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无言
花木无言 花之媚人在色香两字,与色比起来,我更在意花的香味。
以香见长的花,通常没什么色,一般小而白,不过细看,仍旧风姿楚楚,最要紧,有了香,色也就退居其次了。最常见的香花是茉莉。茉莉很贱生,开得又多,花期又长。一到夏天,我常在早晨摘一些茉莉,养在一只盛了点水的青花碟里,摆在房间里,能香上一两天。有时拿针把几朵茉莉穿成一只小花球,带在身上,走到哪里都是香的,心情愉快一整天。沈复说茉莉是喜欢近女人脂粉的小人,我却看不出,茉莉能入茶,配茶的花最常见的也是茉莉,既然配得上茶了,也不会太小人到哪里!
可佩上身的香花,除茉莉外还有白兰。江南一带到了春夏,常有小贩拎了个竹篾小篮叫卖“白兰花,白兰花”,带着缠绵的湿润雨意。每遇到卖白兰花的小贩,都禁不住诱惑买一串,佩戴在身,晚上除下,裹在湿毛巾里可保存到第二天。广东的白兰很多。夏天傍晚,最好刚刚下过一场阵雨,乌云才散,霞光返照,天空将近紫色,润湿的空气里花香最浓,白兰的香味像温柔的棉絮一样包裹着一切。我心目中的“仲夏夜之梦”就是这样温柔缠绵的了。
叫白兰的植物很多。北方的木兰有时也叫白兰,不过木兰在春天开花,先开花后长叶,像木棉一样,花有鸡蛋大小,一开,满树白的;还有种广玉兰,也有人叫玉兰,广玉兰有排球那么大,样子近似荷花。白兰、木兰、广玉兰都很香,香味也很相近,不过最香是白兰。白兰花最小,不显眼,细看起来却也很美,似女人的纤纤柔夷,可惜不耐久,一开得最盛花瓣就落了。 白兰的香味不同于茉莉,茉莉香是清苦的香味,白兰的香带甜。照文人的评价,带甜的香味总不及带苦的香味格调高。我不想这么假正经,把任何事,连花都扯上品格高低,可也还是喜欢带苦的花香味,因为带苦的花香更清雅,更像花香,带甜的花香,闻起来总联想起糖果点心。典型的是桂花,明明鼻子闻到的是桂花,脑袋里想起的却是桂花糖桂花酥,然后跟着肚子就饿起来了。桂花因为小,不能戴,古人把它装在香囊里,叫“木犀桶子”。我是不会戴这种香囊的,免得闻到这股味,整天都惦记着吃的。
水仙的香味也是苦的。喜欢水仙,年年都种。水仙不像其他的花长得那样慢,在一个月里就生根长叶开花,种它很有成就感。水仙讲究要刻,刻过的水仙才会长花不长叶,可刻过的水仙叶子都打曲的,看起来很荒谬。水仙有单瓣复瓣之别,古来推崇单瓣水仙,够清雅,我不愿自命清高,但也喜欢单瓣的水仙,姿态好。以前不知道水仙有单瓣复瓣,直到有一年,养出的水仙左看右看与平常不大一样,却也想不出哪里出了毛病,后来看了本水仙鉴赏书,才恍然那年种的是复瓣。不过知道了也没用,不到开花,永远也不知道种的水仙是单瓣还是复瓣。洋水仙要比中国水仙大好多,色彩也艳丽,有黄的紫的粉的,可那还是出尘的“凌波仙子”吗?
冬天的花不多,水仙是一种,还有蜡梅。蜡梅空叫了个“梅”字,实际和白梅红梅并不粘亲,闻起来,蜡梅要比白梅红梅香得多。书上说,中国蜡梅有五个品种,可我只见过两种:白心的和紫心的。汪曾祺讲他故乡重白心的,爱称其为“冰心蜡梅”,贬称紫心的为“狗心蜡梅”。素心梅在品种上也珍贵,不过我更喜欢紫心的,因为它香味更厚更绵长。喜欢紫心蜡梅的当然不会把它叫作“狗心”,而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檀心蜡梅”。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有趣,不喜欢,就随口污蔑,喜欢了,连名字也细心取个好听的,可不管怎么叫,总是同一样东西。
香花里,最喜欢的是栀子。栀子的香味既不甜也不苦,只有两字形容—“浓烈”,浓烈得冲鼻子,隔着好远,一闻,就知道有栀子开花了。和栀子花香仿佛的是鸡蛋花,也是浓得那么旁若无人、理直气壮。鸡蛋花的样子挺滑稽的,头重脚轻,那么一人多高的植株,只头上一圈长着叶开了花。鸡蛋花居然属于仙人掌一类的植物,倒是挺奇怪的。我几次三番想种栀子和鸡蛋花,可每次把一株长得好好的植物搬回家,总是过不了几天就开始落叶,到叶子落光,植物也就死掉了。我通常不会把植物种死,可不知为何总种不活这两样花。自己最喜欢的,说不定不喜欢自己,世上大概很多事是这样。
有一些有名的香花,广受喜爱和推崇,比如荷花,周敦颐说它“香远益清”,还有梅花,林和靖说它“暗香浮动”,可我却总闻不出它们的好处。最怪的要算米兰,多数人说它非常香。小时候,隔壁的阿姨种了棵米兰开了花,照她说法“香得头也疼了”,兴冲冲要我去闻。可我左闻右闻,闻了大半个小时,总也闻不出有什么味,阿姨说我感冒了。我还为此落了个毛病,之后看到米兰,不管它开没开花,总要上前闻一闻,可越闻越闻不出,我想米兰跟我有仇,它不想让我闻到它的香味。
花中色香俱全的毕竟不多,所以又香又艳的玫瑰备受推崇。希腊神话里,玫瑰是主神宙斯创造的,宙斯创造出玫瑰之后,别的神看了,都觉得宙斯不愧为主神,连创造一朵花也是最完美的。真要说玫瑰,大概几十本书也讲不完。玫瑰在西方不止是一种花,而有很深的文化内涵,喜欢、研究、迷恋它的人多不胜数。玫瑰实际是西方的花,在中国一直不受注意。中国人喜欢的是梅兰菊、牡丹、茶花、荷花,古人赋予这些花不同的品格。玫瑰在中国没什么意喻,可见古人并不重视它,不过西风劲吹,现在多数人倒向了风势强劲的那边。 不知是不是因为宣传的缘故,玫瑰两字,现在听起来都带着浪漫之感。很多人喜欢种玫瑰,实际上玫瑰倒是一种不能“种”的花,玫瑰需要“插”。种在花园里的玫瑰,开得再好,繁花再盛,也一副蓬头垢面的邋遢相,只有插进花瓶里摆进室内,方显出它高贵、优雅、神秘的气质。
洋花色艳的多,香浓的不多,色香俱全,印象深的是风信子。风信子颜色很多,样子也非常可爱,一朵朵铃铛似的小花挤在一堆,很入画。很多卡通片把风信子画在小河边,莫奈画他的花园,除了睡莲,也画了很多风信子。有的花香,比如蜡梅、水仙、茉莉,是一阵一阵的,随风飘过来飘过去,一会闻到了一会闻不到,闻这些花的香味像抽烟,经喉入肺,泌人心脾;有的花香,桂花、白兰、玫瑰,香味绵厚悠长,弥弥漫漫在空气里,人处在其中,像全身裹进一条香味毯子里,从头盖到脚,不止鼻子,每个毛孔里都感觉到它的香气;风信子和栀子的香味是劈头盖脸来的,它们的香味很“硬”,闻着,就像脑门上挨了一棍,或者说,闻这种花香像喝酒,不是入肺,而是上头。栀子的香像二锅头,只是“冲”,风信子则像大曲,后劲十足,喝后昏头转向。有一次我放了盆风信子在办公室,进来的人不到五分钟,都嚷头晕。
球根类的花,种的最多的大概是百合。百合有很多颜色很多品种,我喜欢白色的百合,可这种百合的正经名字却很不好听,叫“铁炮百合”,怎么也想不通这种百合和“铁炮”有什么关系?铁炮百合有香味,香味清雅,越冷越香,其他的姬百合、香水百合,都不及它香。 马蹄莲和百合虽不同种,但有点像,都是带点绿的白,很清雅。马蹄莲比百合花盘小一些,花形也更简单,只是一个圆筒,不过有自己特别的气质,是别的花都没有的。一位手捧百合花束的新娘给人一种腼腆羞怯、希望得到垂怜的感觉,而手持马蹄莲的新娘却给人一种镇定从容高傲的感觉,一种不明显的“酷”。
春节应市的洋花很多。去年我买了盆非洲紫罗兰,正经名叫非洲堇,改名紫罗兰,因为花的样子像紫罗兰。不过平常的紫罗兰开一两天就谢了,不像非洲堇这么耐久,一盆盆栽放在台面,一两个月都不变,惹得好些人问我,这花是真的假的?可能因为花期长、颜色又多又靓,非洲紫罗兰现在种植得很多,好些地区都有它的俱乐部,定期比赛。看过一盆在台湾获奖的非洲堇,那样子就像假花一样,每片叶子每朵花都像人手工做出来的那么整齐。非洲紫罗兰不太需要光照,特别适合种在室内,被称作“室内花之后”,奇怪,不知“室内花之王”是什么?
春节应市的还有郁金香,在世界花卉传奇史中,郁金香也名头响亮。多年前种过郁金香,不过每次都只长叶不开花,不知道是品种不好,还是种植不得其法。现在一盆买回来就是开了花的,不用整天想它为什么还不开花,为什么还不开花了。不过,郁金香一朵朵单看看不出好来,荷兰牧场上那一片一片海洋似的郁金香,才显得出这种小花如梦如幻的魅力。 这好像也是东西方赏花最大的区别。西方种花,讲究多,成片成片花的海洋,才能给人震撼惊艳的感觉;中国人打死也不会想从花中得到震撼惊艳的感觉。国人看花喜欢单朵的看,独本菊、牡丹、芙蓉、茶花,顶多一株,半遮半掩种在石后溪边,讲究“犹抱琵琶半遮面”,再多就乱了,欣赏的也是弱若扶病的花,而不喜欢健康自由伸展的花。插花更是这样,很多国人批评外国插花“乱蓬蓬的一堆”,没有章法,没有高低掩映。实际外国插花很多讲究,花与花配,色与色配,看似“乱”,实际却非常和谐。反观中国的插花却觉做作,硬把花插成一只象、一只凤,一条龙,不知什么意思?既然看花,为什么又要把花摆成别的什么东西?我觉得西方人喜欢花,喜欢的是花本身,花好看、香、令人愉快,所以就去喜欢它,插个花也只摆摆好就行了;而中国人喜欢花,却是想表现自己的“内心”,故作姿态。他们喜欢一种花,与其说喜欢花本身,不如说喜欢的是那种花代表的“意思”:富贵、吉祥、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傲霜欺雪、铮铮铁骨,总要把花尽量往自己喜欢的那层意喻上扯。
中国人更愿意单朵单朵赏花,可有时也会看“花海”,但不是有意为之。能成片成林观赏的,很多是果树,梅花、桃花、樱花、梨花,开时同开、谢时同谢,蔚为壮观。一般赏花的树结不出好果子,因为花树讲究花多而枝细,要结果的话,就要花少而枝壮,才结得出好吃的果。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想证明花与国民性有关,人们爱举樱花的例子,说樱花开时轰轰烈烈,花期又极短,一个星期不到就花残梦醒,正是日本人刚烈易脆追求瞬息辉煌的性格写照,而中正平和吃苦耐劳的韩国人就会选平庸的“木堇”做国花。中国人一直不喜欢樱花,不知是因为日本人还是因为本身就不喜欢,很多人说樱花“无色无香”。有趣的是,写《枕草子》的清少纳言也曾这样批评过中国人喜欢的梨花,想不通为什么中国人觉得梨花“好得不得了”,以致杨贵妃在玄宗面前哭,也比作“一枝梨花春带雨”。也许,隔了一个民族,就像隔了一堵厚墙,永远也无法了解别人心里想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