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夜色温情
夜色就像一张黑色的网，笼罩住这偌大的宫殿。这万千人心目中的帝王之居，也是上苍手里的一个玩物，寒来暑往，冬去春来，日行其间，夜宿其里，岁月在指缝间溜走，而我什么也没有抓住。
此间的人都好比堂会上的戏子，唱念做打，哭笑喜愁，全是别家的感情。任你在那台子上是帝王将相，妖怪神仙，折子唱完，下得台去，把脸上涂抹的油脂就着清水洗掉，回到北京城某个角落的小四合院中，仍然是粗茶淡饭，油盐酱醋，妻儿老小。
而我，住在这深宫里的上苍的戏子，白天唱完这堂会，晚上连一个粗茶淡饭，妻儿老小的小四合院都没得去。我依然在深宫里对着这无边的夜色，煎熬着第二天的上台。唱念做打，一招一式都少不了。
欣慰的是，我还有我的珍妃。
这已经是第一封密诏发出的第七天，第二封密诏发出的第二天了。还没有任何消息，出奇的是颐和园那边也没有任何一点动静。
晚上，我让太监传了珍妃过来。前天她带了些西洋捎来的糖果给我，由于我正焦头烂额，也没有搭理他。她看我气色不好，心情也不佳，只是叮嘱我注意饮食和消息，保重龙体，便留下糖果匆匆去了。
珍儿，朕确是想你了。
就着夜色，珍妃匆匆而来，我站在宫门口，看着哪一盏红灯笼跳跃着青春的火苗，一蹦一跳地起伏着，雀跃着，朝我这里走来。
我的爱妃，我的朋友，我心灵上的慰藉，我孤寂时的伴侣，我可以躺在怀里痛哭的人，多少悲伤中带给我欢喜，多少迷茫中鼓励我坚定，多少心酸中陪伴我忍耐，我的珍儿，就是这么一个弱小的女子。
她思想趋新，喜欢西洋事物，也跟着我学得几句英语，喜欢把玩西洋的留影机和所有西洋的新鲜玩意，当然也少不了西洋的香水和小吃食。
记得有一次，她给我偷偷照了一张像，把玩着留影机问我，皇上，我们什么时候也能造出这样的东西来。
我无言以对。对她说，“会的，我大清地大物博，又不乏能工巧匠，只要变法图强，让人人安居乐业，大力发展各类实业，必能造出我们大清自己的留影机来。”
她扑闪着大眼睛问我，皇上，你说的是真的吗，那是什么时候呢？
我说，“变法功成之日，必是我大清富强之时。”
而如今，变法前途迷茫，不知何日才能成功。愿亲爸爸她知道我这一片真心。
她走到我跟前，轻轻一弯腰，“奴婢给皇上请安”。话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笑出声来了。身边的小太监机灵地走开了。我轻轻责怪了一声，别闹。她虽停下了嬉闹，但还是没能抑制住兴奋。
我也不由地朝着她笑了笑，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这个小女子，总能让我在黑夜中点燃希望。
夜，无尽的夜，压抑的夜；
夜，迷离的夜，温情的夜；
夜，火红的夜，热烈的夜；
夜，我和她两人的夜。
紧紧将她搂在怀里。她是我在这深宫的夜色中唯一能紧紧抓住的东西，也是在这深宫的夜色中唯一能给我人间温情的人。
但我不知道这样的时间还有多久。
半夜我在睡梦中一次次惊醒。
无边的夜色里，我一个人孤独前行，似乎是爬一座大山。山的一边是千仞悬崖，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山的另一边是湍急河流，江水咆哮。我一手抓着悬壁上的石块，一手紧紧提着我龙袍的衣摆，艰难前行。
忽然悬崖壁上，传来一声猛兽的咆哮，与这脚下湍流的江水遥相呼应。我心里一惊，手上一松，脚底打滑，龙袍紧紧地挂在绝壁上的一个尖刀石上，整个人都趔趄在这悬壁洪流之间。
我在喊叫中猛然惊醒，已是汗流浃背。
珍妃知道我又做恶梦了，紧紧地抱住了我。
“皇上，皇上，你怎么哪。”
“我……。我梦见猛兽要吃我。汗水已从我额头和鼻尖渗出。”
“皇上”，珍妃心疼地哭了出来。“这个皇帝咱不当了，咱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好吗？”
“珍儿……”。泪水已从我眼眶夺出。
她毕竟是一个女子，年纪又小，她哪懂得有些路非生即死，没有退路。
我又拥着她睡去。
梦里是白茫茫一片，我一个人前行，似在深宫中，似在天地间，远处是高山大江，似是大清的万里河山，但都不停地离我远去，消失在白茫茫的天际。
我似是在寻路，又似是在追逐。我高声呼喊，却没有人回应。
“来人啊，来人啊，我的大清，祖宗的江山。”
火热的身体依偎着我，泪水滴在了我的脸庞，我听到珍妃熟悉而略带哭腔的急促声音，“皇上，你醒醒啊，皇上，快醒醒啊。”
又是一场噩梦。
这动静显然惊动了门外值守的太监。
珍妃还算镇静，稳住声音，朝帘子外说，“皇上他有点烧，快去给沏一杯热茶。”
“喳”。
珍妃伺候我饮下一杯热茶，又拿湿毛巾给我擦了脸。我感觉好多了，但身上仍有冷汗。
我需要温暖。
我们紧紧地抱着。更确切地说，是她在紧紧地抱着我。我好想时间就这么定格下去，我能体会到的温暖就这么多，而且不能时时得来。
“皇上，时辰到了，不然一会天亮了，有人看到，又……。”
太监小心翼翼地说到。
“怎么了？我厉声说道”。我也知道，皇后那边早已心存不满，若是叫她知晓了，又好去找太后撺掇。
按祖宗家法，嫔妃侍寝不能过夜。我把珍妃抱得更紧了。
“皇上，我这就回去吧。”
我不忍，但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舍地点点头。茫然地坐在床上。
珍妃很快起来，换上了一套早已备好的太监服。清秀的脸庞在偌大的夏帽下显得更为娇嫩可亲。我又将她拥住，不舍地望着她。
她擦干了眼泪，深情地望着我说。
“皇上，你要保重龙体。一定要记着，你还有珍儿，珍儿也只有你。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说的，我都明白，我明白她的深情，她的用心。茫然地点点头。
“你走吧，这会就走”。我为她擦干泪，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天快亮了，夜色却更深了。趁着这黑漆漆一片，我打发太监送珍妃回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