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这家咖啡店的时候,时间刚过下午三点。
这是一个寂寥的小镇,这是一个寂寥的下午,这是一间寂寥的咖啡店。
推开门的时候,门上的铃叮铃铃一阵脆响。吧台后面的小姑娘闻声抬起头,她短发及耳,头上系着一块方巾,穿着墨绿色制服,围着黑围巾,笑容像窗外的阳光一样在她脸上绽放。
慢慢搅动杯中的咖啡,看着浮在上面的细小的泡沫卷起一层一层的漩涡,馥郁的苦涩甜香仿佛从漩涡的中心喷薄而出,瞬间充满了我所在的空间。
店很小,但是格调十足。古船木的桌子,藤艺的椅子,各具特色,没有两张是相同的;角落里摆着一台古老的黑胶唱片机,放着我没听过的歌,听腔调应该是猫王,看着窗外灰扑扑的街道,听着猫王的歌,恍惚间有种坐在美国西部小镇的酒馆里的感觉;墙角有一座硕大的座钟,我抬手看了下表,座钟慢了27分钟,我猜店员一定也注意到了,但是没去管它,任由它在一个错开的时空里按自己的节奏走着,黄铜大摆一下,又一下,晃过这它永远也追不上的时空;背后的墙用青石砖砌成,砖块斜斜堆砌,杂乱而有章,仿佛每一块砖的位置都经过了精心的设计;墙面涂鸦了一架飞机,青灰的背景,黑色歪歪扭扭的线条,载着人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梦想,飞向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未来。
店里就我一个客人,店员小姑娘坐在吧台后面,摊着一本书,捧着一杯奶茶,咬着吸管,慢慢啜饮。她好像突然想起店里还有一个人,抬起头,视线扫了一圈,看到我在看她,甜甜的冲我笑了,弯弯的眉眼,微皱的鼻翼,很好看。
我回她一笑,移开目光。门外两只猫在门廊下晒太阳,一只睡相很差的睡着了,另一只在它身旁,舔舔爪子,蹭蹭脸,眼睛惬意地眯着,它们被喂得很好,圆滚滚的身材,一身黄褐色的毛在阳光下金灿灿的。
叮铃。又来了一位客人。这是一位姑娘,背着大大的背包,风尘仆仆。
她坐在我斜前方坐下来,卸下背包,咖啡还没上,她端起玻璃杯把水一饮而尽,畅快地长吁了一口气。发现我的目光,她羞赧地吐吐舌头,竖起笔记本的屏幕,遮住自己的脸。
我开始打量她。
她穿着一条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一双磨去了商标,模糊了款式的旅游鞋。我盯着她的鞋看了很久,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鞋,摇头苦笑。很多事情就像鞋子一样,好不好看无所谓,那都是给别人看的,只要自己穿着舒服就够了。
“喂慕云,我们也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吧,穿着满是洞洞的牛仔裤,穿着全是灰的鞋子,背着我们的全部家当,不考虑目的地,走到哪算哪,就我们俩,好不好?”你当时咬着我的耳朵,悄声说。“好,我们明天就走。”你扑到我身上,用热烈的吻回应。只是真的出发时,我一身破烂的牛仔装,脚下是黑乎乎的鞋,背着我的家,身旁却没有你。你最终发现,其实我不是你想要的那双鞋子。
浅浅抿一口咖啡,没加糖,没加奶,暖暖的苦充盈我的口腔,带着特有的酸涩。想起你,眼睛总是一阵忍不住的酸辣。
店员小姑娘给她端上咖啡和小点心,她小心地喝了一口,惬意地伸伸懒腰。她环顾了下四周,拉过对面的藤椅,把腿放在上面,从脚踝开始,一点一点往上揉按,捏到小腿肌肉的时候,她发出了吃痛的声音,隔着屏幕,她看不到我在偷笑。
你偶尔会在晚上小腿抽筋,在梦中痛苦的叫出声。我不知有多少次,被你的叫声唤醒,而你依然在梦中,不理会我的关切。我每次都能准确的握住抽筋的腿,左手把脚丫向后压,右手揉捏痉挛紧绷的肌肉。待肌肉慢慢松弛,你也从沉睡中慢慢苏醒,迷蒙地看着我,眼角还有泪珠。我递过刚冲好的热牛奶,你嘟起嘴,“才不喝。”“乖嘛,多补钙就不会抽筋了。”“不喝,就是不喝。”最终还是我含着牛奶,送到你嘴里。你一直都是这样,中药太苦,我喂你喝,鸡汤太腻,我喂你喝,玉米汁太甜,我喂你喝,白开水没味道,我喂你喝…曾经笑话你,如果哪天没了我,你会渴死的吧,当然这只是一个笑话。
那姑娘抬起头,撩起耳边的头发,右耳上明晃晃的三枚耳钉刺痛了我的眼。你给我的最后一封邮件里,有一张你左耳的特写,你的左耳上缀着3枚耳钉,一枚在耳垂,一枚在耳廓线的中间,还有一枚在耳廓的顶上。
“慕云,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张照片。你说我的左侧脸最好看,所以我在左耳上打了耳洞,三个,代表我们的三次分别,一次是毕业,一次是机场,一次,是…打耳洞的时候我很害怕,针刺穿软骨的时候好痛好痛,可是我没哭,你知道我最怕痛了,但是我一滴眼泪都没流。我在想,痛吧,痛完之后就能忘记你。也许真的是这样吧,在给你写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很平静,想起你的时候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丝微小的涟漪。别的不多说了,我很好,你也珍重。”
当我颤抖地端起已经凉掉的咖啡时,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我跳起来跑去付账,在店员小姑娘和她疑惑的目光中,匆匆逃离。
在我踏出门口的时候,那座大钟不疾不徐地敲响了三下,当,当,当,浑厚苍凉的钟声就像重锤一下一下敲打在我心上。我不知不觉中与另一个时空中的我擦肩而过,只是我不会知道,在那一个时空里,我的身旁是否有你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