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宁,出自于蒲松龄之《聊斋》;黛玉,出自于曹雪芹之《红楼》。这两个同在清朝初期文学作品出现的女主人公却是性格迥异的——婴宁喜笑,黛玉喜泣。
谈起婴宁,眼前浮现的竟是花枝间她那宛如花朵的笑靥。她,“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 ;她,“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她,“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 。王子服因笑痴迷,王母因笑解忧,邻女少妇因笑粲然……纯真可爱如婴宁,丝毫不见寻常封建女子的脂粉气——是啊,“婴” ,即“婴儿”;“宁”即“宁静”——她既拥有婴儿般的纯净的心地,又属于“皆茅屋,而意甚修雅”那风景般的诗意的住所;她自然担得起“婴宁”这个好名字!
她的笑与当时封建教条的反差,使“满室妇女,为之粲然”。不合礼教的笑, “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却似一条皮鞭,鞭笞着昏昧可笑的教条。婴宁笑得率真,即使是在婚礼之上,仍是“女笑极,不能俯仰”。她的确像个婴儿——无论外表与内心,皆纤尘不染、令人痴迷。婴宁喜欢坐于花枝间,爱好鲜花,正是因为她自己本是狐女,到底是属大自然的,本该永远在那乱花丛中微笑,本应永远让她天真烂漫地挥洒。然而,她终是陷入了一个“情”字,离开了谷底桃源似的生活,跌入了世俗。最后,婴宁的笑终被凡尘磨灭——由于一场由不诡之人引起的风波“不复笑,虽故逗,亦终不笑”,哪怕母以“人罔不笑,但须有时”劝之。的确,不论是出于自身安全考虑,还是出于封建妇道考虑,婴宁不该向那西邻子“不避而笑” 。可憨痴的婴宁又如何料得这许多?况且西邻子亦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事已至此,多言有何益?一个烂漫的女子终是被无情的教条变成了一个终日不笑的少妇。仔细揣度,狡黠的狐女啊,怎会真真儿的痴傻?婴宁并非无心之笑,她的情谊饱含于她的笑容里,却最终以泪水释放,她“凄恋鬼母,反笑为哭” 。可惜,可叹,可悲……
悲戚的泪河里,我仿佛看见弱不胜衣的黛玉正于“饯花之期”举着锄头、捧着花瓣、闪着点点泪光款款走向泪河之畔,悲吟“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红楼梦》中的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在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结下了一段仙缘,前世得甘露滋润的绛珠仙草已经蜕变成了今生的林黛玉,当日殷勤灌溉的神瑛侍者也幻形成了而今的贾宝玉。因灌溉之恩而誓将毕生眼泪予以还报的承诺,便在“大观园”中缓缓谱写成了一段唯美的“还泪”故事……“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 ,注定让“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她终生“泪光点点,娇喘微微” 。据红学家考证,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一共哭了37次——感怀时“淌眼抹泪” 、“独在房中垂泪” ;与宝玉拌嘴时“掩面自泣” 、“无言对泣” ;听了闲话、生了疑心便“汪汪的滚下泪来”、“ 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 ;哪怕作诗赏曲也会 “ 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 洒了几点泪” ,乃至“ 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 。是啊,黛玉乃绛珠仙草,本是要为神瑛侍者倾注一辈子泪水的“水做的”女子——泪一日不还,黛玉尚在;泪既枯,黛玉亦物化矣。黛玉的泪水晶莹纯净,那是对宝玉的痴痴深爱;黛玉的泪水延绵不断,那是对封建社会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可悲之论的拷问!面对贾母等人的世俗心意,势利的王熙凤以“调包之计”使宝玉娶了本不喜爱的宝钗——这伤透了黛玉的心。可她寄人篱下、柔弱无依,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除了最终的焚稿而亡,还能有怎样的结局?
然而,“泪美人”在贾母、王夫人为代表的封建礼教压迫下,隐隐看出痴情难以成全后,反哭为笑。在高鹗的续书中,宝玉婚前,尚能起身的林黛玉是笑着去看贾宝玉的;任凭紫鹃和雪雁疑其“痴傻了不成?”聪慧细腻如她,只怕此刻心中早已经是万念俱灰:物极必反,那种看破一切无望之笑,真真叫人看罢不忍!因为,在她的眼里,与其志同道合、相知相惜的宝玉不仅是爱情的依托,更是精神的支柱——这是一种对未来人生的绝望,在信念崩塌后的哀伤……
纵览中国古典小说的绵绵山脉,《聊斋志异》是古典短篇小说的高峰,《红楼梦》则是古典长篇小说的高峰。在歌颂赞美女性,表现世情爱情方面,两部小说都将女性形象及其爱情故事书写得感人肺腑。纵使这两部小说的实际差异不小,但并不影响两部作品思想宗旨和文化底蕴的惊人相似性。其中,最令我记忆深刻的女主人公——婴宁和黛玉,不仅让我感受到封建社会的昏昧腐朽,也让我品味出世间万物,物极必反——笑靥与泪水,皆难永存。婴宁的憨纯之笑可谓是通篇皆是;黛玉的多愁之泣亦可谓是贯穿全书。此番憨纯、此番多愁,皆是两个女子之真性情。可是到文章的结尾,婴宁是反笑为哭,黛玉是反哭为笑,不能不说是一种封建社会背景下产生的悲哀,让人不觉掩卷叹息。
中国古典小说中不乏冲破封建教条、追求爱情与内心的自由的伟大作品。《红楼梦》和《聊斋志异》都深刻地表达了这个爱情至上主义思想:《聊斋志异》的爱情就是写男女之间心灵的结合,为了爱情,人鬼仙凡都不能阻隔;《红楼梦》中的“木石前盟”亦乃是心灵上的结合,具有生死不渝的特点。在这两部作品中,黛玉哭得梨花带雨,婴宁笑得春光灿烂。这一哭一笑,展示了我国古典文学中女性在人生和爱情上的最高境界,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中国古人对礼教的假恶丑的抨击以及对爱情的真善美的褒扬。
迷蒙中,我似乎看到一世外桃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黛玉吟着“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默默流泪葬花;婴宁却依旧立于乱丛中笑着、笑着……婴宁言笑晏晏,黛玉泣涕涟涟,却皆为心中所爱,纯真的情意从心底流露而出,一如从前、美不胜收……
恍然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