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大河有三个儿子,余付生排行第三。余家本不富裕,只前些年余大河包了自己门前一片水塘,做起了养鱼的营生,余家的日子便一年一年富裕起来。余大河给家里的老大老二盖了房子娶了亲,眼下正托人给老幺余付生寻着合适的姑娘。
余付生心里早有了意中人,那姑娘是同村乔家的二姑娘乔淑珍。那次大队出工挖段儿,余付生穿了一身蓝花旗的衣裳,阳光烧红了他年轻的脸,他抬头看对面扎着两条大辫子的乔淑珍时,乔淑珍也正看着他。
余家托人捎来话时,乔青山只回话说二丫头还小,晚两年再寻思这事。乔淑珍以为,只要余家来提亲,她爸乔青山肯定同意的,而乔青山的回绝,无疑给乔淑珍荡漾的心上,浇了盆冷水。她已无暇顾及任何善意的劝导或者提点,只一心念着心里的人儿,嘴里整天的唱着《王二姐思夫》的曲儿。
余大河并没有因乔青山的拒绝而放弃念头,他又托媒人去了乔家几次,每次都带着礼。媒人的软磨硬泡之下,乔青山松了话,同意让余付生和乔淑珍先订婚,半年再结婚。
有了父亲的允许,乔淑珍像只美丽的蝴蝶,扑棱棱的飞进了余付生的心里。半年后,两个人完婚,自立门户,过起了柴米油盐的小日子。
余付生的灵活头脑和乔淑珍的勤劳,使他们的生活很快积累了财富。婚后第二年,他们的大儿子余田出生,余付生特意买了台电视机,算是对儿子出生的庆祝。两年后,他们的女儿余禾出生的时候,余付生从余大河那借了点钱,一使劲买了辆四轮车,自此,余家成了继村长之后,第二个买得起四轮车的人家。
余禾从小便表现出比哥哥余田更聪明的特质,没上学的余禾能比小学二年级的余田背诵更多的唐诗,更快的计算出一道加减混合运算题的结果。因此,在征得校长的同意后,6岁的余禾成为了一名一年级的小学生。
余付生和乔淑珍的日子,越过越好,用红砖砌了院墙,装了带矛尖的铁质大门,连院子的甬道,都是用红砖铺的。闲暇下来的乔淑珍开始看余付生跟人打牌,后来她自己也开始打牌,于是每天早上,余田拉着余禾去学校后,余付生和乔淑珍会一起走出家门,然后各找各的牌局。
余付生和宋亚芬被陈海良堵在炕上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乔淑珍正在自家的葡萄架下剪着葡萄。她全然以为是个玩笑,直到她看见紧追在余付生身后的陈海良手里举着的菜刀,才一脸惊慌的跑出去。她去拉陈海良,发现根本拉不住,于是她跪在陈海良的脚前,紧紧抱住他的腿,一边抽涕,一边乞求。
陈海良跟宋亚芬离婚的消息传来不久,余付生提出了离婚,乔淑珍不同意,但余付生铁了心。离了婚的宋亚芬每天穿着刚盖上屁股的连衣裙,晃着两条丰腴的大白腿出现在余付生的眼前,余付生的眼里,便再没有了那天大太阳下,他看着的也正看着他的乔淑珍。
余付生和乔淑珍离婚的时候,余禾8岁,当她从门缝里看见宋亚芬晃动着胸脯,骑在余付生身上摇动的时候,她想推开那虚掩的门,却没了力气,她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哭了很久,眼泪风干的时候,她接受了现实。
乔淑珍去学校看了余田和余禾,然后坐上了进城的公共汽车,离开了她生活了35年的地方。她告诉余禾,她会去城里赚很多钱,到那时,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永远跟妈妈在一起,但在此之前,他们必须学会忍受分离。
余禾聪明,并对学习充满热情,她迫切的希望通过升学的途径离开现在的家,她被每天晚上那扇门里传出的声音几乎折磨的要疯掉了。有时候,她以为发出那声音的宋亚芬,是因痛苦发出的疯了似的嚎叫,有时候,那叫声又显得隐忍压抑,像是无力挣脱死亡的呻吟,但第二天,宋亚芬又神采奕奕,晃着两条大白腿,出现在她面前。
乔淑珍回来看余田和余禾的时候,给他们带了很多吃的。余禾没有告诉乔淑珍,她每夜被宋亚芬那奇怪的叫声吵醒,她觉得这事情完全需要依靠她自己的力量解决。她把吃的全给了哥哥,然后让乔淑珍下次回来,带初中的课本给她。
余禾从四年级跳到六年级,然后跳过初一级,直接上了初二,这一年,余禾11岁,跟哥哥余田同级不同班。周铭在开往市里参加奥数比赛的车上见到余禾的时候,余禾正低头做着一套英文练习题。在这群异常兴奋的讨论着即将开始的奥数比赛的人群中,坐在角落里低头看着英文的余禾,毫无存在感,一不小心,就被人当成空气般遗忘了。下车时,余禾收起笔头,合上了练习册,周铭看见了习题册的一角上工整的两个字,余禾。
一个月后,班主任眉开眼笑地告诉周铭,他以本校历史最好成绩冲进了全市奥数比赛前十名。周一的升旗仪式后,校长给周铭颁发了奖状和奖品,同周铭一起站在台上的,还有余禾,自此,周铭开始注意到余禾不可动摇的存在。
周铭本来就读于市三中,因为家里原因,初三第一学期转学来了村里的学校,只等中考过后,再回到市里。余禾的出现冲破了之前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思想,他从不认为在这里会有他的对手,但是此时这个对手出现了,而且比他低一个年级。
第二个学期,余禾被班主任安排在周铭前排坐下的时候,周铭以为是看错了。待班主任介绍完后,他才略微回过神儿来并明确了一点,坐在他前面,那位叫余禾的二年级同学,将跟他一同参加中考。
第一次摸底考试过后,周铭看着同自己一样,站在榜单前的余禾,笑着说:“小同学,考的不错。”余禾没有对这句夸奖做出任何反应,只提起铅笔,轻轻的在第五名的位置换了条极细的线。周铭扫了一眼榜单上第十一名后面,余禾的名字,不再出声。
第二次摸底考试过后,周铭看见第五名的余禾翘着脚,在第一名的位置画了条细线。他分明看见那细线不断拉长,一直戳到他的心里。他开始期待下一次摸底考试,却也隐隐的不安起来。
第三次摸底考试榜单出来的时候,周铭看着自己的名字稳稳的站在第一行的时候,长长的出了口气,但之后他读完了榜单最后一行,却没有看到余禾的名字。他想开口问那个正把头埋在书本里的小同学,却觉得她的脑门上分别写着四个字,请勿打扰。
中考前夕,乔淑珍回来看余禾,带了余禾要的高一的课本和练习册,临走时,塞给余禾一本存折。余禾把存折攥在手里,她知道,她即将离开这个厌恶的家,不用每天看着宋亚芬那两条越来越肥硕的大白腿,也不会再听见折磨她已久的叫声。
中考成绩出来的时候,余付生着实风光了一把,他原本打算摆几桌,最后在余禾的反对中不了了之。他再出现时,人们都忘了他是那个搞破鞋的余付生,只记得他是那个考进了市实验中学的厉害的小姑娘的爸爸余付生。
余禾要求余付生每月寄800块生活费给她,宋亚芬问她为什么别的同学500就够她要800,她告诉宋亚芬,因为别人13岁都才小学毕业,她现在是要读高中,当然需要吃些好的,以免沉重的学业压垮了她瘦小的肩膀。
余禾站在市实验高中的门口,呼吸着四面八方涌来的空气,感到从未有过的自由,这让她心情大好。她幻想着每周跟在市里打工的母亲相聚,幻想着在宋亚芬怀了他的异母同胞的兄弟或者姐妹前,攒够她和哥哥的学费,幻想在这所高中全新的自由的生活。她满脸笑意的踏着轻快的步子,穿过操场,穿过长廊,躺在遮满绿色常春藤凉亭的长椅上。
周铭站在余禾的一边开口问好的时候,余禾猛地从幻想中惊醒,跳下了长椅。周铭自觉唐突,吓着了面前的小同学,连连道歉,余禾定了定神,只摆手说没事。周铭告诉余禾,他们都被分在了实验班,余禾笑着说,知道。
事实证明,余禾跟市里的学生相比,还是有点差距的。就像余禾在此之前从未见过电脑,而这里的同学,已经在用电脑写邮件,逛论坛。余禾在这里第一次见了外教,那纯正的美式发音让她吃惊不已,她发现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带着浓重口音的英文是如此滑稽,以至于每次发言,都有同学窃窃的笑。第一次入学考试,余禾考了三十名,看着自己名字前一长串的人名,余禾第一次感到吃力。
那天余禾吃完早饭回到教室,她看见桌上摆着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是一个MP3和一份手写的操作说明,她戴上耳机,里面的老外,操着纯正的美式发音,念着时事要闻。她看着操作说明最后面写着,请每两周将此物送至周铭处更新,愿小同学的英文水平越来越好。
余禾的英文发音,很快被纠正,外教课上发言,再没人笑,她的数学天赋在之后的考试中得以展现,在这学期期中考试的成绩单上,余禾的名字跟周铭一起,排在了前十名,而余禾以数学第一名的成绩,让所有人对这个村里来的小同学刮目相看。
高中的生活对余禾而言,是充斥着快乐的,他穿梭在宿舍和教学楼中间,像一只脚步轻快的小马,愉快而有节奏的踏动着小马蹄儿。余禾仍旧不喜欢黑夜,因为她不知道哪个夜深的梦里,又会充斥着宋亚芬那雪白的大腿和高亢的嚎叫。
乔淑珍每两周会来看一次余禾,带给她书籍,水果和零花钱,余禾用这钱给乔淑珍买衣服。她觉得母亲依然美丽,她觉得母亲应该跟那些城里同学的妈妈一样,穿着漂亮的衣服,享受漂亮的生活,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母亲找个像样的男朋友。但这些话她从未跟乔淑珍提起过,因为邱淑贞一直当她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她的这些想法,会吓坏她。
高中第三年的时候,周铭和余禾俨然成了实验班里数一数二的牛人,两个人轮换着占据第一名的位置,像说好了一般。而市实验高中是有保送名额的,所以,周铭和余禾都有可能不经过高考,直接被保送上很好的大学。
周铭接到南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才知道余禾把保送的名额让了出去,她骗了他。他告诉余禾,如果她不能跟他读同一所学校,他宁愿放弃。而最终,周铭去了南开,余禾选了本市的一所学校。
十六岁的余禾能清楚的感觉到周铭对她的喜欢,但她仍然对陌生又遥远的城市报以深不可测的恐惧,她难以相信周铭的喜欢,不会像余付生辜负了乔淑珍那样,最后粘在宋亚芬肥腻雪白的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