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亲说，当你真正的喜欢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只要他有担当，有血性，那么你就不要去衡量他现有的财富值是否配得上你的爱情，你甚至还要在他沮丧的时候安慰他：不要怕，对于一切，我陪你，从无到有。

九二年，国内经济萧条，乡下地方真正受过教育的人很少，像母亲这样受过正统教育的女孩子更为稀缺，何况家世条件都不错。因此在她成年之后，求亲的人踏破门槛。

外公扶着眼镜仔细打量那些上门求亲的少年。

经过层层筛选，将他认为的那些青年才俊们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递给母亲，示意她在其中挑一个来作为她未来的夫婿。

在母亲还没有遇到父亲之前，外公显得十分开放，他对母亲说：“婚姻是你的，幸福是你一辈子的事情，爸爸只为你把关，最终的决定权仍旧在你的手里”。

外公的承诺在父亲出现之后，立马就变了。

2

当他看着母亲领着衣着素朴的父亲，说要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脸都气青了，坚决反对。

父亲跟母亲同在一个小镇，外公对于父亲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用一贫如洗来形容父亲当时的窘境，丝毫不夸大。爷爷常年卧病在床，奶奶替人打零工，赚来的钱勉强维持家用，外加还有三个不争气的弟弟。每逢过年，一大家子人指望的，就是父亲做乡工赚来的钱。

母亲受过正式教育，而父亲连三年级都没上完，在外公看来，这段婚姻无论是双方受教育的程度，还是家世背景，都实在不搭。

外公愤怒地将父亲打发走，他枉顾母亲的意愿，为母亲挑了一个在他看来各方面都不错的男人，大肆操办起母亲的婚事。

而父亲在她家门口等了两天。母亲被外公锁在家里，两人无缘得见，父亲心灰意冷，打算参加完母亲的婚礼便奔赴异乡。

3

婚期即将来临，母亲借口礼服不合适，让外婆陪她去改，因为有外婆陪着，外公点头答应了。素来温婉柔弱的母亲，在婚姻和爱情前爆发强大的力量，她趁着改礼服的机会逃了。

外公派人将整个阿里小镇翻得底朝天，她躲在一家农妇的猪圈里瑟瑟发抖。她从小到大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害怕得不得了。又要担心外公找到她，又要担心农妇喂猪食时发现她。就这样，她躲在猪圈的稻草堆里过了三天。

离开太匆忙，只带了几根红薯。她在稻草堆里啃了整整三天的红薯，红薯啃完了。夜晚清冷的月光打在身上，她决定去找父亲。当母亲狼狈又憔悴地出现在父亲面前时，他涌出了泪水。

母亲对父亲说：“你带我走？”

父亲转过身背对着她：“我不能带你走，我一无所有，我会害了你。”

她拽住他的衣衫，不让他离开，她像是看到糖果挪不动脚步的小女孩，固执地盯着父亲的后背：“我不怕，我就要跟着你，我们两个人就够了，我什么都不要，我陪你从无到有。”

当晚父亲和母亲坐上连夜赶往郴州的火车，他身上只有两百块钱。在车上，父亲对母亲说：“跟着我你会很辛苦，你要是后悔了，我就送你回来！”

母亲闭眼将头枕在父亲的肩膀上，皱了皱眉头，她抓着他手臂的手越来越紧。

4

往后的时光，父亲给了母亲整整一年时间，让她改变她的决定。

那一年里，她跟在他的身后紧紧不离。

父亲做短工的老板家，时常因为临时来亲戚，导致没有多余的床。父亲不得不让出自己的床，和母亲挤着睡觉。他们睡在一张床上，但他态度坚决，维持着他们之间的清白，忍着不去碰她。

他说，以后你后悔了，想要回去，依旧是个干干净净的姑娘，可以嫁个好人家。

母亲告诉我，一个男人对你最深沉的爱，不是他能给予你多少财富，而是无论他做什么，都会为你留一条退路。

5

他们离开故乡的第二年冬天领证了，那时父亲经济不好，他不敢带母亲回家，在异乡，他们喊了几个朋友聚餐庆贺。

领证当晚，父亲抱着母亲哭得像一个孩子，他一遍又一遍地向她发誓。让她相信他，他一定会出人头地，一定会风风光光带她返乡。母亲安慰他，依旧是那句：“没关系，我又不是因为你的钱嫁给你的，我陪着你，我们一起从无到有。”

他们的新婚之夜充斥着哭泣、安慰、拥抱的温情。经济的拮据，前路的坎坷，使他们一夜未眠。

6

父亲创业的第一年，他们有了我。

父亲是木工，做椅子极耗费体力，一把沉重的斧头，从早到晚抡在手上，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即便冬天，为了做事方便，他只穿一件汗衫。常常为了客人预订的椅子能按时赶工，得忙到半夜才回房休息。

母亲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怀我时，她挺着肚子忙前忙后。冬天一到，木料变硬了，那些做椅子腿的木料，因为父亲力气过大被压炸开成为废料，需要花很大力气才能压紧。于是母亲想了一个办法，她在屋外燃火，用火的热度将木料烤软。父亲再去压的时候就会容易很多。但湿木料沉重，母亲大着肚子满屋子搬来搬去，父亲心疼，勒令她回床上休息。

他心疼母亲，殊不知母亲也心疼着他。

7

我出生以后，父母的经济状况开始好转。

父亲的椅子，手工制作，质量好到没话说。曾有一次，一群地痞流氓想要赖账，说父亲的椅子质量不好。父亲问哪里不好，他们说不出来，父亲让他们当着各位邻居们的面将椅子砸烂，若是掉了一根木，父亲承诺即日关门大吉。那群地痞流氓将椅子往地上砸了三次，依然无损。

自那以后，但凡有想要买椅子的，大家都会推荐我父亲的手艺。

没到早晨母亲都能接到大把订单，父亲开始感觉忙了，忙不过来，又舍不得母亲替他操劳。父亲收了几个徒弟，母亲开始一门心思照顾我。日子有条不紊过下去。

8

四年以后，父亲带母亲和我以及他的五个徒弟体面地返乡。他在小镇众人羡慕的目光下，盘下店面，重新做起卖椅子的生意。

他们第一次回到外公家，父亲买许多珍贵的礼品对外公赔罪。可还没走进家门，外公就抡起外婆用来赶鸡的竹棍，将两人赶出院子。竹棍打在他们身上，他发誓再也不认母亲这个女儿。

母亲靠着父亲哭得声嘶力竭。母亲一哭，父亲立刻当着全村人的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将五千块钱摆在膝盖下方，请求外公的原谅。忆及往事，父亲倒显得云淡风轻：“爸爸这一辈子也就跪了一回，但那一跪，因为有你妈妈，我一点都不觉得委屈难堪。”

到底是亲人，外公只是嘴上说不原谅。之后却常来找我。他说他是来找外孙女儿玩的，天都不能拦他。

9

我六岁那年，他们婚后第一次危机发生了。父亲的外地大客户，在父亲那里预定几批货，说来年春天取。父亲为表答谢，带他们吃饭。

酒过三巡，他们要去发廊找小姐，父亲推辞家里还有事情等着处理，要走。但他们偏让他作陪，不去就是不给面子，父亲带着醉意，抵不住热情，被强行拖走。

玩笑开大了，他们一面将他推去发廊，一面又有人给母亲通风报信，说他找小姐。母亲原本是不信的，但那晚父亲迟迟未归，晚上十一点，她给父亲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

10

父亲是在凌晨五点，被一个捡破烂的奶奶送回来的。他浑身上下到处是擦伤，衬衣上有大片暗红色血迹。那位奶奶告诉母亲，是在垃圾桶旁边看到父亲的。

父亲在病床醒来，脸色惨白，他急切起来看着母亲，开口说：“我没有，你相信我。”

母亲点点头。

据当时喝酒的人说，他们将父亲灌得酩酊大醉，把他和一个发廊小姐锁在房里。在他们看来，男人嘛，玩玩而已，又不带回家，怕什么。但是谁也没想到父亲性子这样倔。发廊小姐抱住父亲的那刻，他推开她，慌不择路地，跳了窗户。

大家都好奇他在最后关头是怎么清醒的，母亲也好奇。他附在母亲耳边，说：“我们一起睡了这么多年，我一闻味道就知道不是你，那天我真的害怕，我跟我自己说，我可以死，但绝不能让你蒙羞。”

他三言两语说完了那夜。

现在，父亲常常拉着我，讲他们过去的爱情故事。他告诉我，要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爱情。真正的爱情，会将一人培养成另外一个人的习惯，你们会成为一个整体，你们血浓于水，你们不分不离。

（完）

作者：绿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