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痛苦一生的忏悔拖延症患者
键盘声贯穿影片始终,这是一个以书写来达到逼近真相、完成忏悔的故事。
忏悔需要真相与真诚同行。妹妹Briony不缺乏诚意。她从18岁起开始尝试还原姐姐Cecilia和管家儿子Robbie的爱情故事。因为,她认为自己是这出爱情悲剧的始作俑者。
借想象中管家儿子Robbie之口, 妹妹Briony自觉定下这本自传小说的写作要求:不要修饰,不要押韵,写下真相。她穷其余生往这个方向跋涉着。
人物全部用原名,事件努力还原。
她写的小说的名字叫“赎罪”,与这部电影同名。这仿佛暗示读者,二者同一。
这确实是一个女孩子用一生时光反复让痛苦咀嚼、被自责吞食的故事。
但是,在小说里,叙述者可以参与故事,也可以垄断整个故事,以期弥补自己的过错。如果你是Briony的小说《赎罪》的读者,你读完整本小说,也不会发现全部真相。
而电影必须面对观众,故事的叙述者同时是电影中的故事人物,所以叙述者Briony必须自圆其说,被予以审查。
如果你是电影观众(作为电影观众,你的幸运正在于你站在Briony之外拥有更审判的位置,正因为你我随时都可能是善意而无辜的Briony,这个电影的残酷也正在于作为观众身处赎罪和审判的矛盾位置),你能在电影的四分之三内容过后,发现,她所谓的还原真相,只是一种她假想的补偿。整个故事,恰恰充满了修饰、想象,距离她自己确定的“不要修饰,不要押韵”十万八千里。
当然,小说的读者,也不会被蒙在鼓里。晚年的Briony选择了超出小说以外的真相毕露,虽然,还是得靠服了药物(借了外物的勇气)——痛苦依然蔓延而沉重——她登上有关小说访谈节目的对话现场。
垂垂老矣的她,依然有清澈的蓝眼睛。
所以,你才有机会明白大概的真相。
姐姐Cecilia和管家儿子Robbie的爱情,只有图书馆里的一场LOVE和战时街头的30分钟。充其量,一个小时左右。
在一个小时的短暂爱情底本里,也露着砂砾遍布的河床。
图书馆爱情燃点到来之前,这对青春男女一直处于外冷内炽的压抑状态。大学同学三四年,姐姐Cecilia表现出来的是疏远,及至哥哥邀请管家儿子Robbie共进晚餐的时候,她还在表示反对。Cecilia对Robbie表现出来的拒绝和冷漠,恰恰是炽热无法跨越身份鸿沟,无法正常表达的曲笔。
如果说他们爱情未明的试探阶段,妹妹Briony不必背负责任。但是,自从爱情急湍奔流而出,妹妹Briony清楚地知道,因为自以为是的聪明,葬送了他们爱河的深广,局促成这残忍的局面——
姐姐Cecilia 抛弃家庭独来独往——像妹妹Briony13岁时创作的第一个剧本情节一样;Robbie无辜入狱,沦为战场炮灰。
在阴郁的战场遥念里,Robbie表明心迹:Dearest Cecilia.The story can resume. I will return, find you, love you, marry you. And live without shame。句末“live without shame”恰恰说明了长久以来(包括最后一晤),他沉重的shame感在背。
这就可以解释战时街头唯一一次重逢时,Robbie的举动。他们在咖啡馆坐下,Cecilia把手覆盖在Robbie手上,但是Robbie抽离了自己的手,一颗伤痂未结的心,来不及平复的隐秘怨艾。
他们匆匆一见,从此分飞。
虽然姐姐Cecilia给了爱人Robbie一张海边房子的照片,约定相会之地,但是他们至死没有机会再见,没有机会相濡以沫。
The story can resume.只是妹妹Briony在小说里的一厢情愿。
那么,姐姐Cecilia和爱人Robbie,在这加起来不到一个爱情时间里,拥有多少璀璨的交汇?
在妹妹Briony键盘的补偿下,这对鸳鸯彼此透明的瞬间,是图书馆里的一问一答。
Don't you know? (Cecilia )
Yes, I know exactly. (Robbie)
残忍的是,这个明亮的时刻,是妹妹Briony在小说里赋予他们的(影片里以全知视角补全)。
无法想象,妹妹Briony得挣脱缠绕多深的悔意,纠正自己的偏见,在小说里理解他们困兽的冲突,想象他们交心的时刻,从而谱写这美好的一幕。
因为,现实是,妹妹Briony闯入图书馆所见的是肢体缠绕的定格。她以为那是罪恶。所以,Briony的反应,是流泪,是恐慌。
13岁的她不知晓他们的爱情的热度——她的姐姐Cecilia尚且要在人前表现出对管家儿子Robbie的冷淡,何况更小的她呢——这既是妹妹Briony令人扼腕的无辜,也是容易给人Cecilia 和Robbie的爱情缺乏伏笔的错觉。
伴随Cecilia和Robbie的短暂相聚的是分崩离析的战争(或者说从Robbie打下那封赤裸情色的信时,天宇上飞过一架战机,导演或者作家是不是一个宿命论者,值得推敲),是破败,无望,迢遥,凋零。妹妹Briony煎熬,愧疚,赎罪,放弃学业,战地医院陪护,刷洗自己的手掌。
不要忘记,这本与电影同名的小说,排在她创作的最后一本。也就是说,这次书写还原,与妹妹Briony一生漫长的煎熬是同步的。
仿佛耗费这样漫长的折磨,以让Briony逐渐细悟他们的爱慕至深,为他们谱写出本该可以延续的轻重缓急的绵延爱情。
Briony虽然早就开始动笔,但是真正找到她觉得合适的书写方式,或者说她能够挣脱煎熬一写为快,是死亡作为审判令发来的时候。这时候,岁月已暮,身躯已衰,无法拖延,她才定笔,把自传往事搬向读者。
一个人独自忏悔,无底洞一般。现在,死亡传令,赎罪可以来得更痛快一点了。让小说的读者当陪审团吧。
所以,感谢死亡,感谢死亡的敦醒,一生的忏悔可以逐渐结束了。
二.用一生去明确的一个人的朦胧情愫
忏悔,需要说出真相、请求原谅。但是,人已亡,无从完成。
所以,书写,成了一种替代品。
看电影可知阁楼一见的那一幕是Briony虚构出来的,正是因为她懂得Robbie的痛苦,所以她在姐姐Cecilia和Robbie阁楼相会的虚构中,以Robbie的口吻给自己提出这个写作要求。
她愿意Life in truth!但是,在实际完成的小说中,Briony并没有履行“不要修饰,不要押韵”的要求。
她完成的,是重写。
我看这个电影后,想了2天,越来越觉得,与其说忏悔赎罪,毋宁说这更是Briony一个人无望的爱情,或者仅仅是少女情愫的自我认知。
她在小说里,完成的是对自己爱情或者情愫的重写。
我凭着直觉相信,早慧的她对姐姐和Robbie相爱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并不仅仅是她担心Robbie会伤害姐姐。她和Robbie之间,充满了信任。
看她朦胧的情愫,11岁左右的时候,她跳入水中来确定Robbie会不会救她。在18岁时,她和同事谈论过自己心动的对象和时刻,回应了她的怀春萌芽——她喜欢的人,就是Robbie。
她13岁时写的第一个剧本,主人公是轻佻的阿拉贝拉,与人私奔,抛弃父母。阿拉贝拉的身份是姐姐,这个剧本折射出的姐妹关系,仿佛是电影《冰梦奇缘》里的既排斥又深爱的姐妹模式。也许这是无意识的流露,暂时算不得什么。
她写完这个剧本,飞奔着给母亲去看。路上遇到Robbie,她停下来,与之交谈,从中我可以得知Robbie一直是少女“作家”Briony的忠实读者。
少女“作家”Briony问剑桥毕业的读者Robbie:“你会来看(剧本)演出吗?”
她靠着墙,侧对着他,带着期待的口吻。一如多年前她突然跳入水中,坚信Robbie会跟着跳进水里救他。
她拆看Robbie写给姐姐的信,这个动作不是偶然为之的。
你看影片开始,一个庄园模型,各种动物,Briony的房间,都是井然有序,这是一个秩序感极强的女孩。从这点推测,她一般不会做越位的事情(当然,更需要在看完电影之后去看伊恩·麦克尤恩的原著,来进一步理解Briony的个性),但是,这一次,她拆开了姐姐的信。因为写信的那个人,不可否认,也是她好奇的对象。
她看见的是他们甜蜜的时刻。但是,这种看见,不可避免带有主动找寻的意味。她在图书馆门外地毯上,看见了姐姐的发饰。
固然有门未被反锁的疏漏,但是,确实是她一步一步地撞上去的。而且,她呆在原地凝视他们收拾尴尬的局面,最后离开的人,也是她。她是一个闯入者,更像一个过分好奇的探秘者。
她的第一个戏剧《阿拉贝拉的审判》,真正轻佻的人是表姐Lola,她抢了主角的戏,就像她以后的人生选择。于是明事理的Briony只能担任导演。
可惜她导演的强势越出了这个剧本,伸探到姐姐的爱情中。不仅看姐姐的信,过度好奇地探秘图书馆,强词夺理地审判Robbie是强暴轻佻的表姐Lola的色狼。要过很多年,到18岁的时候,她在表姐Lola的婚礼上,看见巧克力大王的背影,她才愿意对自己说,她看清了当年地上的男子,就是表姐Lola现在的丈夫。表姐Lola当时,就是在玩成人游戏。
当年看清的,其实早就看清,比如这个夜晚在察觉到双胞胎出走之后,大家分头去找,是Robbie最后找回了这对双胞胎。Robbie哪里有时间去谋害小女生?以聪慧的Briony的理性、秩序感和推断力,她怎么可能不清楚这一点。只是,她预先判定了Robbie,或者说,她选择让Robbie代入施暴者。
喜欢一个人,而这个人与自己的姐姐“暧昧”着,那么就推开他,甚至把他推向万劫不复的罪名。这种少女情绪之复杂,需要女性心理研究者来阐述。我只能感觉到其中的微妙而难以言传。因为人之行为的最后定势,未非源自恶意,也并非是起初心意的推动。
只不过,不可理喻的命运操盘手,进一步助推着这种不怀好意的走向。
因为愧疚,她放弃了学业,在战地医院里,做着护士,像坚信爱人无辜的姐姐一样的工作。在她,是对Robbie的求证,也是对Robbie的想象。
她奉命对一个战士临终关怀——在整个电影中,对男女主人公的爱情而言,仿佛多余——在我看来,仿佛她对死于敦刻尔克大撤退最后一夜的Robbie的送别补偿。
至于其他,比如姐姐和爱人在阁楼的相会,他们在海边的嬉戏,Briony 已经明确地在访谈中告知大家,这是她对姐姐及其爱人的幸福补偿了。
那么,为什么,要在阁楼相会的虚构中,加入一场Robbie激烈地谴责她的场景?
因为,她写的不仅仅是他们的爱情,更是自己的爱情,可以想见她终生未婚,她以最大的诚意面对想象中最真实的Robbie。所以,阁楼相会中,必须包括她去向他们告知色狼真凶,领受Robbie的绝望和狂风暴雨的谴责。然后,她让自己坐在阁楼下面,窗帘飘飞,姐姐和Robbie热吻。她必须让自己接纳这一切,接纳姐姐的爱情,接纳Robbie爱姐姐的现实。
阁楼相会中,她想象中的Robbie残忍地说:不要再看到你。她接纳了Robbie并不爱她的真相,在主角们早就作古的漫长岁月里,源自她对Robbie的不断诚实的情感认知。这是一个女孩子一辈子一个人的爱情体会。仿佛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她对Robbie朦胧的情愫只是一厢情愿,但是早年这种朦胧之外自以为是的成熟,断送了她后来爱的能力。
正因为写的是自己的爱情,所以,Briony在作品中,首先要面对的是自己的情感体认,必先得还原自己对Robbie的无限诚实,而不是首先对读者还原主角们爱情短暂的现实。
这样,也许就可以解释Briony自相矛盾的写作要求,可以解释Briony一直到要最后才和盘托出纪实和虚构之别,可以理解支撑她赎罪之旅的妄念:“The story can resume.”一如13岁的时候,她认定自己是一个出色的作家,书写赋予了她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