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秋水多】大漠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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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黄沙,落日孤烟,胡天八月即飞雪。

大漠的夜里最是寒冷逼人,加之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风沙,铺天盖地,不消片刻便能淹没一支商队。

便是这样的夜里,依然有残酷的捕猎在悄然进行。为猎者,是人,受猎者,也是人。

这是一伙大漠马贼,专门在夜里劫掠过往商队。

今夜,又是一个疯狂的庆典。

暗空中,阴云密布,黎望之伏身马背,在大漠中疾驰。身后,一群大漠马贼紧追不舍。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手里操着弯刀,口中呼喝着番邦语,他听不分明,却能觉察其中浓浓的势在必得之意。他情知自己重伤未愈,又孤身一人,只怕是打从银庄出来时便已被他们视为了囊中之物。

仗着一匹神驹和手中长剑,黎望之断断续续杀掉了近半数的马贼,可即便是这样,歹徒们也不肯停下,任由同伴的尸体在寒风中变冷冻僵,仿佛那些死去的不过是毫不相干的生人。

他被马贼的冷血凶悍震惊,更不愿落入其手,扭头用力夹紧马肚子,神驹嘶鸣一声,一跃丈高,瞬间又将距离拉开了。他胸前的伤口早已挣裂,衣襟被血浸湿大半。长时间的厮杀与奔亡让他手脚麻木,筋疲力尽。

漫天黄沙中,平地突起几座环形的巨大的沙丘,黎望之看着那高高扬起的圆弧形丘顶,心里不祥的预感陡然放大。回想这一路,他们始终在有意无意将他往这个方向驱赶,这沙丘,越看越可疑。马蹄声渐近,他咬牙奋起,回身杀了个回马枪,剑尖劈挑连刺,一下掀翻了一圈人。

虽然成功杀掉几个马贼,他的剑也狠狠敲在其中一人坚硬的护心镜上,终于不堪重负铿然断作两半。“吁吙——吁!”马贼面露喜色,高声叫唤着围拢过来,情急之下,黎望之扭头上了沙丘。马蹄踏起阵阵黄烟,不一会儿便奔至圆顶上。斜刺里探身一望,他猛然勒住缰绳,冷汗涔涔而下。神驹吃痛,前蹄在空中乱踢,险些将自己掀下去。

原来连绵的沙丘不过是个假象,底下竟是个凹陷的悬崖,若是他刚才再慢一步,只怕此时已经摔个粉身碎骨。

月光不知凡间有人正面临性命之危,依旧无忧地洒下银辉。远处传来苍茫的狼嚎,一声接着一声。黎望之低头看向救了自己数次的神驹,用手代齿梳理着它的鬃毛。马蹄浅浅地陷在沙地里,马背上全是汗湿,马鼻子不断喷着白气。他目光沉沉,握紧断刃转向来路。便是死,他也要多拉几个垫背的。

马贼桀桀狂笑,一拥而上,从各个方向砍过来。黎望之看准其中行动最迟缓的一个,拼着最后一点力气踏着马背一跃而起,断刃脱手而出,削下那人一条胳膊扎在沙地里,顿时惨叫声惊天暴起。他充耳不闻,就地滚过去抓起断手边的弯刀,抓了一手沙,险些握不稳。

马贼武艺不精,但浑身都是蛮力,他面对面挡了几刀便觉得右臂酸麻,躲闪的身形愈发狼狈。领头的瞧得分明,振臂一呼,其余人全都扑上来,死死制住了他。他登时眼前一黑,喷出一口腥甜,只觉得手脚都不能动弹了,有许多只手在他身上不断摸索,怀里的书信、腰间的碎银、伤药全被搜刮一空。

忽然身上一轻,黎望之睁开眼,就见自己的包袱被扯得零落,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马贼们围在边上,挑挑拣拣。那个领头的听见响动,回头过来踹了他一脚。他站立不得,爬在沙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尽力扬过去,马贼头子躲开了,呸呸地擦着脸,大骂着踩住他的肚子,对准他的脑袋举起了刀。

这回终是无力回天了……他凝望天空,雾气渐渐散开,月色皎洁如常,心中极快地飞掠过几桩未竞之事,从今以后,都要成为憾事了。

在这生死一线间,凌空飞来两只竹叶镖,马贼头子瞪圆了眼,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气绝身亡。他看得清楚,那竹叶镖一枚钉在印堂,一枚钉在心口,皆是深深没入,只留一小截叶柄,出手之人好深厚的功力!

那些马贼见大哥无故倒下,还以为是他干的好事,纷纷叫嚷着围上来要揍他。随即几点寒光凛空射来,又是刷刷十几枚竹叶镖。

马贼们像被接二连三点了哑穴,一转眼鸦雀无声。

他勉力撑起身,转头看去,马贼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就跟做梦似的,死里逃生,他握紧一捧沙举到跟前,沙子顺溜地从指间流下。

不是梦……他怔怔地放下手,这才蓦然感觉到浑身好似散了架,无一处不疼痛。一张长脸伸过来舔了舔他流血的脸,是他的神驹。一个蒙脸的人放下缰绳,蹲下来给他点穴止血:“哟,还没死。”

居然是个姑娘。

他被舔得内伤,抱住它的头按到肩上:“多,多谢姑娘相,相救……”蒙脸的姑娘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解释道:“这是老子的地盘,今晚本就要来清理这群老鼠,被你赶早了,算你倒霉。”他张口要说话,她手掌一翻变出一枚药丸来,干脆利落地捏住他的下巴迫他咽了下去。

“没水,你将就着点。”说着,姑娘收拾了地上散乱的东西,勉强裹成长条给他系在马脖子上,又去扒拉那些马贼,把稍微能用的都自己笑纳了。

“姑娘,你的镖不用收回来么?”他看了半天,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镖?什么镖?”姑娘回头问他。

他指了指自己的眉心。

“你说这个?”姑娘随手拉过一具尸体,捏着叶柄拽出“竹叶镖”,只见那“竹叶镖”已经成了条状,软绵绵地垂在那里,还在慢慢往下滴着血。她嗤笑着抛过来:“没有毒。”

他毫不生疑地接过来,眼睛登时瞪大了,啊呀!哪里是什么竹叶镖,分明就是一枚普通的竹叶!他不可置信地缩回手:“原来姑娘竟能摘叶成镖,在下好生佩服。不知……”姑娘道:“怎么,想学?不好意思,家祖绝学,恕不外传。”他立马闹了个大红脸:“在下并非这个意思……”姑娘起身,轻松拎起他放到马背上,拍拍马屁股,“回关内吧,下次这里就不会有马贼了。”

神驹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嗒嗒朝着来路小跑起来。他急得大叫:“等等,姑娘,恩人,还未请教尊姓大名!”那姑娘哈哈大笑:“老子没名,就叫沙老爷吧!”

“沙老爷……”他反复咀嚼着,在马背上颠簸着,把这个名字吞进了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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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夏走秋至。黎望之伤好后,几次穿越大漠,遇见了风沙,遇见了被留在大漠里的枉死鬼,却没有再遇见沙老爷。这时候,他反而期盼着遇到几个马贼了,仿佛见着了马贼,就能见着她。

可事实就如同她曾允诺的那样,大漠中已经没有马贼了。不论何时,皆是只有漫漫无尽头的沙场,高低起伏,间或有商队的成排行进,驼铃悠扬回荡在旷野里。

他独自伫立在当日险些丧命的地方,那些沙丘像从来没出现过似的。悬崖也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流沙,非常缓慢而不停歇地流动着,碎石,干枯的胡杨根枝,沙里翻出的死去商队留下的破布,不慎跌入的沙兔和沙狐,来者不拒。

他的心里一片惘然。

接到友人相邀的信,他东去到了姑苏,只是人虽走了,心还留在广阔无垠的大漠上。他万万没想到,就是在这样的恍惚光景里,他再次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沙老爷。

印春楼,姑苏城里最大的欢夜场,和上头有点关系,从来不愁生意,也没人敢在这里闹事。黎望之知道友人之所以把地方定在这里,也是出于安全考虑。他循着信里的描述,在印春楼里弯弯绕绕,一路上,人越来越少,最后,他在一幢湖边的小楼前停了下来。

里面似乎正奏着丝竹弦乐,清雅迷人,正是友人惯常叫的那支曲子。他方举起手,还未落下,房内忽地传出些不和谐的声音来,嘤语缠绵,黎望之敲门的手霎时顿在那里。

那声音不似女子般纤细,是介于年轻男女之间的音色,听起来分外撩人心弦,叫他害怕。黎望之犹豫再三,终是转身走开。走出两步,屋中的声音便及时停了下来,一个慵懒的声音响起:“既然来了,为何又要走?”紧接着他听到友人答道:“是,是,我这就把他请进来。”

黎望之有些愣神。湖里银色的锦鲤跃出湖面,啄食散落的鱼食,扑通一声惊醒了他。那女子的声音莫名的熟悉,竟与沙老爷有七分相似。他晃晃脑袋,在心里笑自己,这一路来他已听到了无数个像是沙老爷声音的人,但捂住下半张脸后,那浑然陌生的双眸总是令他失望。

就因为这,他身上已经背了一个“登徒子”的外号。

竹门开启,露出友人憔悴不堪的面孔。黎望之见走不掉,只得顺水推舟随他进去,见他眼底一圈深深的乌青,低声问道:“半年前还好好的,怎会现在弄得这副模样?”友人苦笑道:“他们在暗中跟踪我,已有月余了,我在朝中的身份怕是保不住了,一步走错,连这条命也要搭进去。我思来想去,唯有你能帮我。里头那位是僧禁阁的总管,凡是我这样匿于朝廷的江湖人全归她管,好容易请来的。可她软硬不吃,城府深得很,我也只能兵行险着。”

黎望之暗暗叹气,道一声明白了。

友人幼年家门遭难,一心要为父母报仇。多年苦读,精心筹划,眼看仇人就要入网,却功亏一篑,难怪颓唐如此。这时,他不免为友人的大胆担忧起来。他很明白他需要自己做些什么。

不外乎是去迷惑她,诱导她,只要能得到这位大总管的支持,友人的报仇大计便还有回转的余地。

多年前,他偶然在海外山中得了一支琴谱,十分精妙。他痴迷不已,废寝忘食,学成之后,于山巅纵情弹拨,谁知一曲终了,惊见百兽齐聚,神情俱是迷茫,围着他却又远远地不敢靠近;琴前落了满地鸦雀,更是动弹不得。他再三试探,但凡有鸟兽经过,听见琴声便会不自觉受到蛊惑,朝着琴声的方向而来。他说什么,鸟兽便会极为通灵地照做,直到大半月后,方才渐渐醒来、散去。

他方才明白,原来这竟是一支摄魂曲,好在不会要了它们的命。

友人出此下策,怕是被逼无奈,要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琴谱,弹是能弹,只是他从未对着人弹奏过,也没有几成把握,这曲子对人会有用吗?若是那人意志顽强,中途便醒来,岂不是满盘皆空?

友人的目光黯淡下来,只说了一句:“那便是我的时候到了。”

黎望之亦默然。

里间的门半掩着,他从缝中瞥见宽阔的竹床上围坐着一圈楼倌儿,身着或米色或淡粉,团团粉缕如群花般簇拥着当中的人,简直是众星拱月。但细瞧之下,他们却又都与之离着些许距离,没有人敢近她的身,像是隔着一层什么,在向她端饼、煮茶、扇风、暖手、熏香撒花瓣,十来个人竟伺候不完她一个。

黎望之偶然窥见那人三分侧脸,已是惊天的美貌,霎时心中一突,犯了怵:“便是刚才说话的这个女人?”这僧禁阁的总管竟是个女子?友人拉拉他的手微微摇头,示意他谨言慎行。而后他整理了衣袍,推开门:“大总管,这便是我说的那位朋友。”

那女人放下茶盏,高挑的眼角锐利地扫过门缝,“哦?那,还不进来?”黎望之又听见她是声音,心里腾地慌了,待望见她的正脸,更是呆若木鸡。

那张脸固然是倾城倾国的,但震撼他的唯有那双眼,再艳丽的浓妆也盖不住它原本的淡与潋滟,因为他见过它素面朝天的样子。

“沙老爷!”黎望之脱口而出!

女人眯起眼,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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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石破天惊,友人吓得真叫一个面无血色:“你怎可直呼大总管的名讳!这,大,大总管恕罪,我朋友初来乍到,惊扰了您,我……”

“啧,无妨。”那女人摆摆手,心情忽然转好了似的,“你,带上这些不中用的小脂粉儿出去。记着,以后别往我身边送人,一个个涂得,装什么雪人粉雕玉砌呢。”

那些围坐在她身边的楼倌们脸更惨白了,颊上涂的粉都要委屈掉了似的,一个个失魂落魄地爬下床榻,僵硬跪在地上,垂着泪,头也不敢抬。方才她将所有人都打赏了一遍,出手之阔绰令人心动万分,都以为她看上了自己,还做着出阁的美梦。谁知一转眼,就要赶他们出去,一个个都傻了,完全没有从刚才的幻梦中脱离出来。

可是再不舍得也要舍得,否则坏了规矩,丢的就不是赏钱,是命。

总管亲自下榻,换了一种清淡的香料,说不出的爽利好闻。此时,室内只剩了他们两个。

她回身望向呆愣的男人,毫不客气地说道:“怎么,觉得我和你想的不一样,失望了?”这个时候,她看起来任性又直率,又有了沙老爷的影子了。黎望之轻抒一口气:“不,我在惭愧。”

沙老爷一挑眉。

黎望之苦笑:“我一路上鬼迷心窍,不知错认了多少位‘沙老爷’,然而今天我才知道自己的拙劣,你就该当是长这样的,我怎会将那些平凡无奇的女子当作是你。”沙老爷又露出他熟悉的嗤笑:“我倒不知你原是这样油嘴滑舌的男人。”黎望之一味呆看着她,居然也忘记反驳。

沙老爷闲闲地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啜着,等他看够了,脸也红透了,才放下茶盏:“地方肮脏,茶倒还不错。”黎望之不由自主地接道:“在下对煮茶也略有小得,沙老爷可要试试?”

总管不为所动:“你不是特意来给我煮茶的吧。”黎望之已经走向了茶桌:“就算原本不是,现在也一定是了。”

他面上看似云淡风轻,心中其实挣扎万分,一柄天平倾来倒去,怎么也拿不定主意。既想帮友人的忙叫他安然度过难关,又不愿欺骗或利用自己的救命恩人,哪怕她未必会上当,又或许她身经百战,根本瞧不上自己那点伎俩……

他满腹心思,手下不停搅拌,茶叶在水龙席卷下片片舒展开来,水一扬一沸,茶香满室,他定定神,研墨成粉的香料一丝不苟地把着火候加了进来,不出片刻,竟真煮出了一壶极佳的茶汤。

总管喝了一口,细细品了半晌,有些意外,撑着膝头俯身看他:“居然不是在夸口。”这就算是表扬了!黎望之欣喜抬头,见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明亮锐不可挡,心头一荡,险些打翻了茶壶:“不,不敢当。”

该死的,拖得越久越容易暴露,自己需得快快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行了,别演了。”总管忽而道,“我早就知道你那朋友的来意。”

“什么?”黎望之猛地回头。

总管懒得跟他兜圈子:“我的人可不是吃素的,他屡次试探,真当朝中都是傻子不成?一次失算,他就该收手,两次三次,谁还能容他?他的同僚得了暗示,现在正拼了命地把他往外推,想把自己摘出去呢。别忘了,他的对手可是个老狐狸。”

黎望之静默着,他知道当年的凶手背后是朝廷的某位皇姓王爷。

“看在这壶茶的面子上,我帮他这一回。没有下次。”总管最后说道。窗外立刻传来什么重物落地的声响。黎望之一惊,竟有人偷听?急忙推开窗,就见友人揉着屁股,一瘸一拐地从地上爬起来。两人对视,皆是半脸喜悦,半脸尴尬。

身后又是一声嗤笑。

黎望之立马合上窗子,面带肃容对她说道:“是只野猫在扑耗子,已经被我吓跑了。”

“能扑出这动静,这野猫的斤两也太足了些,怕是有心人养的罢?”总管戏谑道,直说得心中有鬼的黎望之手脚无措。她尽情欣赏了一会儿眼前人的狼狈样,待他面上的绯色渐渐褪去,恢复如常,她才道:“世人皆知印春楼有三好,第一样是茶,第二样便是酒。有下等湖水酿,中等银水酿,上等金水酿。难得遇见,喝两杯?”

黎望之求之不得,当即出去叫了酒菜,生怕她反悔。

金水酿酒如其名,瓶身绘着金灿灿的万福文,有一股雪山水的清冽。他举起酒杯:“第一杯酒,多谢沙老爷两回大恩。一回救我于大漠,一回救我兄弟于朝堂,我黎望之欠了你两条命,日后有事,只消吩咐一声,刀山火海我也去得。”不等总管应声,他自己先一气干了。

总管本欲说什么,见他又倒一杯酒,便停口端坐,且看他又要说些什么。

黎望之道:“第二杯酒,望恩人飞黄腾达,万事无忧,得万人敬仰,受明主重用。”

总管神色听闻,微微讶异。

黎望之眼也不眨地喝掉,又倒满第三杯:“第三杯酒,望日后与恩人常常得见,若有幸伴随左右,任劳任怨,万死不辞。”

说罢又要满口灌下。

她叹口气,伸手止住他的动作:“放下!——我问你,谁教你这样牛饮?好好的酒,平白叫你糟蹋了。”黎望之目光灼灼:“那恩人答应了吗?”总管听了十分好笑:“你以为僧禁阁是什么地方?跟着我的又都是些什么人?”

黎望之不解:“无非是些熟悉朝堂同江湖联系的人……”

总管朝外拍拍手,黎望之眼前一花,桌前突然多了个穿黑衣的男子,垂手静待。总管道:“五刀之内劈了那茶几,茶壶不要倒。”黑衣男子便闪身后退到茶几边,刷刷几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后,归剑入鞘,回到桌前复命。

这时,茶几轰然粉碎,只余一地木屑碎末,铜壶直直地落在地上,激起木屑飞扬,但仍直挺挺地立着,壶中茶水没有洒出分毫。

总管道:“这是我那里最末等的人,你自认为能在他手底下过几招?”黎望之霎时心凉了,他知道以男子的武功,要高出自己十倍还不止。要劈碎茶几容易,但还要维持茶壶不倒便难上加难,方才他劈斩茶几的动作快如闪电,没有丝毫犹豫,自己不要说能不能做到,就连看也根本看不清他的一招半式,在江湖中可以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当今武林只怕唯有盟主能做到。

这样的人,在僧禁阁竟然只排得上末等?

总管挥退了男子,见黎望之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倒有些不忍了,她亲自给他满上一杯酒,不解释说明,却又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人间本就是有利驶得万年船,多想无益。喝酒罢。”

黎望之想的却是自己闯荡江湖多年,能文能武,风流倜傥,武林前辈们见了无一不夸自己一声“英雄少年”。自以为略有所成,又得遇恩人,正是豪情满怀,想要一展抱负的时候。谁知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莫说怀才不遇,并非恩人高高在上,实在是她根本不需要自己这样无能。

酒一杯一杯地喝着,似乎进来了什么人,端上了海味珍馐,周围又敲敲打打,热热闹闹起来。这样是对的,他迷迷糊糊地想,恩人是直爽快活的,喜欢热闹的。

有什么人靠近了,偎在他怀里软言软语地劝他吃菜,他抬眼一看,仿佛是初来见到的那些傅粉白面的楼倌儿。下午见着这些人,他如坐针毡,仿佛自己也成了嫖客。但酒一入口,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不再是楼倌儿,只是个劝酒的人,面目不清,有也可,无也可,你也可,他也可。

酒过三巡,他不知怎么清醒了些。四下一望,沙老爷不在桌对面,又回到了榻上,仍旧是一圈人围着她,伺候她。黎望之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与她雪鹰般的眼神对上了。迟钝令他不晓得害怕,只觉得那种眼神叫他又畏惧,又渴望。

这就是强大的人才能有的眼神,他喃喃自语道。

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成为那样云巅上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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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酒喝得黎望之不省人事。

他是半夜里,被冷风吹醒的。

喝酒误事,他记起友人请自己来弹琴的事,先是一惊,随后又想起虽然没弹成,好歹友人的命是保住了。

金水酿不愧是印春楼三好,酒醒后并不像粗野酒水那样头疼,只是略微带着心悸。他从树上爬起,飞到高处望了望,运起轻功,朝自己早先投宿的客栈那头去了。

之前出现在屋里五刀劈了茶几的黑衣男子和僧禁阁总管立在林子深处的枝头上,目送黎望之远去。

“主子,就这样让他走了,不会有事吧?”黑衣男子问。

“他能有什么事?傻人有傻福。”总管道,语气中带着一抹她自己也没发现的无奈。

黎望之的身影完全不见后,她转身跃上高枝:“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做。”她说着,忽然停了停,“下午的事你不要多想,我不过是吓吓他,你还是我僧禁阁的第一高手。”

被她说成武功最末等吓唬黎望之,实际上排名是天字甲号的黑衣男子:“……属下明白。”

两人一前一后迅速隐没在夜空中。

僧禁阁是什么地方?

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区别的地方。

僧禁阁的大网遍布每一个城池与村落,他们步步为营,把每一次可能引来麻烦的冲突引导化解为自然而然的意外,除了死去的人和落入天牢永不释放的囚犯,没有人会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

在这里也没有将功折罪一说,因为没有完成任务的人,他们也会成为意外的一部分,和真相一起埋进暗无天日的历史中。

万无一失。这是唯一的目的。

黎望之回到客栈,躺进被窝里,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他宽衣时,发现腰上多了个锦囊。他拆开,里面有张纸条,写着:“以后要么别喝酒,要么多喝点,你太容易醉了。还有,别来找我了。”

他颓然松手,纸条落在被褥上,轻飘飘,又沉甸甸。

他觉得自己活了小半辈子,一向至情至性,想什么做什么,为的就是不给自己留下遗憾。今天因为她一句话,居然开始觉得以往的日子都白活了。

打住,打住,再想下去要进五山寺剃度了……他攥紧纸条,强迫自己合上眼。

至此之后,他有近十年没有再见到沙老爷。他将家传绝学练到顶峰,前辈们不再说他“少年英雄”,而是感慨“后继有人”。江湖这么大,又这么小,可若是有心避开,原来真的可以再不相见。

他离开了大漠,走过了南诏,去过了大理,登上了东山,也踏遍了雪原。朝野辽阔,四时风物各有所异,他看了许多风景,也见惯了世态人情,有令人难受的衰老病死,令人向往的婚嫁迁丰,也有令人唏嘘的爱恨离仇。一桩桩,一件件,泪水,麻木,鲜血,人命,这时候,他反而觉得自己无所念了起来。

也无所畏惧了起来。

他没有想到,当自己不再念着的时候,上天却将一切卷土重来。

上元节,金陵灯会,黎望之恰巧路过这里。他还记得妹妹最喜欢这些精致的东西,便走进灯市,想给她挑几盏带去。看了不过几家,背后喧嚷起来,许多人跌跌撞撞从街那边跑来,脸上一片烟熏乌黑,嘴里直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他随手放下银钱,翻身上了屋顶,逆着人群的方向而去,果然见到前头一间屋子冒起滚滚浓烟。大部分人逃散开了,门前却有个小孩坐在地上大哭着要娘。他跳入一家院子里借了一只水缸装满水,又跳到屋顶上从高处尽力浇下,大门口的火噗地熄了大半,黑乎乎的牌匾掉在地上断成两截,隐约可见最后是一个“坊”字。

小孩一见火小了,连忙冲进去,脱了外衣拼命往一堆烧焦的木条上挥打,要把火扑灭。黎望之跟着跳进去,发现那堆焦木条底下压着一只戴着镯子的手,只怕就是孩子的娘。他找来一块破布浸湿了捂在手里,运功一气将压在她身上的木头掀开了,一探之下,女子虽然伤重,竟还有些微弱的呼吸。他当即一手抱起小孩,一手扛起她便冲了出去。

前头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正带着家丁匆匆赶来,一见到黎望之他们便指挥人来扶:“这儿还有两个!快来人,小心点!马上扶到医馆里去!”黎望之看他吆喝得起劲,实在不像个郎中,正狐疑间,小孩却主动跑上前抱着他的大腿哭了起来:“陈伯,救救我娘,我娘被木头砸中了,流了好多血……”

原来是认识的?

黎望之不再犹豫,将女子和小孩都交给他们,归还了水缸,又不顾那户人家的阻拦,跳入火中找人。

坊内有一个很宽阔的院落,大片的薄薄的布料还未染色,卷在火焰中高高扬起,铺天盖地。细长的竹竿掉了一地,上面陈年的划痕附近不断响起哔哔啵啵的开裂声。染缸还算坚挺,只是抱出来一看,里头的染料已经被烤干贴在缸壁上,黏稠发黑,不能再使用了。

火是沿着院落周边的围墙烧起来的,黎望之搜遍了前前后后的屋子,竟再无一个活口。但随着搜寻的深入,他发现了些异样的端倪——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大火,这座绣坊在起火前就经历过一次惨烈而快速的袭击,屋里人有的倒在纺车前,有的扑在柜台上,绣娘们的喉咙上被开了口子,每个人仅有这一处致命伤,可想而知杀手的兵器有多快。她们的口鼻中没有吸入一点黑烟,身体十分僵硬,竟是已死去有些时候了。

那孩子的娘亲,难道是唯一侥幸逃脱,在即将逃离绣坊的时候被烧毁的房梁砸中的?可是一个普通的绣娘,是怎么逃过那些高手的眼睛的?

院中有一口井,火不知为何没有烧到这里。他将尸体都抢出来堆在井边,这时火势愈大,冲天燃烧,要带着这么多尸体,走正门是行不通了。他抹了把汗,只觉得嘴唇也被烤干了,随意舔了舔便飞身出去,打算去借个木桶来打点水,弄条路出来。

死于非命,已是不幸。好歹要堂堂正正地送他们回家。

头前借了他水缸的那户人家一听他说了这事,二话不说将自家的水桶都给了出去,他连声道谢,匆匆忙忙赶了回来。一进院子,他呆住了,井边空空荡荡,一具尸体也没剩下!

“谁?是谁?!”他悲愤至极,狂吼一声!这吼声震天,连大火也吓一跳似的,赤焰瞬间矮了几分。这时,井里伸出一只手,黎望之猛地拔剑,见到一个湿淋淋的黑衣人从井里跳出来,瞬间把剑对准他的颈边。

“来者何人!”

那人蒙着脸,手里拿着一把断剑,腰上缠着麻绳,看见黎望之也愣了一下,瞧见他手中的水桶,方悟了:“你是来救火的?”

黎望之皱着眉头,剑尖仍对着他:“你是谁?刚才放在这里的人呢?”那黑衣人迟疑了一下,“我的身份不便告知,至于你说的那些人,我已经送她们去该去的地方了。”黎望之怒气愈盛:“这火也是你放的?”

黑衣人沉吟一会儿:“火不是我放的。我只能告诉你,那些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死有余辜。”黎望之见他面色坦然,目光不躲不避,便抖了抖剑尖:“既然如此,随我去别处,我有话问你。”

那黑衣人解了麻绳,主动将断剑扔在地上:“可以。但有些话,我不会回答。”

黎望之冷哼一声,听得外头喧哗,是官兵到了,便随手拎起那男人飞身跃出墙外。

回到客栈,他居高临下立在桌旁对男人道:“解释。”黑衣人无奈:“我与你非亲非故,不过是见你前来救火,是个好心人,故而与你多说了几句。但既然如此,你就好事做到底,送身衣裳给我吧。”

黎望之翻了个白眼,扔过去一个包袱,又冷冷重复道:“解释。否则我不介意和你打一架。”“好了好了,怕了你了。”黑衣人背过身换了衣服,因面罩也湿了,便一同摘下。黎望之见到他的模样,却大吃一惊:“是你?!”

那人也大吃一惊:“你认识我?我欠你钱了?”想了想又拍拍胸口:“不能够,不能够,差点被你吓到,我的债都归了那短命鬼才对。”

黎望之这回下不了手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僧禁阁总管那个据说是最末等的手下,他刀劈茶几壶不倒的绝技,黎望之至今记忆犹新。

“你不是跟着沙老爷吗?怎么跑到这里来?”黎望之问。

那男子奇了:“你竟然知道这个名字?你怎么会知道的?”

黎望之也奇了:“当年在印春楼,我们有过一面之缘。”

那男子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见到的那个人,想必是我兄长。”

兄长?他回想起绣娘尸体上干净利落的短小伤口,不由感叹不愧是兄弟,连武功也一样惊才绝艳。

那男子一下子放松下来:“能知道沙老爷的名字,那你必定是自己人了,我也不用刻意瞒着你。今天这事也是上面的任务,你不知道,那些绣娘是魔教里养大送出来的,对魔教忠心耿耿,这些年不知道缝了多少带蛊毒的衣物,成人穿一阵,心神不宁,久了便性情大变,暴躁易怒,六亲不认。”

他喝了一口茶,又道:“若是孩子从小穿了,更是可怕,长大了如同怪物一般,力气又大,发起火来谁也制不住,这些年出去参军的,大半都回不来了,和太姜打仗也是屡战屡败,全因为那蛊毒入脑,一发病,管他敌人还是自己人,全砍了。”

黎望之听得手脚冰凉,“我在绣坊门口救了一个绣娘……”

男子摆手道:“无妨,那人是我放走的,她才进去没几天,这事与她无关。”

黎望之这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既然如此,那把火又是谁放的?”

男子正要说话,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男子听了一会儿,笑起来:“正主到了。”

“什么?”黎望之扭头看去,门开了,沙老爷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黎望之的心跳骤然加快。

那男子一下扑到沙老爷后面那人身上:“哥!哥!我可算回来啦!”

沙老爷面目也柔和下来,将进门时那一身冰凛之气都化净了:“你们兄弟俩多年不见,这回任务结束了,放你们半年假。”

“多谢主子。”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应道。

这时,又有人在敲门,沙老爷点点头,弟弟便将人放了进来。来人也是一身黑衣,向沙老爷禀报新情况:“颉王爷被乘龙派居远飞救走了。”

沙老爷点点头:“意料之中。将金陵中剩下的魔教之人处理干净。”

“是。”那人领命而去。

“哦?短命鬼没死成?”弟弟眼珠子转了转,“果然是有龙气加身,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你以为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当皇帝?”沙老爷淡淡道。

黎望之已经完全听懵了,皇帝?王爷?

“……僧禁阁的大总管,沙老爷,你到底是什么人?”

沙老爷眯起眼:“你不是已经说出来了么?”黎望之缓缓摇头:“不,不是这些,这些是说给人听的,你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什么。”沙老爷笑了:“逛青楼的,自然不是好人。”黎望之张了张口,想回一句“不是这样的”,还想说“你又在敷衍我”,可思来想去总觉得是在自讨无趣,垂头丧气地推开窗,寒风霎时吹进屋子。

夜深露凉,又睡不得觉,他干脆生了火,心不在焉地煮起茶汤来。

他们聚在自己的屋子里,是准备做什么呢?就不怕自己翻脸赶他们出去?不怕什么机密的东西叫自己听了去?

唉,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自己不愿意,也赶不走人,若是秘密被自己知道了,他们杀人灭口也就是了。

毕竟有两个“最末等的人”在这呢。在黎望之的心中,无论自己进步到什么程度,战胜了多少武林高手,他也始终觉得当年那个劈茶几的人如同高山,只可仰止,不可翻越。

若是他知道面前这兄弟俩,一个代号“天字甲”,一个代号“天字乙”,大概也不会如此敝帚自珍了。

到了二更时分,前头来报信的人又回来了:“事情已办妥。”沙老爷点头起身:“回府。”黎望之脱口而出:“沙老爷!”

她回首默立,等着他的下文。

黎望之不期望她竟然真的站住了,一时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沙老爷像是明白了什么,嗤笑道:“又哑巴了?”黎望之呆呆地望着她,心里酸得直发胀。沙老爷向他招招手:“来。”黎望之鬼使神差地乖乖走了过去,沙老爷伸手在他脸上摩挲两把:“够不够?”

黎望之大着胆子也伸出手,碰了碰她的手背,是温热的,柔软的。他拿下沙老爷的手,在上面印了一个吻:“什么时候能让我跟着你?”沙老爷道:“怎么,你还没放弃?”黎望之亲过她之后,心情一下子大好:“永远不会放弃的。”

沙老爷道:“那只怕要叫你失望了。”黎望之也不气馁:“我晓得,是我不够好,我会努力练剑的。那起码给一点甜头吧——比如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沙老爷抽回手:“你不蠢,应该已经猜到我是做什么的了,那还问什么呢?像我们这样的人,不过都是符号而已。你要珍惜你的每一个名字。江湖有缘再见吧!”

几人飞鸟一般轻巧地飞到枝头上,又从街对面的屋顶上消失了。黎望之捧着一碗早已凉透的茶,喝一口,立时颦眉,吐也不是,咽也不是。茶里放多了梅子,又放多了盐,咸津津的,酸得发涩。方才怎么见沙老爷喝它就面不改色呢?

黎望之想着想着,却笑出了声。咕咚一声,满口吞入腹中,火辣辣的。

这不是结局,这是个开始。

他终有一天会知道她的名字的。是名字,不是符号。

她永远不止是个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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