能用来遮住嘴巴和鼻孔。那时,他会在一些重要场合佩戴它一一因为佩戴面具发言会博来满堂喝彩。阿兰一般不会长久地佩戴面具——他患有过敏性皮炎,尽管每次佩戴时间很短,脸上还是不断长出一些类似粉刺或水泡的疙瘩。他害怕这些疙瘩会毁掉自己曾经引起为傲的脸,它是那么白皙灵动并且充满青春活力!他用肥皂(后来改用消毒液)一遍遍清洗它们,盼望其尽快消失。但是,它们却像雨后春笋般不停扩张地盘。在服用十几副中药仍然无法遏止它们疯狂的劲头后,阿兰不得不制作一张可以将整张脸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大面具。这是他拥有的第一张大面具,它和同事们的大面具一样清晰地划分出主色与辅色区域。
阿兰觉得有两个自己,一个光明正大地吃饭工作娱乐睡觉,另一个则隐身暗处像只猛虎。阿兰认为隐藏的那个才是真实的自己。这事他从未和别人讲过,也没见过同事谈论此类话题。那个自己总是谨慎地藏匿行迹,他每次现身时阿兰都处于极度困乏状态。他们在梦中愉快地聊些平时无法谈论的事情。有几次,阿兰在某些发光物体上面偶然发现对方显露出朦胧身影,这让他非常吃惊并且极度不安。于是他们的交谈就渐渐出现一些争论和争吵——争吵往往很激烈,会持续到因为天光大亮对方不得不藏匿踪迹。这样的状况让阿兰哭笑不得——他想起那些斌斌有礼的夫妻:他们在外人面前仿若君子,但关起门来便瞬间变回本能的样子。这是一位哲学家的名言,阿兰忘记他的名字。
大客车因为一个中年男人的抽烟而引起争吵,那个自称烟瘾极大满脸麻子的秃子,嘴巴里喷吐出阵阵酸臭气息,让阿兰不停干呕。于是他也加入争吵队伍。整座车箱像座爆炸的火药库,升腾的烈焰烧通车顶考炙着天空,云彩里落下稀稀疏疏的雨珠子。
那个粗鲁的家伙被驾车的黑脸大汉扭住挥舞的双拳摁在地上,再被几名义愤填膺的男乘客丢下车子,和他的行李一起被抛在路旁干涸的水沟内。因为愤怒,阿兰的双手不停颤抖,他花费好大的劲儿才平息心情。黑脸大汉将车子让给副驾驶,他抱拳大讲一通江湖套话然后躺进副驾驶原来的躺椅。阿兰发现他垂挂在椅背的长发非常迷人。
阿兰后来发现在自己办公室的专属洗浴间里可以轻易见到那个自己。对方不戴面具,脸上也没有那些疙疙瘩痞的东西。紧蹙的眉头让他的眼睛显得特别锐利,但当阿兰迎向对方锋利的目光时,却分明感觉到几分柔和与忧伤。他正抽着烟,烟自鼻孔和O型嘴唇里冒出来向上翻卷在烟雾朦胧的氛围里,显示神秘的美感。
阿兰记得对方更加年轻的样子:一头浓密的黑发偶尔会遮住眼睛,扑闪的睫毛让瞳孔深处的图景不停变换。变换的频率很高,显示思维的敏捷与内心躁动不安。这些记忆中的场景阿兰很熟悉,他清楚记得那些芜杂的念头像烟花灿烂整个春天。阿兰喜欢独自琢磨一些严肃话题,有时竟会欣喜若狂。那时他经常将研究成果拿来与朋友们分享,他喜欢他们因此陷入沉思的表情,这让他精力充沛。
但更多时侯,阿兰会让自己处于独赏状态——朋友们敷衍的表情让他沮丧。他们自认为显示的表情很得体,但他们中间没有人会想到:阿兰拥有一双可以看穿虚妄的眼睛!他们隐藏在面具后面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早已被阿兰尽收眼底。阿兰经常独自来这里说于墙听,他相信墙砖深处的那个自己也在认真思考同样的问题。并且,阿兰相信通过彼此的深刻交流,碰撞出的灵感火花定能够照亮黑夜;他们某些共同的观点将会升华到真理那样的高度。
阿兰相信自己终究会成长为一名真理的开拓者。他们喋喋不休的争吵让某个词或某句短语升华至以前不敢想象的高度。用瓷砖深处那个他的话讲:真理是辩论的产物,失去辩论的哲学仅仅是一些苍白的说辞。阿兰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与哲学扯上关系——自己起初只想寻出一些具有普遍意义的职场方法而已。
他们也会争论历史上的一些事件,比如三顾茅庐究竟属于礼贤下士,还是纯属做秀?这种事情的争论往往带来较长时间的对峙,双方都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妥协对他们来说是无法忍受的事情。在穷尽理由却无法说服对方的经历中,双方的辩证思维能力都会得到提升。最后准会引入别的话题衔接那个永远无法结束的游戏。他们习惯这样的方式,并且乐此不疲。由于经历过太多无结论的争吵,阿兰在与人交往中,总是尽量保持平和的心态。这让他显得儒雅洒脱并且博得好声誉。望着因为某件事情争论得面红耳赤的面具们,他总是会意地想起那些猴子的红屁股。
阿兰很少和妻子说起这些,她是那种将全部身心都献给孩子和丈夫的美丽女性。自己不想让一些与家庭生活无关的琐事惹她分心。她经常将某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放大到令自己害怕的程度。他爱自己的女人,希望她一直保持愉悦的心情。他觉得人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些新奇的事物,就像胶卷那样,人们举起相机愉快记录生活的点滴趣事,咔嚓一声,让某个难忘的瞬间烙印在胶卷上成为类似永恒的事物。但胶卷在使用后便耗尽自身的能量……
长途客车又旋个大弯,将阿兰满脑子沸腾的思绪抛洒空中,化作纷纷扬扬的雨滴,雨滴打在窗玻璃上面像琴键上的指甲雨。阿兰揉揉胀得发昏的脑袋,雨声让他心情趋于平静。他透过前方椅背上歪歪斜斜的脑袋间隙,欣赏驾驶员精湛的技艺——那个眼睛明亮皮肤白净的青年男子,将驾驶技术升华到艺术的高度。他尽情表演手脚与眼睛共同创作的舞蹈——它们是那么和谐,各自优雅地展示接近完美的轨迹曲线。艺术光辉照亮驾驶室狭小的空间。阿兰知道它们定是经历过无数争论、妥协与实践之后,才拥有如此完美的轨迹。驾驶员肆意进行着曲线们的演义,形状各异的线条编织出一段段动人的故事。故事像雨珠洒满后视镜的内部空间。阿兰沉浸在对方舞蹈的意境之中。恍惚间他听见另一个自己焦急的呼唤,他似乎已经找到和解的办法,声音充满欣喜的活力。阿兰瞬间惊醒。体内传来的咕咕声让他想起自己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他就着碳酸饮料吃些自带的点心。这个青年男子开的是后半程,那个黝黑魁梧的中年男人此刻四仰八叉地打着呼噜。呼噜的旋律有着战鼓那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节奏。
雨像巨大的胃将呼噜旋律轻易收进体内消化,消失。阿兰感觉世界变得不再真实,自己仿佛正在经历某种非凡的历险。长途汽车在雨幕怪兽体内艰难爬行。那些能够涤荡一切污垢的汁液,瀑布似的悬挂在一扇扇窗玻璃上面。长途汽车用雨刷将扑面而来的水幕划开一小片扇形空间,两侧的雨水被汇聚成两条湍急倾斜的河流,顺着前玻的弧度及车体内部的导流孔流回大地。河流将一路收集的风景吸收溶解,在马路上留下一座座水晶印章般醒目的水洼。阿兰默默体验着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伟力,他心灵通透表情平静像进入传说的入定状态。那一刻一切都显得遥远虚幻,阿兰感觉自己正缓缓溶解在如烟的浮云之中。头顶是深邃湛蓝的天空,身下是辽阔苍茫的大地。他静静地悬浮在云雾里,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
雨停了,雨水涤荡过的天空瑰丽明媚。卸下一身污垢,长途汽车跑得非常轻松。阿兰能够感觉到它的欣喜。驾驶员的动作更加优雅,仿佛那阵急雨让他明悟出一些崭新的艺理。刚才打酣的中年男人坐起身体,左手遮住额头看了看天空,猛地打个喷嚏。乘客们陆续醒来轻声交谈。阿兰舒懒腰时不小心碰到货架上的行李,他改变姿势接着舒展疲倦的身体。窗外的凉风让他想起村口的河。在这样的季节,风沿着河面将山林的清幽山涧的鸟鸣及云层上空的松涛送至村口,一幅水墨江山的大型画卷便呈现眼前。
河水静静流淌,河面因鱼虾跳动荡漾一圈圈明亮的水纹。村民们在河里淘米做饭并且清洗物什——河会包容这一切。她始终保持清澈甜美的笑容,仿佛任何污垢都会被她迅速融解吸收并且吐出可以将孩子们养育得白白净净的甘冽乳汁。阿兰想起自己的小伙伴们,想起他们共同做过的恶作剧游戏:他们将寻找到的伙伴扒掉裤衩拿跑,让那些倒霉蛋光着腚在后面追赶。他们白净的身体在河水里留下流动的风景。
车子在路边缓缓停下,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女孩麻利下车。那个魁梧黝黑的中年男人帮她取出行李箱内的大皮箱,交给前来迎接的男孩。他是女孩的弟弟,有着一米八的个头。车子在缓缓行进,阿兰扶住车窗望着姐弟俩远去的背影,心里有股大哭的冲动。他将身体掩埋在座椅里,紧闭眼睛——他害自己突然涌现的泪水会惊扰别人。此刻,他渴望去河里游泳,那样就可以尽情哭泣。他想让清凉甘冽的河水洗净身体的污垢和多年积累的疲倦——他决定自己要像西方虔敬的教徒们一样,沐浴更衣,然后以最干净最真实最虔诚的姿势去朝拜心中的圣地。他记起当年一起离家打工的那些伙伴,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白晰干净的身体在河里留下一路流淌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