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对父亲没有什么概念。父亲在家待的时间很少,一年只见上几次面,每次都是匆匆而过,儿时的我常常忽略父亲的模样。
我们家是“中国式传统家庭”之一,奶奶是个典型的“老封建”,在她的观念里,只有生了儿子才能“延续香火”。所以,父亲不顾计划生育的严格要求,毅然带着母亲东躲西藏的,开始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那年的中秋节,家里突然多了两个人,是爸爸和妈妈。爸爸戴着墨镜,穿着一身笔挺的中山服,皮肤白净,头发梳得很顺,腋下夹着真皮包,意气风发,一看就像城里人,不像邻家种田的叔叔伯伯们。父亲拿出好多吃的,让我喊他,可能是太久了没有喊“爸爸”的原因,我竟然不好意思喊出口,拿着吃的就跑开了,留下身后愣愣的发呆的父亲。妈妈帮奶奶把饭做好了,奶奶说:“今天我们一家人终于到齐了,可以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了……”久违了的天伦之乐又重现在我们家。“咚咚咚……”有人敲门,是邻居的二奶奶,“你们赶紧跑吧,抓计划生育的人已经藏在童联小学里面,刚刚我路过校园的时候,听到有人说马上就过来抓你们了……”二奶奶急冲冲的说着。父母没来得及吃饭,父亲狠狠的抱了我一下,母亲抱了一下妹妹,依依不舍的消失在暮色中……皇天不负有心人,父母在生下我们四姊妹之后,终于生下了弟弟。
父母带着弟弟终于可以“衣锦还乡”了,我们家从此也过上了正常人家的生活,我看到了父亲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灿烂的笑容。父亲是个出了名的孝子,一直很顺从奶奶的旨意,本来打算生了三妹就不准备再要孩子了,是奶奶坚持不懈,说无论如何要给他生个孙子来。就这样父亲带着母亲,过了“八年抗计划生育生活”。
父亲要养活我们一家八口人,实在不易。挣钱的重担当然要落在父亲的身上,母亲管家务。每逢开学季,父亲就要准备我们五姊妹的学杂费,他常常苦笑着说,“五个要债的回来了。”那时,我总以为父亲重男轻女,不怎么爱我们,他从来不正面询问我的学校生活,但我在学校的一切活动,他了如指掌,甚至每次月考,他是第一个知道我成绩的人。他从没有在学校找过我,我偶尔下晚自习回到宿舍,翻开书本,有一张百元的钞票夹在书中,案前一股淡淡的烟味,不用说肯定是父亲,他就是这样,从不表达自己的感情。
学生时代的我,并没有那么让人省心过。那年冬天,我的期末考试很不理想,我不敢面对家人殷切期盼的目光。之前我的成绩一直不错,可是到了最后一学期,我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压得我快喘不过气来,整个班都在奋进的时候,总感觉自己追不上脚步……第二年春天开学,我并没有去学校报到,而是跟了一个在合肥打工的同学去上班了。学校通知家里我有几天没有去上课了。我能想象父亲眉毛拧起来,脸绷得紧紧的, 愤怒使他的脸涨得通红,他放出话来,如果我回家了,就打断我的腿。后来听奶奶在电话里说,“你走后,你爸爸晚上老是去你的书房,默默的抽着烟,翻着书,小儿啊,你快跟他赔个不是,他不是真的要打断你的腿呀。”在那个厂里坚持了一个多月,苦不堪言,又累又想家。趁着奶奶过生日那天,我寄回去一封家书,足足三页纸,我动之以情,父亲看完那封信,哭了,让妈妈把我接回来。他去学校赔了不是,让学校重新接纳我。我回来那天,父亲起得很早,把我的书房整理得干干净净,然后去街上买了一些我爱吃的菜。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声色俱厉、嘴硬心软的人。
穿越岁月的窄门,如今的我已经成家立业了,而父亲这座山似乎沧桑了很多,身板单瘦,头发稀疏,皱纹也爬上了额角,特别是那双曾经明如秋水的眼睛,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灰尘。这就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我的父亲吗?
父亲卧床已有一个多月了,老家人说这个季节是个“多病之秋”。对于被重病折磨的父亲也许就定格在这个槛上。父亲三年前做过一次食管癌手术,这次医生宣布癌细胞全部扩散了。一生坚强的父亲,这次怕是躲不过命运的捉弄了。
从医院回来,父亲N次的问我,“我这一次得的是什么病,这么久不见好转?”“你是营养不良加上心情不开朗造成的,你多吃点,多吸收点营养,保持乐观的心态,病自然就好了。”我安慰着父亲。看着骨瘦如柴又吃不下东西的父亲,我好难受。坚强的他被病魔折磨得已没有活下去的意志,说话也哽咽,我分明看到他眼中强忍的眼泪。我不能分担父亲的痛苦,而我能做的就是让父亲尽量舒服一点,忘记一点病苦。
秋日的午后阳光,明净、温暖、简单,还带丝丝慵懒与伤感。我们把父亲的躺椅抬到走廊上,然后把父亲“连提带抬”的放到躺椅上,让这午后的阳光温暖了父亲。小妹给父亲刮胡子,二妹为父亲揉揉手臂,我用热水把父亲的脚泡一下,父亲的脚肿得厉害,得好好的揉捏一下,才能消肿。父亲在暖暖的阳光下,安详的睡着,此刻没有病痛,只有幸福!可是幸福的时光并不会因为你留恋而停留太久。白天,父亲还好些,家里的那些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隔三差五的来看望他,给予他亲人般的温暖,精神上的安慰,使得父亲暂时忘记了痛苦,你们的情意我没齿难忘。到了晚上,父亲就没有那么舒服了。我们在父亲的房间里放上躺椅,垫上铺盖,就可以睡觉。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给他吃了止痛药,管不了多久,他就痛醒了。对于父亲,仅仅用药是不够的,必定是心灵照顾。我陪父亲说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帮他揉揉肚子,让他摆脱伴随癌痛而来的恐惧和焦虑情绪,增加对生活的希望。父亲像个孩子,在我轻轻的安抚中就睡了。父亲一夜要痛醒好多次,我就这样来回重复好多次。我知道,我跟父亲的父女缘分没有多久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很珍惜跟父亲的每一分每一秒。
望着父亲日渐走向生命的终点,我的心被前行的岁月之轮碾来碾去,却找不到阻止时光前行,留住父亲的办法,我唯能做的只是默默祈祷――
父亲,不离;天下的父亲,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