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half-smoked cigarette
有段时间夜里为了他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他爱我吗,亦或是不爱。他的话语是含糊,并不晓得让我怎样煎熬。
或许有一瞬间是爱的,凌晨我们去坐渡船,没有几个人,零零散散的,我们单独坐在最后排。跳了一夜的舞,又是喝酒,又是在船上晃,被那温热腥黄的晚风一吹,反而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醉了。两个人偏头一笑,心有神通似的,清楚对方此刻感受同自己一样。此时已称得上心灵相契。
如果那个时候他也不爱我。
我是不在乎当最后那个人。你知道的,有一类男人,他们同什么样的女人都在一起过,这个也爱过他,那个也爱过他,或许还有人想嫁给他。但他谁也不要,谁都说不知道他要寻一个什么样的,他拣到最后却娶了个平平常常的,并无一样胜过前人。
我是不在乎当最后这个平淡的结局。是的,人家会问,怎么是她呢。但谁在乎,他已经挽在我手里了,从今以后他就替我分担我的平淡。谁在乎旁人说什么呢,他们多少有点子嫉妒,而女人没有点受人嫉妒的感觉就不能活。
到了白天却还好,我向来只在夜里为他死去活来,一到白天,太阳光打在我身上,他就好像附在我身上的幽灵一样被打了出去。白天不见他的时候,我是很少想着他的,我还没有富贵到可以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想着爱情。爱情是项奢侈品,不是说笑的,我继父的母亲生了十四个女孩,家里穷得一根纱也要当掉,她们没有一个曾陷入过爱情,没有一个和我母亲似的跑去私奔。我母亲倒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曾经。
我比不上我母亲,她是有情饮水饱,除了爱情什么都不要的。我还有我自己的人生,我有朋友,有社交圈子,有一份称得上事业的工作。
单身女人的事业是至关要紧的,年华浪费在男人最没有回报,我常和人这么讲。他至多给你一枚戒子,央求你今后继续服侍他,替他生儿育女,做牛做马。而你还感激他,因为他向你求婚,许多女人连这个也得不到。但倘若你浪费在工作上,你得到钱,还有尊重,还有自由。
道理人人都懂,可是人人都往第一条道路上走,就连我,自诩这么独立,也在夜里偷偷向老天爷祈祷,“让我嫁给这个男人,旁的我自己都有,什么也不求。”
“最近怎么样?”打火机弹的一声,玛丽燃起一根香烟,在我面前吞云吐雾。
我们两个坐在茶餐厅里喝咖啡,大中午的,我与这里的服务生相熟,让他给我的杯子里偷偷倒酒。
“还能怎么样。”我的神色恹恹,其实我的生活并不是真的乏味到没什么好说,只是我和玛丽没有那么亲熟,不过是偶尔在街上碰见,彼此都不好意思假装没看到。
“我倒有一件奇事,莉莉安和她男友,你还记得?”
我点点头,一对漂亮的年轻男女,两个人都有些轻浮。
“他们前些日子在谈婚论嫁了,都这么年轻,才二十一岁。”
我不以为然,出生优渥的小开二代,生活没有给他们设置任何障碍,他们只好自己找些事来为难自己,都是常事。不纠缠不扯皮,还不是一样会老,像我。
“那天莉莉安去试婚纱,叫了一大帮子朋友替她参谋,你晓得发生什么?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走进来,挺着个大肚子,指名要找新娘子?”
我探询地抬眼看她。
玛丽点点头,手中香烟在水晶制的烟灰缸子上磕了磕。一小截烟灰掉落下来,淌水一样,柔软的摔碎了。她又抬手喝了口咖啡,故意卖关子似的,她杯子里没有掺酒,也难为她要捱过这个漫长的中午。
“莉莉安身上还穿着婚纱呢,多讽刺。”她继续说,“那小姑娘,见了莉莉安的面,先叫声姐姐。我们都奇呢,这又不是旧社会了,谁还跟你三妻四妾似的称姐道妹,难道这姑娘找上门来想做小?结果后来事情搞清楚了,这位大肚子少女还真没叫错,莉莉安就是她姐,亲的。”
“莉莉安不是独女?”我问道,“我记得她前头有个哥哥。”
“你没记错,那是她爹在外头生的,连她妈都不知道。瞒了十八年。”玛丽停下来吸了口烟,头微一转,眼睛不转,仍盯着我,只有烟雾朝旁边吐出来。给我一个回味她故事的时间。
“电影都不敢这么演。”我说道,“太巧合了,观众不信。”
“谁知道呢,生活只有更巧合的。”
“那现在呢?”
“现在还能怎么样,莉莉安和她男友取消婚约,那男的死活不肯承认,在和她妹妹闹官司。谁想要私生女呢,本来要娶大小姐的。莉莉安的妈也在闹,闹着要离婚,她爸爸自然是不肯的,莉莉安外婆家里边富得很,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唉,可怜的莉莉安。”玛丽的语气是听不出半分同情。
“有什么好可怜的呢。”我也说,“我看整场戏里最幸运的就是她了。”
玛丽点点头,有烟灰缸不用,把半根未吸完的香烟使劲碾灭在桌子上,叫看的人都有股残忍的快感。“谁说不是呢。”她站起身来,拎过包,“先走了,你和乔其不要忘记请我吃酒。”
我摇头,“八字没有一撇。”
她不置可否的笑。
玛丽走了,我坐着不动,眼睛望着她刚才呆过的那片空气,活像个被负了心的人,盯着爱人从前常坐的地方,旁人看过去,不晓得我有多么依恋她。
她留下的半根香烟仍搁在台面上,无人来收拾,东倒西歪地像个晚年的妓女。我找侍者借来打火机,点燃了黑色的烟头,略抬起来,搭在烟灰缸上,于是它复又静静升起蓝色的烟,因为没有人吸,所以燃得格外慢。
打火机的声音是所有声音里最特别的,一听就叫人知道是它,别的声音都没有这种叫我认出的魔力。但我也会弄错,夜里有风的时候,阳台上空的衣架歪来斜去,同自己的挂杆过不去,那声音和它一模一样。叫我总疑心谁倚在窗口不停的点烟,是乔其罢,他总爱开打火机玩。一看即知是个浪子。
奇怪的是,我本该直接想起他,先是打火机,然后是他。但我非要绕个弯,先是打火机,然后是空衣架,最后是他。
也许我是愿意他在我生命里打个弯,呆得长久一些。也许我是愿意晚一点再得到他,像小孩子对待最心爱的冰激凌,他留到最后再吃。
同乔其相识是在百货商场。商场可称得上我最爱的地方,地板光洁,气味芬芳,每个柜台都围住了一个美丽的售货小姐,笑意盈盈,待你如至宝。每个从家庭里得不到关爱的女孩子都该常往商场里跑,刚工作的时候,我领了薪水,就在那里全价一件一件的买大衣,草绿色的呢子,暗粉色的羊绒,我从来不等折扣的,折扣会损失衣服的美丽。
往男装区跑是因为要给我周末的男伴挑一件礼物。
周末婉儿表姐结婚,现在女孩子都时兴给自己取洋名了,但婉儿表姐还是婉儿表姐,她的外国上司也要拧着舌头管她叫赵婉。我常说婉儿表姐是二十世纪最后一个贤妻良母,她从小上女子学校,开家政班的那种,教你插花和打扮自己,拿的都是头等分数。那时候女孩子也流行出去读两年书,回来拿着学历,可作嫁妆。婉儿表姐去的是英国,学家务管理。
回来的头一年先工作,去外企做一份清闲的文职,等于昭告整个社交圈,赵家有婉在择偶。许多女人一辈子就工作这么一年,从她父亲家里过渡到她丈夫家里。果然第二年我们就收了请帖,男方是位极体面的外科医生,有自己的私人诊所,工作忙,薪酬高,刚好需要婉儿表姐这样一位既可以带出去社交,回来又能下厨房的贤妻。将来再养两个漂亮孩子,住郊栋带草坪的大房子,出入都有高级汽车代步,婉儿表姐的未来已经是可以想见的光明美丽了。我在电话里这样对姨母说,她笑得矜持,彷佛自婉儿表姐出生的那一刻已经看到了今天,所以收获的时候并无怎样狂喜,想想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我又庆幸我母亲当年是私奔了,我的童年虽然清苦了一点,没有父亲,只得一个冷漠的继父,好处是并没有人关心我的人生。我挂断电话,长吁一口气,逃过一劫似的,独立女性就是这点令人讨厌,她们瞧不起家庭主妇。
既然已经成年,再独自一人前去参加婚礼,难免有点凄凉。纵使自己不觉得,别人看着也替你凄凉了。最怕的是人人都这样想,人人都带伴,你一个人没有,想跳舞还得借别人的。我给所有认识的单身男士打电话,喝一杯?很愿意。说到参加婚礼,便无一人肯应承。
是了,现代都市男女们最怕参加婚礼,看着台上同自己年纪相仿的新人,不免要问自己,你的呢?不免要产生怀疑,此生是否真有人愿意同你走进礼堂。不参加婚礼的时候,彷佛就没人这么想了,人人都在花钱,只买今日的乐子。谁在乎能不能结婚,年纪到了自然大家都死了。
我好不容易约到一位,答应给他买礼物,又许诺请吃大餐,才终于请动贵步。我在男装区逛着,心想女子地位怎么越发倒退,沦落到求男人出来赴约会。老式女人绝不会有这种烦恼,她们都坐在绣楼上等着人来三请四请,男人们想带她出去,得先问过尊父。虽是这样抱怨,但心里不无得意,因为抢走了男人的活。
注意到乔其是因为他实在漂亮,懒懒的倚在玻璃柜台上,等着人将他挑好的袖扣拿出来。那身姿有一股玩世不恭,嘴角挂着笑,并不真心,很无所谓。他使我想起我十八岁暗恋过的坏男孩,发留得略长,穿皮夹克,偷偷骑机车来去,每个女生都以坐在后座为荣。我常想这些男孩子长大后都干什么去了,当失去了少年的身份为他们的浅薄作伪装,看到乔其的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哦,原来你们在这呀。
这个人真幸运,十个挥霍自己的少年九个都坠落了,而他竟然还遗留在世上,潇洒,风度翩翩,消化掉了所有用来打击他的规则,还留着少年时的不羁与浪荡。
袖扣或许很适合用来当一份礼物,我不由自主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面对着低头忙碌的售货员。她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孩,有一头营养丰富的黑发,她想来也知道自己头发很美,故而总是低着头。
“我想看看这个。”我点了点玻璃板上他的倒影,随意指了一对袖扣。
“好的。”那女孩应承得很快,但手脚不动,一张年轻的略施了脂粉的脸庞对住乔其,“先生这边还有什么需要吗?”
先来先得,我并无怨言,耐心等待。
乔其摇头,把玩着手上王冠形状的袖扣,示意她可以来招待我。男人的袖扣有时做得同女人的耳环一样精致,有圆的珍珠,椭圆的玛瑙,还有各式的银饰,我随手挑中的这一款是古银的,做成中世纪骑士头盔的样子。
“我要她这一款。”乔其突然开口道,指了指我手上。
“这是最后一对了。”售货小姐不好意思的笑,又转向我,“小姐是否需要呢?”
“不巧。”我将手中袖扣递还给她,“麻烦替我包起来。”
她接过去有些犹豫,显然不想让乔其失望,“原则上,是这位先生先来。”竟是要我相让。
果然还是太年轻,不晓得宁肯得罪男人,也不要得罪女人。最忌讳的是踩着女人去讨好男人,只落得双方都瞧你不起。
我笑,倘若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相让,那么我的衣橱里不会超过十件衣服。“可是是我先挑中的。”我这才第一次转过头来,正视乔其。乔其正看着我,眼里带着笑,无端显得多情,可怕的是有一种专注,盯住你。我理解那年轻的售货小姐,被这双眼睛盯着,我或许也会不顾一切讨好他,作出愚蠢的行为,如果我只有二十岁的话。
他举手求饶,“女士优先。” 我真恨他,一个简单的动作也做得叫人倾心。
那副骑士袖扣最终还是归了他,因为是他陪我去的婚礼。
说老实话,他提出请我喝咖啡的时候,我真有几分惊讶。我没想到他会对我感兴趣,读书的时候,我就是那种坏男孩不会来招惹的“好女孩”。他们也很聪明,知道我玩不起,我不会随便说好,也不会随便就算了。何况,我并不漂亮,哪怕打扮了这么些年,我还是称不上有多美。
或许这就是乔其胜过旁人的地方,他有一双看女人的利眼,看得出我此时“好女人”外表下的那一点坏,看得出我一生拘谨,也许正到了愿意玩一把的时候。他赌对了,少女时期,我一步都不能走错,因为我没有退路,只得自己一个人,无人帮扶,走错一步都可能毁掉人生。但现在我好不容易攒下一些可以挥霍的资本,我现在可以爱错一个人,为他荒废一段日子又怎样,洗过手又可以重头再来。
或许我愿意弥补我错过的年少,那些能够坐在男孩机车上的日子,舔冰激凌,坐在地上看漫画书,同女朋友分享秘密。那些时候我在干什么呢,我闷头读书,手指头都写得生茧,不这样,我怎么改变我的命运呢,我只是一个私生女而已。
至少一开始是这样,两个人都只想着玩一玩,心知对方不是适合自己的那个人。
婉儿表姐的婚礼上,乔其的出现让人一振。虽知这样浅薄,但我还是忍不住有股扬眉吐气的感觉。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被看死的人,她们说,她呀,循规蹈矩的,不肯做一点出格的事,生怕被人说配不上她母亲的家族。我偏要叫人吓一跳,同这样一个漂亮的花花公子在一起。
和他玩,她们说,她会输得底裤都不剩,他难道会娶她?
那有怎样,将来一拍两散,我刚好申请年假,去国外散心,再回来时便无人敢在我面前提及这段恋情。我辛勤工作这些年,一次长假也没休过,我值得一段夏日罗曼史。
此时确是最好的时光,再晚一点,我兴许就要找人结婚。何况,再等下去,夏日都快要过去了。婉儿表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选了一个很宜人的日子。这是一场极漂亮的室外婚礼,近百张小巧玲珑的白桌子摆在新近修剪过的草地上,桌上都摆着百合。中间是道大理石拱门,上面绕满了粉的白的玫瑰,顶上飘着轻纱。
婉儿表姐走出来的时候真是光彩照人。她的婚纱是高级定制的,头纱曳地,这一天谁都眷顾她,连风也恰到好处,只替她轻轻的吹起。她的眼睛里含着泪光,怎么也不落下来,因为怕弄花妆容。女人就是有这种特异功能。
“真是感人。”我对乔其说,“我敢打赌,她对这场婚礼的感情比对她的丈夫深得多。”
乔其笑,他原本无时无刻不要找个地方倚着,没有骨头似的,此时无处可倚,只得站直了,两手插在兜里,一副随散的样子。
“听说新娘的订婚戒指是粉钻,”身边一个女子见我们谈话,也插进来说道,“差不多有五克拉。”
“新郎家境殷实。”我敷衍道。
“可不是嘛,不光自己是医生,家里也是医学世家。”她继续说道。什么是医学世家,不过自己是医生,父亲和祖父也是医生,再往上不知在哪里放牛,真当现在还有什么世家。
我不接口了,装作一副认真听誓词的模样。我是当代愤青,参加婚礼是为了评判它,可不是为了和个小妇人在这羡慕新娘的钻戒。王佳芝的粉钻足有六克拉,看她得到什么了。太恶毒了,我又忍不住自责到,婉儿表姐实在是个好人。但谁又说王佳芝不是呢,越想越离谱了。
“我看你也并不享受这场婚礼,”乔其忽然在我背后低声说道,“不如我们逃吧。”
这就是为什么我爱他。我拉起他的手,两个人慢慢往后退,退了几步之后就开始转身往外走。就在这时,新郎新娘跳完了第一支舞,人群开始走动,我看见莉莉安,当时还和她那个轻佻的男友在一起,她快乐的尖叫一声,拉着他的手就往舞池中间跑。我和乔其于是趁乱逃出。
“你们男性是否都喜欢此类妻子?”我把婉儿表姐的故事告诉乔其,问道。
“只有害怕女人的会。”乔其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
“何解?”我接过他纯金的打火机,端详道,上面刻着他名字的首字母。
“因为害怕女人强过自己,所以他挑选一个被驯服过的妻子。但人是没法被驯服的,不是吗?”他反问道,“或许二十年后,他对她言听计从,又或者他自以为掌控大小一切事务,其实都是在按她的意思行事。”
我把打火机还给他,脱下鞋子,赤脚走在草地上。“我相信你,有些婚姻里的男人简直蠢笨如猪。”
“我反对。”他拣了处干净的地方,脱下外套铺在地上,“婚姻使人变蠢,无论男女都是。我见过一些婚姻里的女人也相当令人不快。”
“所以你是坚定的反婚派?”我坐下来,问道。
“我以为你看得出来。”乔其挨着我坐下,“人人都说我薄情,其实我是出于尊重,才不向女人求婚。说些什么呢?我请求你嫁给我,婚后替我打理家务,我保留挑三拣四的权利,但你不能嫌我赚得少,我请求你服侍我的父母如同服侍你自己的父母,但我甚至不会为你的父母改口?”
我大笑,拍他的肩膀,“可不是,求婚简直是世上最大的骗局,男人们从来不会在求婚时把真相说出来,婚姻不过是一场对子宫的合法征用。”
“说起骗局,生孩子才最可怕,养一个没良心的小生命,最怕他会像自己。”乔其的烟只抽了半只,摁灭在草地里,又捡起来抓在手上,“走吧,我的车就在附近。”
就在刚刚过去的半支烟的时间里,我爱上了他。
和乔其在一起实在开心,早晨他去我的住所接我,开一辆银灰色的布加迪威龙,在我的楼下按喇叭,我头发也没梳好,就急急忙忙从窗口探出头来。他下了车,靠在车门上点一根烟,冲我喊,“你崭新得像一百万美钞。”
真跟拍电影似的。
一路狂奔下来,连最青春年少的时候也没有这种热情。上了车,他一只手把住方向盘,一只手夹着没吸完的烟,搭在窗外。我抢过来,塞到自己嘴里,深吸一口,被呛得半死。他在旁边看笑话,笑得很快活。我又把烟递回去,他用嘴来接,顺手喷我一脸烟雾。
怎么会不开心呢,双方都没有什么急着要去干的事情,正好腾一段时间出来恋爱。从前是一到周五发愁,不知道周末怎么过,要么只能和不喜欢的人出去,听他们高谈阔论实在痛苦,宁肯自己一个人窝在沙发上听听唱片。现在是刚到周一就盼着周末,两个人好出去游泳,吃冰,参加聚会,或者疯玩,或者什么都不做,一起躺在家里翻杂志,也觉得开心。
乔其这个人,说他花呢,有时候真觉得像冤枉了人一样。在你身边的时候,他从来不看别人的。乔其也不是说没有耐性,安定不下来,必须像只蝴蝶一样点来点去。他只是太懂得生命有多美好和短暂了,因此他觉得长久的呆在一个地方,呆在同一个人的身边,实在是种浪费。
你不能说他不对,再好的恋情也有冷却的一天,一个人若能认识不同的人,反复享受热恋,谁愿意长久的同一个人好,慢慢发觉和包容对方的缺点,当然是相识的头几个月最好,彼此展现的都是自己身上最好的部分。
我和乔其认识的时候是夏日,夏日过去了我们居然还在一起,也是一桩奇事,叫许多人大跌眼镜。其实我心知一切到了末声,还是忍不住在拖延。久一点,再久一点,或许他会要我当那个平淡的结局。然而到了冬天的傍晚,我们在咖啡馆里见面,咖啡还没端上来,他就已经同我分完手,很简洁的。
他说,“我已经在见别人。”
我几乎没有给自己愣神的时间,极快的回复道,“我也是。”
他笑,眼睛都不弯起来,“没有必要,”他说,“我知道你是哪种人。”
我依旧嘴硬,“怎见得我没有见别人,没有看上罢了。”
“我们不是一路人,你知道的,我不需要安慰你,你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
“我很喜欢你,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他又说道。
他很喜欢我,同我在一起很快乐,但他要离开我。伤心吗?也没有非常,虽然我是爱上了他,但我也知道和他不能长久,还没开始就知道。
“告诉我,你十八岁的时候,会骑机车载女孩子吗?”我忽然问起一件毫不相关的事。
“你怎么知道?”提及从前,他倒有几分不好意思,“那时候年少轻狂。”
我信,有许多人都说自己年少轻狂,但我信他是真担得起那四个字,想也可以想见,他从前在学校的时候有多风光,女孩子一定为他尖叫,那时候我是想也不敢想和他在一起的,我灰淡的少女时期。
我们之后又闲谈了两句,真变成朋友似的,然后双双走出来,在咖啡馆面前分开。口中说着今后常联系,仍旧可以一起出来玩,但彼此都心知不会再给对方打电话。如果早知道今日分手,我会穿得更鲜亮些,但又有什么用呢,他不会因为我穿得漂亮而晚两天提分手。
为了躲避乔其和他的新人的消息,我按计划向公司申请了年假,打算去百慕大,躺在粉红色沙滩上,喝鸡尾酒,晒太阳。不料才刚批下来,公司便接了个大单子,我的上司贝弗莉女士特地把我叫到办公室,央求我将年假改期,并暗示公司不会忘记我的牺牲。她的承诺未必兑现,但其实不用她开口,我也会留下来。大笔订单象征着机遇,如果我不吃下来,不知道会被谁抢过去,顺势造就一个对手。
如此忙碌了近一个月,才发现一直都没有关于乔其的风声。难道时人竟然都如此乖觉,我奇道,连一个好事的都没有。索性出去赴宴,大大方方的打听道,才知道乔其同新女友飞去了欧洲度假,原本就一点新闻也没有。
于是也就这么过去了,没有出国度假,没有疗伤散心,原以为多了不得的大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一日三餐,我并没有因为同他分开而少吃一顿。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个穿黑色长大衣的工程师。文质彬彬的,身上有一股温暖感。我们是在相亲的时候认识的,介绍的人说,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我心下好奇,现代人已经很少用君子这个词来形容人了,不会是个乡下来的老古板吧。直到见了面,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狭隘。
原来是真还有这种人存在的,君子温润如玉,他整个人像是从汉朝走出来的,举止间那种风华。什么家庭才能养出这种男人?我不禁揣测道,或许还真是那种世家,十几代都是读书人。一问,他虽然谦虚,还是透露出家庭的底蕴。我举起茶杯详装喝茶,按住心中的肃然起敬,不简单,什么家族挨得过过去的一百年。
这种人怎么会流落到婚恋市场上来,我忽然对眼前这个人充满了兴趣,他上什么大学,学什么专业,他父母相处的方式,他自己的处世方式。我忽然迫不及待的想了解这个人,像小孩子得到一件新玩具。
“你看上去像有许多问题。”他突然问道。不得了,还通晓读心术。
索性不再装腔,我显露本性,问了他一大堆问题,像一流作家在创造人物之前问自己那样,这个人自何处造就?并不大礼貌,但那又如何,横竖不会有第二次见面。我有自知之明,这样出身的人不会看上我,我生父尚且不详。
亏得他好修养,事无巨细的答,一句也不多问。这种男人是怎么留到现在的?他怎么没有被那群母狼撕成碎片。我心想到,也这样问出了口。
他不好意思的低头笑,“是我自己太轴,又喜欢较真。”果然,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绝不肯说别人不好。
“说来不怕你笑话,”他说,“我追求的是像云一样的东西。”
“有钱人,”我说道,“有钱又有闲,才敢去追求云。平常人,像我,哪里敢做此肖想,生活就足够让我汲汲营营了。”
“不。”他摇头,“与你相比,我才是真正的俗人。”
这是相当高的赞美了,我大吃一惊,不知自己做了什么,竟让他误解如此之深。
我摆手,“你再找不出比我更俗的了,你不晓得我每月为时装花去薪水的百分之多少。”
他笑,“所以你下个周末有空?除了要置装之外?”
他竟然想再见我?欣赏我那近乎无礼的坦诚?或许他觉得我特别。荒芜了二十多年,突然之间,我的桃花运好得叫人嫉妒。我当然应许他,我没理由拒绝。还惦念着乔其吗?并不。
有一个问题,我想到了,但我没有问他,我更愿意留给我自己去猜测。年少的时候,他爱的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这样高贵如王子的男生,我想象着,一定是个艳丽爱笑的女孩子,骄傲,明媚,有点大小姐脾气,或许正是因为这他们才分开。都太年少和优秀了,觉得没有谁值得自己忍让。
第二次约会,我们索性真去购物,他说,“不如我们来谈谈关于你。”原来在这里等我,真厉害,我问了他那么多,自然不好不答。也是,太温吞的男人谁爱呢,有点侵略性反而迷人。
于是我把他带到商场,开始聊我自己。不过一个下午,我告诉他的东西比和乔其在一起三个月还多。但他了解我了吗?没有。就好像我并没有通过那一次谈话了解他一样。他说他是追求云的人,我说我喜爱物质。我们都是俗世人,都有想要的东西。或许乔其不是,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他飘来飘去。
生命的真相或许就是一地抽了一半的烟头,到处都是未完的故事,而我舍不得这样浪费,于是一一找出来点燃。
对了,他的名字叫家明,那个工程师。
不管你信或不信,经过数十次约会之后,我觉得他真想娶我。他或许是最后给我买钻戒的那个人,家明。尽管我嘲笑求婚,但我还是感觉荣幸,因为那是家明,他很真诚,他让我相信他求婚是因为尊重我。
或许我真会点头说好,哪怕曾说过那么一堆关于婚姻的长篇大论,可当那个人出现之后,我还是会点头,可见了解一个人多难,我连自己都不了解。
如果不是乔其又出现了的话,家明的戒指或许已经套上我的手指。
可不可怕,他离开城里已经有大半年了,可是夏天一到,他又出现了,穿着他夏日的薄款西装,落落拓拓,像武侠小说里归隐之后的侠客。不过他归隐的时候,是携着一个女人,再出现的时候,却只有他自己。
当时家明正在和我抱怨,现代人的审美都被西方强奸,东方女人原本的皮肤多美,张爱玲说的粉蒸肉,一张粉扑子脸,无限的娇羞都在里边。现在女人倒好,大大咧咧的躺在沙滩上面,人人追求晒成漂亮的褐色,与古中国情韵相去甚远。
我不理他在37度的高温下乱发的牢骚,他自己何尝不喜欢在沙滩上一躺一个下午,叫也叫不起来,相熟之后,家明身上真有股叫人怜爱的孩子气。
Summer Romance,他们说,我看真该有Summer Talk,任何在夏天说的话都不能算数,夏天真叫人昏头。那么大的太阳,那么冰的酒。那么炽热和按奈不住的冲动。
“最好是不要有夏天,”我也跟着抱怨,“人人生活在雪洞里,皮肤不知道有多好。现在是既要晒,又要防晒,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干这么自相矛盾的事情。”
这闷热的长夏,真把我们都搞得坐立不安,天还没黑,就恨不得冲进酒馆里,开始过夜生活,灌一肚子冰冷的酒,明天还不是要起来面对太阳,真叫人绝望。
和乔其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夏天,没觉得这样难熬。
是了,我什么都有了,现在又开始想得不到的东西了。我看着身边的家明,为自己的卑劣感到可耻。
乔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他穿得整齐,但却一身带风,穿过我们身边,径直走到吧台,叫一杯干马天尼,酒保认出他,直呼好久不见,他笑,仍是那副潇洒的做派,反身倚在吧台上,一支手肘向后撑着,环顾四周,看见了我。
我举杯朝他示意。
奇怪的是,他同家明竟然也认识,端着酒过来同我们两人打招呼,才知道他们两个人小时候做过邻居。
我怎么说来着,现在略有点追求的电影都不这么演了。
“明晚在我山上的房子里有个聚会。”他仍是烟不离手,用一只手夹烟又端酒,另一只手反而空着。两只手都干活,像个劳动人民。我想起他从前说的。我就是劳动人民,但他这幅少爷脾气并不叫我讨厌。
“你们应该来,”他说,“都是年纪相仿的人。”
“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等他走后,家明同我说道,“他的母亲从未和他父亲正式结婚。”
我看出乔其的到来真使他感到受威胁,并且不是因为我。家明自知失言,很快向我道歉,我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乔其是私生子,我倒是第一次知道,怪不得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却那样不着调,从小并不是按继承人培养的,不像家明。家明也不是他家里的继承人,他是小儿子,按自己的兴趣长大的,但也是被认真栽培,足够让他瞧不上一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看,我对家明的了解比对乔其多得多。
乔其口中“山上的房子”,其实是个相当气派的大别墅,前有花园,后有游泳池。我同家明走进去,一件担心的事情也没发生,没有一个是我去年夏天见过的旧人,没有人认得出我是乔其曾经的女伴。一年的时间,足够乔其换批人玩了,是我想多,他怎么肯同一堆人玩久了。怪不得,他会那样大大咧咧的邀请我,他并不是那样不细心的人。
乐声震天,我和家明逛了一圈,没有看见派对的主人。家明朝我大喊,“现在的流行乐越来越糟了。”
我笑,冲他喊回去,“那是因为你老了,你看看他们。”
楼下大厅的家具都被搬开,改造成舞池,挤满了20岁上下的年轻男女,随着噪耳的音乐起舞,人人一脸陶醉,不知为酒还是为歌,或许二者兼有一点。
我也陶醉了,为这一屋年轻的身体。宁愿同年轻人吵架,也不愿和老年人和平的共度一个下午。年轻的肉体一身汗臭,也强过七老八十,洗干净了,隔着衣服还发出令人恐惧的腐朽气息。
家明去找厕所,我们约好等他出来就走,他实在受不了这里。我闲逛两步,躲避着舞动的人群,一不小心被挤到楼梯口,那里没设放酒的台子,因此无人光顾。抬头一望,便看到乔其,穿一身白西装,端着杯酒,高坐在黑暗里,正看着我。
我被这气氛弄得欢欣起来,跑上去,遇见一个老熟人似的,轻快的问,“你干什么,扮盖茨比?”
他拉我坐在他椅子的扶手上,视线又转回楼下,“年轻真好,”他说,“听这种垃圾,也快乐得很。”
我端过他的酒喝一口,被辣得眯起眼睛,是纯威士忌,什么也没加。
“是的,上了年纪之后,非听点巴赫不可。”我笑他,“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小朋友?”
“从地狱里。”
这时我看见了家明,他从厕所出来,正在找我。
我站起来,被乔其按了下去,“你同他是怎么想的?”他问我,“是认真,还是只玩玩?”
“认真又怎样?玩玩又怎样?”我偏过头,看到他眼睛里去。一瞬间,我明白他为什么坐在这么高的黑暗里了,这是一个不现实的角落,底下的人如蝼蚁被生死欲望所困,而我们冷眼高坐,似乎是在支配一切,无情又快乐。
权力带来的快感比一座金屋还多,哪怕是虚假的。
“倘若认真,我不耽误你的好姻缘,倘若不认真,你不妨换个人来玩。”乔其说道,他并不贪恋权力,一瞬间又跌进俗世里去。
“你不见得比他好玩。”我说。
他耸肩,似乎是认输。或许他只是问一声,得到固然好,得不到就算了。他又歪过头,开始点一根烟,空气里浮上来一朵火花,艳蓝色的,带一丝诡异。
“何况,”我又灌一口他的酒,“很不幸,我现在到了想结婚的时候了。”说罢,我把酒杯塞回他手里,起身准备离开。
他接过酒杯,同时塞过来一个盒子,小小的方形,盖子是丝绒的。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个戒指盒子。
何意?我一面狐疑的盯住他,一面打开了盒子,里面是颗相当大的绿钻,五克拉还要多,在这么暗的地方也看得出材质有多好,通透,一点灰也没有,至少是Fancy Deep级别。淡绿的钻石切割成椭圆形,镶嵌在玫瑰型的底座上,连玫瑰的花瓣也用了三层碎钻,还有六颗稍大一点的淡粉钻,两颗两颗的用金子镶在一起,摆在一旁做点缀。真是花团锦簇,想必原主人是极富贵的人,才敢这样累赘,不怕压不住,一定有更好的来配。
在这暴动而冷静的黑暗里,这颗钻石神秘的绿光带给我一瞬间的眩晕。我的人生或许已经是一地不堪的烟头,但当钻石出现的那一刻,一切还是与众不同。
他送我一枚钻戒?什么意思。
“我父亲的太太死了,”他说,“这是我从她的首饰里边翻出来的,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衬你。”
不是求婚。
他父亲的太太?想来是那个无所出的正房,可怜的女人,收集了一生的名贵珠宝,无人继承,被个继子拿了四处送给不相干的女人。
衬我?真是笑话,这么美的绿钻,谁敢不衬它?小时候翻时装杂志,编辑教人用卡地亚一寸半宽的彩金镯子搭白T恤牛仔裤,竟然也漂亮得很。怎么敢不漂亮。
我啪的一声把盖子合上,递还给他,“无功不受禄。”我说。
他不接,我退后一步,弯腰,把它放在地上,再转身下楼,去找家明。
家明正挤在人群里,样子颇有些狼狈,我在背后叫他的名字,他回过头,看见了我,一脸如释重负,真有些“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意思。我挽住他的胳膊,两人朝外边挤去,眼见着快要出去了,鬼使神差的,我朝后方望去,方才我和乔其坐的地方空空如也,连椅子也不见了。
此时此刻,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乔其手里的香烟才抽了一半,我和他的故事,要完还早着呢。
此后很长一段没碰见过乔其,只听说他又有了新女友,那颗漂亮的绿钻到底归了别人,我很平静的想到。现在他们敢在我面前提起乔其了,因为我有了家明,倘若我一直不重新恋爱呢,他们一定以为我还在想着乔其。阮玲玉死得不冤,人言可畏。
“他父亲对他很失望。”家明有一次偶然同我说起,“把他发配去了英国。”
我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拿他开玩笑。“我看他父亲恨不得将他回炉重造,当初也不晓得只会生这么一个,现在后悔莫及也晚了。”
“所以我们将来一定多生几个。”家明说。
“嗐,”我推他,“谁同你多生几个。”
“真不肯和我多生几个?”家明随手打开一个易拉罐,把拉环取下来,单膝跪地道,“那肯嫁给我吗?”
就这样订了婚,完全是临时起意,家明后来说,一个戒子也没准备。也只有我会答应,我笑着说道,完全是一副幸福满足的样子。
在报上登了一则小小的启事,又过了一阵,等两个人都有了空,才开始选订婚钻戒。半个城的珠宝店都跑遍了,找不到合适的,不是太小,就是成分不好。经济腾飞了,现在等一颗好钻石也不容易。我同女友讲,没见过这样的,人家都是挑好了戒指再求婚,准新娘只需要掩口惊讶,甚者感动落泪。我们真的和儿戏一样,现在还只有一个易拉罐环。
女友不接话,知道我是在炫耀。“他们家还能缺钻石?”她说,“祖上传下来给儿媳妇的不会少吧。”暗讽我没得到他家里的承认。
“以前传下的旧东西我不喜欢,想自己新制。”这话一听就在扯谎,谁不知道,市面上能买到的钻石怎么比得过从前的。就是一块布料,也是从前的精致,现代人在老一辈人看来都穿得像嬉皮士。
女友到底没拆穿,她笑,自觉扳回一城,反替我掩饰,“是的,以前的东西哪里比得过现在的式样。”其实两个人都知道,珠宝这东西,随时可以拆了重改,只要那颗石头在,什么时候听说过钻石不好是因为式样。
我确实至今没有见过家明的父母,他不提,我也不问,好像结婚真只是两个人的事。在我这边,我确实是一个人,我母亲死了好久了,她家里视我可有可无,而我又没有父亲。而在家明那边,他牵扯到的是一整个庞大的家族,他哥哥已经结婚了,妻子出身很是高贵,就是为了不辱没她,家明的父母也不会给她选我这样一个妯娌。
所以女孩子真的不要走错路,像我母亲,她自己跑了出来,轻易得很。她的女儿却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重新爬回去。而她得到的也不过是一时的欢愉,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那个男人就抛弃了她。快乐的日子统共没有几个月,但你瞧她付出了什么代价。
“别挑了。”回到家,我对家明说,“我不要钻戒也没关系,我们去选一对细细的银戒,当做结婚戒指,什么花样也不要,只里面刻对方名字。”
“那怎么行,”家明说,“人家都有,你也要有。”
家明,可爱的家明。
“你知道她父亲是个什么人?”我听到家明和他家里打电话,对方并不是他母亲,也许是某个姑母,嗓音很大,他母亲讲话是细声细气的,她一定从不用去争取什么东西,“当年一个三线小明星,油头粉面,祖上还不知道做过什么,只演过一两部戏,很快过气,骗得她母亲跟他跑掉,肚子都弄大了,结果见她母亲那头狠心真不要她了,那男的骗不到钱,索性母女俩全抛弃,一走了之,现在都不知道死在了什么地方。娶错一门亲,祸害三代人,她现在也算出息,你知道她母亲家里为什么不肯认她,她身上流着那个小流氓的血,你想要你儿子有个那样的外公?”
活了近三十年,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生父的身份,是躲在阳台的窗帘后面,从我未婚夫的电话里,听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说的。并无什么特别的心情,我甚至有点高兴,原来这样,我身体里的另一半血液的来处。恨他吗?当然不,我同他素未谋面,几乎算是两个毫不相关人,对这样一个陌生人,我犯不着去恨。我更恨生我养我的母亲,她没去世的时候,同我是一对仇人。可怕吧,养孩子就是这样不值得。
没等家明说话,我就走开了,他自然会替我争辩,家明是个真正的好人。
又过了几天,我下班回来,见家明已经在家,神情很疲惫,似经历了一场大战,刚从战场上下来,明明是赢了,但代价也像输了一样惨烈,“怎么了?”我问道。
他掏出一个戒指盒子递给我,“我找到最适合你的戒指了,”他说,“我母亲的东西,她做新人的时候,我奶奶给她的。”
我接过来,打开一看,好一颗十心十箭的大钻石,十克拉往上了,镶在一个菱形的底座上,周围全是小钻石,足有好几十颗,块头虽不如中间那个大,但颗颗质地都是上乘,现在寻也寻不到,猛地一打开,真叫人眼睛一闪。
我取出来,戴在自己手上,沉甸甸的,怪不得是传家的戒指,一点式样也没有,石头本身就已经足够耀眼,再过五百年都不会过时。我伸出手给家明看,“很漂亮,”他说,“很衬你。”
又是这句话,但我不敢叫它来衬,心知是自己衬不上它。
“可以搭我那件白色的绸子礼服,”我欢天喜地,对他说,“我一直嫌我那串珍珠不够白,被那料子一衬显得黄黄的。”
他含笑看我,脸带欣慰,“我母亲说下周六吃晚饭方便,你有空吗?”他问道。
我脱下手上的戒指,最后端详一眼,真漂亮。可惜注定不会属于我,真戴上个几十年又怎样,总归要传到别人手上去,东西还在他们家,不要说有钱人不聪明,真这么散下去,像乔其那样个送法,几个家庭经得起折腾。
如果很爱他就不一样了,我或许愿意为他违心的演这一生的戏。但我始终最爱我自己,我一辈子没有怎么被爱过,所以格外的自己补贴自己。家明的家庭永远不会接受我,就像我母亲的家庭一样,他们永远会批判我,我不能踏错一步,这种钢绳我走得还不够多?生命苦短,我已经为难自己好多年了,我不一定非要找回我母亲丢掉的东西。
我把戒指放回盒子里,郑重的合上,家明还在等我的答复。“下周六晚上很好,可惜我已经有了计划。”我说。
“什么计划?”家明问。
“飞去百慕大,躺在粉红色的沙滩上,为我失败的订婚哭泣。”我把戒指盒放回他手里。
家明呆住。
这回是真的去了百慕大,年假申请得很顺利,几乎所有人都听说了我和家明取消订婚的消息,他们摆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态度对付我,生怕一不小心戳到我伤口似的。我也如他们所愿,做出一副强撑着的受伤样子。不然呢,真表现得若无其事,大家无热闹好看,都不开心。
到机场的时候,家明出现了,还是一件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穿的那种黑色长大衣,或许略瘦了一点。几个送我的女友看见他,以为事情还有转机,急忙避开,恨不得我们当场重归于好,她们是看多了感人至深的爱情电影,最爱的是在结尾处鼓掌。
“你一直都好奇为什么我会去相亲,”家明说,“你以为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不是,我早在那之前就见过你了。有一个春天的傍晚,你从商场出来,提着一堆购物袋,一个人,穿着你有着大摆的裙子,坐在街边的咖啡馆里,那天我就坐在你对面的桌上。当时我想,这个女孩年轻美丽,事业有成,物质生活优越,可她一脸不快乐。你并没有表现出来,可我看得出,你有种深深的不快乐。”
“那时我就被你迷住,你身上有一股神秘,像一朵云。还记得我说的吗,我说我追求的是像云一样的东西,我是在说你。你像一朵云一样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又像一朵云一样消失不见。我费了好大的劲来打听你,这个城说小,但着实住了不少人。我央求认识的人替我介绍,才有了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听着听着,家明的话突然叫我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一个。
“你冷吗?”家明问道。
不,并不,我摇头。他要脱下大衣给我,被我拒绝了。
真可怕,我心想,他竟然爱上一个女人,仅仅因为她坐在街边的咖啡馆,有一瞬间的忧郁。如今最末流的爱情小说也不这么写了,这是什么年代,十九世纪吗?达西爱上伊丽莎白,尚且花了点功夫。难道不是只有在古中国,男女隔绝的年代,才有这样的故事。
原来他以为我和他是一类人,什么都有了,但整日寡欢,搞不清生命是在哪儿出了点差错。
太滑稽了,我为什么不快乐。我的人生进行到了最好的时刻,我现在可以无论何时只要我想就飞去度假,我什么都用最好的,早十年前我灰头土脸,靠刷盘子挣生活费,为十块钱加班费也和高我一头的中年女人据理力争,吵到脖子上青筋都冒出来,斯文扫地,我现在花百倍的钱保养我的双手。如果我还不快乐。
从前我对家明的爱怀着一种类似于知遇之恩的感激,我确实应该感激他,因为我并没有什么值得被爱的地方,而他为我付出良多。我想他或许真有什么地方欣赏我,真正的我。然而此刻真相大白,这个温室里的男人,这只从未出过象牙塔的白鸽,他爱的不过是自己资产阶级怀旧式的幻影,一个不快乐的女人,见鬼去吧。
我推开家明的双手,止住了他倾诉的衷肠,而那边偷听的几个女友,早已感动得拿手绢擦眼角。哦,老天。
“别说了,家明,不值得的。”我匆匆转过身,走进登机口,一次也不回头望,生怕一眼就被变成石头。
刚落座,我就请美丽的空中小姐先替我拿一杯香槟过来,一口喝掉。差一点就嫁给了他。
“有什么好庆祝的吗?”邻座的男士一副精英模样,搭讪道。
又是一个“家明式”的男人,尚且比不上家明。我瞧他一眼,“自然有,今天可是我的大日子。”我说,“我刚刚得到消息,我丈夫车祸去世了。”
他坐回去。
一路上再无人与我搭讪,我用杂志盖住脸,在底下笑到肩膀抖起来。
一个人这样开心,谁还要结婚。
飞机落地百慕大,我连酒店都没去,直接拖着行李跑到海边上,外套一解,里面已是全套的比基尼。我可是有备而来,沙滩真是淡淡的艳粉色,漂亮得不像话,和童话世界一样,随时都可以游上来一条不谙世事的小美人鱼,捧上一颗心来给王子伤。其实也没有关系,犯傻的机会也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我要了一杯上面带小纸伞的饮料,鬼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就这样往沙滩上一躺,发誓太阳不走,我也不走。不知躺了多久,我用来遮脸的杂志被掀开,我眼睛一眯,不满的向来人望去。
他递给我一张报纸,“你知道在英国看本地的报纸也是有时差的吗?”,是乔其,举着那张登有我和家明订婚启事的报纸。
我招呼都不打,接过那张报纸,笑了起来。先是无声的,把他拉下来坐着,笑得说不出话来,扯着他的手,想说什么说不出的模样。然后我笑出声,笑了足有几分钟,海边的空气都是咸的,笑到我满嘴都是咸味,连忙灌一大口酒。这里的人至少可以省去往杯沿抹盐粒的功夫。
“承认吧。”我对乔其说,“你或许还是有点爱我的。”
“不见得。”他又在点烟了,“至少我依旧不肯娶你。”
“但你送我钻戒。”
“不具备任何象征意义。”他打嘴仗似的,从怀里掏出那个戒指盒子,扔给我,“再递回来,劳驾直接替我往海里扔。”
打开盒子,是那颗美丽的绿钻,我取出来,熟门熟路的套上左手无名指。我又不傻,我拒绝的钻戒够多了。
乔其似乎是刚下飞机,一身细麻料的西装被他坐得皱皱巴巴,和沙滩格格不入。这很不像乔其,他向来最讲究的。他自己显然也发现这一点,拉起我,一手拎起我的箱子,“先去酒店。”
我被他拉得踉踉跄跄,赤着脚,只来得及提起鞋子。“你的行李呢?”
“大小姐,”他头也不回,“我前天下午看到报纸,晚上坐十个小时飞机从英国飞回来,得知你去了百慕大,搭你的下一班跟着飞过来,中间还转了两次机。所以,我不光没有酒店,没有行李,而且,由于我用光了所有现金,你在百慕大多久,就得养我多久。”
是了,差点忘记他是被“发配边疆”了。
我又笑,自从见了乔其,我跟呼吸了笑气一样。一大把年纪了,忽然变成个只会傻笑的少女。
回到酒店,我们俩往沙发上一躺,力气都给谈恋爱用完似的,36个小时的飞机,可不是说着顽的。老大不小了,真不该做这种你追我赶的戏码。
“为什么不和家明结婚。”乔其突然问道。
我踢掉鞋子,高跟鞋和木地板之间接连发出清脆的两声。把头搁到乔其的腿上,他用手指往后梳着我的头发。“太虚伪了。”我说。
“他?”
“不,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太虚伪了。我不是不能虚伪,但真要做一辈子假人,还是要想一想。”我抬起手,转动着那枚戒指。
看吧,我还是从家明那学到点东西,我绝不会在背后说人的。
玛丽留下的半根香烟快燃尽了,一小截白色镶着金边的纸是最后的部分,再往下,就该烧到海绵制的滤嘴,燃不起来了。啪的一声,它从烟灰缸边上摔下来,彻底熄灭了,最后一小丝细细的蓝烟也给散了。方才半支烟的时间仿佛不存在,我站起身来,招呼侍者结账。
走回公司还有一段路,中午确实难熬,何况又是夏天,这么热的天气,马路都给烤坏,动不动就围上一段路不能走。但我不再发那些牢骚了,乔其会来接我下班,我们约好晚上去跳舞。
我们在百慕大度过了天堂般的一个星期,回来后依然在一起,后来又分开过几次,各自约会别人,但最终还是重新在一起。渐渐的,城中也没有正常男女同我们玩这种无聊的恋爱游戏了。他们真是天生一对,人们说。
我现在也学坏了,经常牛仔裤白T恤就去上班,什么也不装饰,光手指头上戴着那枚绿色钻戒。就这样,还有一次被办公室评为本周最佳着装。贝弗莉女士再次把我叫到办公室,我以为她要批评我穿得随意,没想到是给我升职,奖励我放弃那次年假。真是意外之喜。
乔其仍给我买钻戒,但他不肯求婚。我绝不逼他,但有一天我会让他娶我的,就像他说的那样,说不定二十年后,他会发现一切都是按照我的意愿来的。
我有这个信心。
婉儿表姐生的大儿子都三岁了,最近又生了个小女儿,照我说,他们这样的家庭,最好是都生儿子,一个女儿也不要生。但看她那副宠溺的样子,眼神里面那股柔韧的爱意,我相信她会毫不犹豫的飞身过去替她的小女儿挡子弹,或许她的女儿会比她幸运?
洗三礼仍是选在周末,乔其躲懒不肯去,虚伪,他笑我,不知道在说哪个方面,我虚伪的地方实在太多。不管怎样总得做做样子,我孤身赴宴,席间又遇见了玛丽。
“上次说的莉莉安?她父亲被抓了。”没话找话的时候,别人的八卦是最好的谈资。
“养私生女的那个?”我问道。
我最喜欢玛丽的地方在于,她从不忌讳在我面前说私生子的事情,别人谈及这个,总要和我轻声说一句抱歉,道的是自己的歉,提醒的却是我自己身份上的错。玛丽从来不这样,她当着我的面也嘲笑私生女,又怎样?我并不在乎。我还能代表全天下所有的非婚生子讨公道不成。我们没有要生下来?开什么玩笑,我不知比谁都更热爱生命。
“好不好笑?”她问我,但自己一脸不带笑意的嘲讽,“都说是莉莉安的母亲举报的。法院怀疑她至少也是知情人士,她撇得一干二净,说,‘先生,不管你信不信,我不是那种会问钱是从哪儿来的的女人’。哈,她还真有这个底气。”
“莉莉安的母亲?真看不出,文文弱弱的一个人。我有一次在外面见到她,同自家司机说话也有商有量的。”我说。
“不逼急了,谁也不知道女人能干出什么事来。”说着说着,玛丽忽然推我,“诺,你的唐璜来了。”
我回过头,乔其正向我走来,手里夹着根吸到一半的香烟。
我们的故事要完还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