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暑假,计划生育很紧。
母亲在三十九岁高龄生下小弟弟。惊恐之余后的欢喜让人有点想流泪。因为他是我们五朵金花中唯一的男丁,是父母眼中盼望已久的独苗苗。
七月初四那天傍晚,苍天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水气裹着风往屋里扑。母亲临盆时找不到接生婆,祖母只好为母亲接生。
我们几个小女孩被父亲赶到厨房里为母亲去做疙瘩汤。
祖母一阵忙碌之后,堂屋里传来一阵婴儿哇哇地啼哭声,伴随着外面的风雨小弟弟来到人世间。
父亲高兴得像是捡到了宝一样,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他终于使得烟火得以延续,他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使命。
父亲觉得此时自己好像是战场上的大将军,他在众乡亲面前终于可以挺直了腰杆子。
也许是被刚有个男孩冲昏了头脑,急性子的父亲命令式地让我蹲在灶膛里烧锅。锅里添上了凉水,他搅好了面糊饧在那儿。麦秸被大雨淋湿了,灶膛里的火着了又灭,灭了又要点着,水开了将要往锅里下面糊时火又灭了。我正要点着火的当口父亲忍不住发怒了:
“干啥吃的?连个锅都不会烧!”此时那几个姊妹听到父亲的呵斥也不知跑向了哪里。
我左手擩着潮湿的麦秸放在灶门里,右手拿出火柴刺啦刺啦地划着,火柴返潮了灶膛里的火还是没被点着。
父亲彻底怒了:
“滚一边去,没用的东西。”
父亲骂我像骂一个男孩子。听到父亲的骂声我委屈地耷拉下脑袋。
灶膛里的麦秸终于被熥着了,浓烟扑过来熏着我的眼睛和嗓子,我感到一阵窒息。委屈和伤心的眼泪也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本来有个小弟弟是该高兴的事情,可我却流了眼泪。
在父亲心里也许闺女本就没有儿子分量重吧!他刚刚得到个儿子自然喜不自禁,吵不能支撑门面的女儿也许是天经地义。
瞬间,平时在他心中宠儿的地位随着弟弟的到来而轰然倒塌。我用手摸着被灶火燎焦的刘海心中一阵伤悲。可我又不能被父亲看见我流眼泪的样子,不然他会骂我是个找事的丧门星。
2
我是二姐,我得有个做二姐的样子。我在寻思着给弟弟起个名字,我觉得他的名字应该叫“雨生”,生他时下那么大的雨。我会时不时第跑到大床跟前看看“雨生”,那孩子不算胖,粉嘟嘟的小脸,粉嫩嫩的小手、小脚丫。我抚摸着他的小脸如凝脂般滑嫩,他躺在柔软的小毯子上甜甜地睡着。均匀的呼吸让他的小肚皮上下快速的跳动着。 我终于有弟弟了,别人再也不会说我没有弟弟,再也不会欺负我。我这样想着,不由得又看了小弟一眼。 院子里知了声声。它欢快地鸣唱也不让人觉得那样聒噪。大概是因为家里有喜事一切都显得很顺畅的缘故。 小弟长得很像我父亲,比我姊妹任何一个都像。他双耳垂肩,睡着的双眼不知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他刚来到世上就被父亲看作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十个罗汉女不顶一个踮脚儿。这句话在我们家得到了印证。
托生个儿子真好!我心里想。
考完了初升高,暑假里我已无所事事。我承担起了给小弟洗屎洗尿的任务,当然烧锅做饭的任务也非我莫属。
祖母每天拄着拐杖去看她的小孙孙。
外祖母也来了。
祖父忙着买来红糖。姨母拿来鸡蛋、红糖也来看我母亲。
正当亲戚邻居为我们家庆祝添丁进口时,小弟弟突然病了。他不吃奶,整天不停地啼哭,哭得厉害时会上气不接下气,哭得让人心毛脚乱。请来村医说是“起马牙”。父亲嫌诊所的医生不靠谱,后来也顾不得计划生育罚款,去公社卫生院看病。母亲刚生育罢身体很虚弱,她用围巾勒着头软软地躺在架子车上。小弟弟就躺在她身边。 母亲收拾的东西放在竹篮子里挂在车把上。 父亲陪母亲在医院里给弟弟看病。 夜晚,黑魆魆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院中老榆树的枝桠相互交织在一起组成一幅幅魔鬼似的图画,狰狞地印在浩瀚的夜空里。没有星星的夜晚让人感到惊悚。 厨屋旁边的马棚下那匹枣红马在乌拉乌拉地吃着麦秸,它咀嚼着,不时地从那粗大的鼻里“啼”地一 声喷出一股热气,我端着蜡烛往槽里又撒了一把料,马儿好像来了精神,它加快了吃草的速度。 臭气熏天的马棚里呛得我想干哕。没有父母在家的晚上真的很难熬。东边靠墙的槐树下栓着的老母羊使劲地甩着它的头,长长的耳朵被甩得发出扑啦扑啦的响声,让人听了有点害怕。村里的夜晚时不时的有汪汪地狗叫声。
寂静的夜让我想到了鬼,想到了鲁迅笔下墙头上的美女蛇……我吓得不敢往自家墙头上看,我唯恐看到我不该看到的东西。
弟弟的病很邪门,好端端的咋就病了呢?
3
弟弟住院第四天时,家里的枣红马也病了。
真是祸不单行。
马是快牲口,一般不会卧在地上。可马棚下的那匹枣红马却不知为何原因地卧在了地上,很难受的样子。它不吃草不吃料,也不喝水。一双大眼睛无力地垂在那里,长长的睫毛覆盖着那双忧伤的大眼睛。我和姐姐慌忙去村西头找大爷,大爷使唤了一辈子牲口,他一定知道马儿得了啥毛病。大爷来了,从柱子上解下缰绳把马吆喝起来。
看样子是结住了,大爷望着枣红马说。 结住的马得让它溜达。
我和姐姐两个人跟在大爷身后在村庄东头的大路上溜马。
交了七月节,夜寒白天热。
七月上旬的夜晚有点凉意。我和姐姐在大爷身边溜达着我们家的枣红马。
大爷说马结住了就不再吃草。铁打的骡子纸糊的马,你大(父亲)也真是,非要养马,马不如驴泼皮。
大爷有点埋怨我的父亲。
大马路在夜色里泛着白光,遥远得象冬夜里的长梦。我不知道弟弟的病怎么样了?
起风了,路边的白杨树被吹得哗哗啦啦地响,往四处一看满地的高粱和玉米随着风一阵婆娑起舞,花生地里的片片坟茔在若隐若现的月光下孤伶伶地杵在那里,庄稼地里的蟋蟀在唱着它独有的夜曲。夜更加寂静。枣红马不想迈动它那长长的四条腿,四只蹄子在踏、踏、踏地往前走动着,象老太太的棒垂无力砸在搓衣板的破布上。我和姐姐用枝条驱赶着马加快它的步伐,可是它还是那幅病殃殃的样子一点也没有精神。
大爷最终还是把枣红马牵到了兽医站。
当大爷牵着马从兽医站回来时,已经大半夜了。我和姐姐揉着惺忪的睡眼从大爷手上接过马缰绳把马栓到柱子上。因为马让大爷折腾了大半夜我和姐姐心里很过意不去。
弟弟生病父母不在家,我们姊妹几个好像是一群孤儿。
那个暑假日子真难熬。
小弟弟住院到第八天时,父亲突然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一张疲惫而又蜡黄的脸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头发也长了好多,一幅萎靡不振的样子。我问弟弟病情啥样?父亲说:你去医院吧,把你娘拉回来,你弟弟没治好。随后父亲一声长号痛哭……
我的心如针扎般疼痛,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的父亲。
不知是医生医术不高明还是小弟弟的病难治最终小弟弟在世上仅仅活了十四天,因四六风而去。
我的心一阵顫抖,我已流不出一滴眼泪,只觉得嗓子眼干得想冒烟,我悲伤得双腿打顫。我不知道该怎样迈动这沉重的双腿去医院拉我的母亲还有那个曾带给全家希望的小弟。
我走进医院的病房,小弟安详地躺在床上,一张苍白的脸被母亲用纱巾盖上。我不相信小弟去了,可母亲的眼泪告诉我他确实去了,去得那么突然。我真希望去的是我而不是小弟。他曾那么让父亲高兴让母亲欢心,可为什么苦霜单打独根草?
我用架子车拉着母亲,小弟就躺在母亲旁边。
盛东西的竹篮子依旧挂在别把上。
我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可没有人知道我的悲伤。没有人知道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用架子车拉着母亲,还有母亲怀里已经去世的弟弟。
那个暑假是我一生当中最伤心的暑假,我失去了我唯一的只在世上仅活了十四天的小弟弟。也许他和我们一家情分太短,不然他不会走向去往天国的路上。
母亲无力地下了架子车,踉踉跄跄地走向堂屋。小弟就躺在架子车上,被放在大门口外面。不成人的人去世后是不能进家门的,在我们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娘跪在大门口一阵哭嚎,她是长辈,我不知道她为何用这种方式来为辞世的小弟送行。大爷腋下夹起一张蒲席手里拿起一个铁锹走向架子车。小弟被裹在里面。他去了他要去的地方。
一场大雨过后,小弟下葬的地方塌下一个圆圆的潜坑。
那年暑假的风,那年暑假的雨,那年暑假的高兴和悲伤都埋在了那一柸黄土里……
父亲抱怨母亲去医院的时候不该用那个竹篮子盛东西。 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小弟若活着,已是人到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