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窗外吹来热风和孩子们的嬉闹,在皮肤上,如同阳光在海面上跳跃,阳光的温度,渗透到皮肤的深处。
窗前的兰花一闪一闪的,刚刚给它浇了水,繁茂的叶子,绿的一层油腻,从盆子里跳出来,我打开窗户。
从空调里飘出来的冷气,绕过隔墙,如同一片一片雪花,叠加在手臂和膝盖上,凉凉的。
昨晚,宝蓝色的夜空里,藏了一轮黄白的月亮,在云里,忽隐忽现。
我关了灯,横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月亮,从窗外飘来温热的风,轻轻地掠过皮肤,就如同一只只海燕,在黄昏的热风里,在海面自由的滑翔。
我看看月亮,看看书,一抬头,月亮不见了,闭上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我在亦庄里醒来,那片荒芜的草地,夜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我遥望着远方,那北方的山顶上,似乎有些微光,那座破败的庙宇,在深蓝的夜色里,吹拂着淡紫色的风。
我想起亦庄里的那个人,坐在山顶那片岩石上,那棵大树上的房子里,遥望着西窗,远处,一只雪白的鹅,在沼泽地里,呼扇着翅膀,嘶声力竭的呐喊,从空谷里,传来模糊不清的回音,如同潮汐一样,还未到达脚边,又迅速的退了下去,如此反复,朦胧而迷离。
东方的墙壁上,挂着一只无头马,她看着那只野马的脑袋,在荒芜的草地上,在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荒原里,肆无忌惮的奔跑,就像一阵热风,就像一片雪花,看起来就像是在追逐一只蝴蝶一样。
我从草地上站起来,向北方的那一束微光走去,空谷的回音在耳边回荡,我就像一位虔诚的朝圣者,那只野马的脑袋,从我身边跑过,如同一阵热风,它向前跑去了,忽然又出现在我的身后,就像日升月落的循环一样。我不禁想起小王子在星空里漫步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喝醉酒的人,困在无限的循环里,就像是一个死扣。
我就像沙漠里的小王子一样,仰起脑袋,也许,是一样的角度,他望着璀璨的夜空,每一颗星星上摇曳着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我望着夜空,那黄白的月亮,在海浪一样的乌云里飘来飘去,时隐时现。
我闭上眼睛,仔细聆听,也许,从那藏在乌云后面的星星里,会不经意的飘来一串串笑声,也许在从窗外飘进来的月光里,偶尔夹杂着一两片玫瑰的花瓣。我静静地看着夜空,静静地看着那轮黄白的月亮,思绪如同月光一样,任意流淌。
黄昏的时候,我坐在窗边,楼下的店铺依旧忙碌着,一片嘈杂,暮色从远处的树梢,一点一点的漫下来,我打开一本书,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
他,三十五岁,抛弃了证券经纪人的身份,抛妻弃子,在巴黎的底层流浪,为了追寻他心目中的月亮,就像那只深陷在沼泽里的白鹅,嘶声力竭的挣扎,被从空谷里传来的回音所迷惑,那来自远古的回音,仿佛来自地底下,又仿佛来自天堂。
我躺在床上,望着那轮黄白的月亮,忽然想到余华的《活着》,那位地主的儿子,从拥有一切,到一无所有,在脑海里出现一幅画面,在黄昏里,富贵坐在水田边的树底下。悠然的吸着烟,那只叫作富贵的老牛,站在水田里,身上一半树影一半太阳的余晖,浑浊的水田里倒映着它的影子,它超然的反驺着。
在这样的时刻,总是很容易想到燕子。那个长的就像牡丹花一样漂亮的女孩子,想到我们初次相遇的那个黄昏,细雨中,她蹲在赤红色的跑道上,将脑袋埋在手臂里哭泣,我围着操场一圈又一圈,不时看她一眼,看她是否还在那个地方,细雨中,我们都没有打伞。
三年后的一个黄昏,我们同时出现在宿舍楼晾衣服的阳台上,趴在围墙上,看着楼底下河水一样流淌的人群,嬉闹的年轻人,拥抱的情侣,匆匆而过的教授和那些退休的,带着孙子、孙女,缓缓而行的老人。
被单在我们身后翻飞,金色的阳光在对面的教学楼上,割出一个个三角形或者梯形。那是我们第一次聊天,至于我们聊了些什么,我已经忘了,只知道,那天的天空湛蓝,对面的楼顶上,漂浮着一朵雪白的云,如同一个人影,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投影。
我们相见恨晚,从此成了好朋友。我没有告诉她,三年前,我曾在一个细雨的黄昏里,遇见过她,她蹲在赤红色的跑道上哭泣。
后来,她因为满脸长痘,在医院排队时,被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带到他私人的诊所,给她开了一大堆中药,回到学校,她发现被骗后,蹲在阳台上哭泣,我站在她旁边,递给她卫生纸,那时,正值中午,宿舍里静悄悄的,一片酣睡的静谧。我们站在阳台上,站在宿舍楼的影子里,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
几个月后,她走了,我站在她的病床边,握着她还未冷却的手,看着病床上的她,脑袋里一片空白。
我曾一个人,在正午的时候,在墓地里,从一排一排的墓碑前走过,看着墓碑上那些陌生人的照片,出生以及死亡的日期。那时,我心里一片死寂,就像是结了冰的湖泊,那年我二十一岁,却只想着一心离开这个荒诞的世界,我站在墓园的那片草地上,站在正午的阳光里,如同一块长了坚硬的壳的冰,感觉不到阳光的温度,看不见这个世界的颜色,只是一副空壳。
二十二岁的那个黄昏,我和燕子站在晾衣服的阳台上,聊了很多,后来一个空闲的周末,我们面对面的坐在她宿舍,聊着各自的生活,我们不必费力,就能让对方懂得,将那些从未向谁说起的心事,彼此交换着,我将她带到心里那一块阳光不到的死地,她帮我打扫堆积在那里的灰尘,告诉我,要好好的活着。
她死的那天,距离她二十三岁生日还有几天,我站在长江大桥上,看着不远处,身姿挺拔,拿着枪的哨兵,就好像看着一抹亮丽的风景线,一团跳跃的火焰,我下定决心,好好地活着,就好像,死去的是我,又重生了一样,就好像生命是一场修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使命,又或许,生命本就虚无,只是燕子给了我一个活着的意义。
生命变成了一份珍贵的礼物,我拿在手里,常常不知如何是好。
我决心追寻心里的那一轮月亮,追随空谷里的那来自远古的回音,将那年站在墓园草地上的那副空壳,一点一点的充填完整。
我横躺在床上,看着宝蓝色的夜空,那轮黄白的月亮,在云里,忽隐忽现,我看看月亮,看看书,然后闭上眼睛,就好像是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