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办法像其他人一样正常交流。
我的童年是在这样一个贫穷的村落度过。到处都是土砌的泥墙,石堆的篱笆,窄小的庭院,还有一口飘着绿油油浮萍的池塘。听说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淹死在里面,不过那是在我出生前很久的事情。
村民们全都一副淳朴的样子,或者说,一副土气的样子。裹着缝缝又补补的破旧棉袄,佝偻着背脊,扛着比他们岁数更悠久的竹娄和锄头,这是每个早晨所能见到的常态。这里的人们,还遵循着传统的生物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在每一个晴好或者下雨的日子,都能看到田间劳作的农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年365天里,劳作就是他们的全部,收获就是他们劳作的意义。
我从没有和他们说过话,因为我是个哑巴。
我的父母,同样是安分守己的农民。他们不会表达爱,不会分享爱,劳作,是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他们的交流,局限于地里的几株桑麻,后院的几只母鸡,拐角的几棵枣树,或者王二家的丑媳妇,吴三家的败家子,马小家的老母猪。我吃着父母劳作而得的谷子,却没法理解他们的世界,正如他们赐予我生命,却无法理解我丑陋的面容和微微仰起的头颅。饭桌上,是我最难熬的时刻,我总是挨打。我的嘴巴有点歪,生下来就如此,吃饭总漏米,母亲的筷子就冷不丁的抽过来,一遍遍教导我要珍惜粮食,然后用油腻的手指捏起撒在桌上的饭粒,塞进我倾斜的嘴里。这样的情形,每天都在上演。
有次村里来了个大人物,听说是吴家的后辈,在海外赚了大钱,回来祭祖,特地破例在除了春节的时候开了祠堂,灯火通明。大人物还放话出来,只要是姓吴的来祠堂跪拜磕三个响头,就一人给十元。村里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是姓吴,据说是吴邦的后代,但也无从考证。
烧香祭祖那天,母亲把睡梦中的我拖起来,强行挟持到祠堂里,按在硬邦邦的木梆子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心满意足似的眯着笑眼,搓搓手自顾自的匍匐在地上,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就在母亲拿着二十元钱,笑得花枝乱颤的空档,我还看见一个跪在地上的妇女被强行拖起来推出祠堂大门,只听那妇人口口声声大嚎“我也姓吴!我也姓吴!”,围观的人笑岔了气,“你姓个屁的吴!明明是隔壁王村嫁过来的丑媳妇!哈哈哈……”坐在门槛上的丑媳妇依旧嚎啕大哭,不依不饶。围观的吴氏后代全都自觉堵在祠堂大门口,生怕漏了任何一个外姓苍蝇进去,被抢了一杯羹。这种时候,村民们总是很团结的。
我歪着嘴唇和脑袋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夺了条安静的小径悄悄回家。村民们对我倒是十分客气,自觉侧过身子让我通过,几个热心肠碎嘴皮的老妇人还时不时投来怜悯的目光,那目光好像在说,瞧那歪嘴巴子,像极了裂口的鞋底子。
这波祭祖的小插曲过后,村里又恢复了一片祥和。每个晴好或者下雨的早晨,总会看见裹着破旧袄子,佝偻着背脊,扛着吱吖吖的竹娄和锄头,走向田埂的老农。他们遵循着古老的生物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后将这一传统代代相传。
我从没有和他们说过一句话,因为我知道,那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