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0-10

花灯

两年前的仲夏,政府斥巨资搞了一场彩灯文化节,各式各样花灯随着水流在松花江上缓慢前行,市民们聚集在松花江的两畔,场面好不热闹。

我也正是在那天遇到的黄耳,那时他跨在一个巨大的城楼状彩灯上,拿着一捆木条敲敲打打,嘴里叼着一支烟,眼看烟已经烧到了嘴,也空不出手去掐灭烟头。于是他某足了劲,一口气将那烟头喷了出去,恰巧落到了我的鞋顶。

我那可怜的布鞋瞬间就被烧出了一个小拇指粗细的烙纹。因为脚背被烫了一下,我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惨叫,他听罢,迅速从那花灯上爬了下来,一步跨上岸边,那花灯离岸边至少有两米的距离。

“真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我这样想。

“没事吧兄弟,是不是烫到脚了?”

“脚应该没什么大碍,但是鞋子是肯定烧坏了。”

“真是抱歉啊,我是灯场的,昨天有个小孩丢石头,把这个灯上面的支撑条砸断了,我上来修灯,笨手笨脚的搞出这么一档子事,您看鞋多少钱,我赔给您是了,真是抱歉。”他一边解释着一边把手伸进左侧的腰包,我见状赶紧摆了摆手。

“什么赔不赔的,鞋子本来就不贵,况且穿了好些年了,也该换掉了,你这也算是帮他提前退休了。”

“话说这些灯都是你们做的么?”显然比起鞋子的事情,我对花灯更感兴趣些。

“是啊,漂亮吧,做这些灯可废了好大的事,去年这个时候就开始做了,今年开节前才紧赶慢赶完成。”说起花灯他瞬间就是一副自豪的表情。

我对他沾沾自得的手艺也进行了好一番赞叹,他出于歉意,请我在在江畔的档铺吃了一顿烧烤,席间,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一箱啤酒已经只剩下空荡荡的瓶子了。我不胜酒力,大多都是黄耳自己喝下去的,

但他似乎仍意犹未尽,结束后又邀约一起去他家看彩灯,我也想了解这门古老精湛的手艺,便欣然答应了。

他家在江南面的一座老住宅楼里,以前吉林是没有这种巨型彩灯的,都是在河灯节的时候,灯匠在家里扎上一些小花灯,拿到江畔叫卖,所以家就是这些灯匠的工厂。

黄耳的家里罗列着各种各样的小花灯,形态各异,做工精湛,按照他的说法,从他太爷爷开始,家里就做河灯,到他已经是第四代了。在他摆放花灯的展柜中央,有一个用玻璃罩子小心翼翼封存起来的花灯。

“这是不是和你今天修的灯是一样的?”

“是啊,这是我妻子扎的灯。”说到这,他的眼神沉了下去,声音也压低了下来。

“你妻子呢?”我不以为然地问道。

“走了,前几年口前发大水给淹死了。”

说完这句话我们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该死,我真不应该问这个问题。”我在心里暗暗自责。

窗外的烟火声打破了我们两人之间的沉默,黄耳沮丧的脸用力挤出了一丝笑意,然后搭着我的肩膀说:“走,去看烟花,这可是今晚的重头戏呢。”

两人谁都无心观赏,黄耳假惺惺的看着窗外,我知道那是他极力在展现作为一个匠人的基本礼仪,而我也对自己的失礼而感到后悔不已。

“有多少年没有动这么大的阵仗了。”黄耳自顾自的说道。

想来,上一次这样大烟火晚会,还是在三年前,抗洪成功的河灯庆典上,黄耳的妻子也正是在那场水灾中遇难的,想到这儿不禁感到空气更加阴郁了。

果不其然,黄耳逐渐发出抽泣的声音,旋即点上一支烟塞到嘴里。

“真不应该在客人面前这么失礼。”他拭了拭脸上的泪痕说道。

“没关系,我才要道歉呢,提到了你的伤心事。”他这样哭出来,我的心里反而释然了,人总是这样的,最害怕的是面对假装坚强,这比脆弱让人看起来更加难过。

“你知道河灯的意义么?”

“是祭奠亡灵么?”

“算是吧。但也不全是,更多的是寄托一种念想,以前说人死了,灵魂会沉入江底,这江底又黑又冷,于是大家找了个日子把这江点的通亮,故者寻着亮光就会把自己的思念寄在这盏灯上。”

“还有这样的说法么,小时候都没听老人说过,只当是给小孩子放灯游乐的节日。”

“是啊,你们这些读了大学有知识的人,都讲科学,哪还像我们一样迷信,但有的时候也觉得你们挺可怜的,无知者无畏啊,好歹我们还有个念想。至少我一直认为,总有一天,她在江底能够认出那盏花灯,寻着那灯还能再回来看一看我,我也就无憾了。”

“是啊,家里老人说过,江上的孩子,有念想就算活着,没了念想就成了活死人,我怕就是那个活死人吧。”

“也不能这样说,你们有你们的追求,我们这些人有我们的,都是活着,都是苟且,找个好听的理由是了。”这话说完,我们又沉默了许久。

“你可能不知道,河灯节的第二天,叫回灯,前一天放出河灯的人会聚集在下游寻找自己放出的花灯,找到那盏灯就能看到寻到自己想见的故人。”黄耳掐灭了手上的烟头。

“倒是没听说过这样的习俗。”

“不奇怪,想要见到故人,前提是灯要自己做的,会做灯的人越来越少了,去寻的人自然也就少了,满满的已经没人记得这个日子了。”

“那你有寻到么?”

“没有,水流的太快,每年赶到下游,就只剩下一堆浮在水上的碎纸和柳签了。”

“那还真是可惜呢。”

“今年的灯我定能寻到,今年的花灯做的大,也结实,再到下游前我会一直修缮,保证它能完完整整的飘到下游。”

难怪黄耳一直跨在那盏花灯上,真是个执拗而又痴情的男人。那晚我们聊了许多,黄耳也从阴郁而渐渐变得开朗,因为他断定明天可以见到自己的妻子,甚至还让我帮忙挑选衣裳,这让我感到一丝丝的诡异,但也只能顺应着他帮忙甄选。

之后黄耳先生再没与我联系过,而我看到他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报纸上,灯场的人在河灯节后去收彩灯时,发现了黄耳先生的尸体,因为身上背着工具,所以给出的死因是修缮河灯失足落水而死。

我看着拿报纸上的照片,上面是我在夜里帮他挑好的衬衫,黄耳先生或许真的看到了自己的妻子,而后选择随她一起沉入江底,抑或是没有见到妻子的他终究是耐不住寂寞而去江底寻她了,无论怎样,这至少不会是一场意外。

我一面悲伤的泪流不止,一面又感到些许的欣慰,黄耳先生应该很久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了吧,妻子的脸就挂在床头,思念终究要有个归属,沉在江底也未必是件坏事。

后来我买下了那盏花灯,灯场知道我是烧给黄耳先生的,也只收了个成本费。

“江底冷,请乘船安歇。”黄耳先生的葬礼上,我将那河灯当作烧给故人的祭礼,同时写上了这么一条敬幅。

随后我也在黄耳先生的家中找到了那盏放被保护在玻璃罩里的花灯,因为这件事,之后政府也就没再办过彩灯节了,没了政府的撮合,这种习俗式的节日也就淡出人们的视线,而我还是在第二年的河灯节将那盏花灯放了出去,我没有去下游寻找,那寄托着两个灵魂的花灯由不得我去打扰。

一切恰到好处,我这样想着,对着渐远的河灯说了声“good 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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