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索特《光年》書評
這是現代生活的一曲輓歌,卻也是一段全新旅程的開端。但它首先是關於選擇的故事,以及“選擇”如何將我們從一個落點引向下一個落點,最終形成了一個完美的閉合之環。在這個意義上,《光年》不僅僅是時光之年,也是光在我們每個人生命中刻下的年輪。
我想仔細審視這本小說,不為任何人——為我自己滴答消逝的生命。
現在是冬天。光線凜冽又單薄。
日子也一樣。
維瑞:無法看清自己
一個詩人寫不出任何作品,那麼只有兩種可能:生活的瑣碎剝奪了洞察力;或是過於華麗,以致於無法進一步展開其想像的翅膀。維瑞正是在這兩者之間遊移不定。作為建築師,他的想像力被生活的瑣碎和豐富緊緊鎖住:兩個女兒、時尚體面的社交構築了他的平庸。“他在一個又一個幸福間來回穿梭……他們帶著某種興奮一起工作,似乎生命中除此之外別無其它。”
維瑞或許是1960年代美國中產階級的模範:從事建築師這個橫跨創造與精確的職業,兼具審美情趣和工程設計的精確要求。在紐約州的鄉下擁有一所房子,在大河邊,白色的、或許在夜間像一艘浮在水面的燈火通明的航船——只是這艘船最終沒有駛往任何港口就已經腐敗沉沒。兩個女兒,七歲和五歲,乖巧可愛。芮德娜,她的妻子,優雅、無所不能又富於思想的深度。他們總是在準備一場又一場的晚餐,總有各種各樣有趣的朋友來拜訪,從冬日到炎夏。
這是令人豔羨的生活吗?如果不是,那是為什麼?是生活的豐美與複雜,還是紛繁表像掩蓋下日復一日的枯竭?維瑞認為,人有兩種生活:“一種……人們相信你在過的生活,還有另一種,……我們渴望去過的生活。”多數時候,我們傾向於放大自己生活中的“遭遇”,同時傾向於放大他人生活中的美好,並且以為那才是自己追尋的範式。或者,我們依據某一種原型——來自閱讀經驗、媒體、宗教、社交事件——來塑造或者比對自己的生活,並以此認定該範式就是我們應當遵循的、應當努力的、或應當渴望的。另一方面,正是因為不斷地追尋所謂的完美範式,我們也總是期待自己能在他人眼中塑造接近完美的生活。簡而言之,我們一邊在表演,一邊在尋找。
在生活裡,我們是永不知足的演員。但是,當我們生活在聚光燈下太久,難免喪失表演的激情,更有可能對自己產生深刻的懷疑。像維瑞,並非沒有夢想;建築師維瑞曾經相信偉大,自我期許能夠建造一個偉大的建築,“似乎偉大是一種美德,似乎偉大會為他所有”,但是,“年復一年,夢想變得越來越隱形……就像一艘大船慢慢腐朽”,而這時維瑞正是三十歲,是在貨真價實的社會晉升階梯上中努力十年之後陡然懷疑自己的時刻,是自我消解的時刻。他期待關注,期待有人發現自己的天分,認同自己的才華,提供自己更好的機遇,但是能夠三十歲就站穩腳跟的那些人,要麼是天才、要麼就是抓住了機會,他們總是那百分之二十或者更稀少的品種。在維瑞的身上,我看見每一個人的影子:“我們活在他人的關注中,我們需要它,正如花朵需要陽光。”人,並不只是依靠糧食和清水活著的,被關注的感覺構成我們生活基柱的重要部分,畢竟,我們是社會性的動物,唯有在社交生活中人類才會覺得有“存在”的價值,無論那是由於和他人的互動、對話、分享、彼此援助,他人的存在映照出“我”的存在。
維瑞生活中最重要的“他者”就是芮德娜。她是他的鏡子,她是他的對立,她是他的象徵之物,她是他的生活本身。當芮德娜最終選擇離開,“他突然被生活捨棄了。不管是不是愛,那種存在感——那種充滿每個空房間,讓它們溫暖、明亮的存在感,已經消失了。對一個女人的依戀,那種天真的貪婪,突然使他感到絕望、不知所措。”對維瑞來說,這是一個無比明澈的時刻,也是一個頓悟的時刻:他們的大宅外觀風雨不侵堅固結實,但它的充實與否是由其內容物決定,或者說,是由其中最具活力的精神所創造的。物件本身:帶有美好條紋的藍色瓷碗、透亮閃爍的花瓶、結實穩固帶有溫暖的木頭餐桌並不具有意義,是人的活動賦予其意義與更加具體的感覺。芮德娜離去,充盈著大宅和生活的生機也隨斯人而逝。
維瑞這個人到底缺乏什麼? “他無法看清自己,那就是問題所在。他知道他有才華,有天分,也知道他不會像被沖上岸的軟體動物那樣腐爛、消亡。”他缺乏真正的渴望,以及由此衍生出的行動力。他或許曾經是一個好父親、一個耐心的朋友、或是好客的男主人,但是他一定不是一個站起來去追尋自己所要之物的堅定的行動者。他靈巧的雙手做出令孩子驚歎的聖誕迷你屋,他美好的嗓音為全家朗讀托爾斯泰,然而,他缺乏最重要的——信念!“日子散落四周,他是個時間的醉漢。他一事無成。他這一生——這沒什麼價值的一生——不像有的人生,雖然也會終結,但卻真實飽滿。如果當初我有勇氣,他想,如果當初我有信念……”但這或許並不是他獨有的,我們審視自己:我們是否有足夠的信念?那無關乎宗教也無關乎家庭,那是從自我的內心生長出來的大樹,那根愈深,那樹便愈強壯而盛大。人需要信念來支撐自己,這信念或為基督山伯爵的復仇,或為普羅米修士盜取神聖火種的渴望,或為堂吉訶德大戰風車時的不遺餘力,即便是愚蠢的勇氣也值得尊重,惟其勝過朦朧中消耗生命者。
“維瑞回來是在一個春天。他在一個溫暖的春日從紐約開車過來。他一個人。靜止、沉默的空氣,光線,一種恐懼充滿了他,他害怕再看見那些東西,它們對他太過強烈。……他望著,帶著一種冷漠,甚至恨意。為什麼他要被自己拋棄的東西所刺痛?為什麼即使被鄙棄他還要追求?”
維瑞在他失敗的婚姻生活中,失去的不只是物質上的家園、孩子們的幸福、建築師生涯、那些他曾經感覺到緊密圍繞他的有溫暖冬日陽光的歲月、以及賦予這一切活力的芮德娜(維瑞一直期待她回來),失去的幾乎是整整前半個人生。芮德娜死去時,四十七歲。維瑞則五十歲,半個世紀的人生在午後的陽光中一閃就消失了:
“在那一刻,不知怎麼,似乎過去的一切,他的整個人生,並不比在空中滑落所需的時間更長。”
對維瑞來說,這是自然不過的事;而對所有缺乏信念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芮德娜:
“我只怕一件事,那就是‘平庸生活’這個詞。”
和維瑞與卡亞畏畏縮縮的出軌比起來,芮德娜連出軌都那麼優雅而坦然——雖然,在世俗意義上我們並不認可。
芮德娜擁有優雅而自由的靈魂,從一出場,她就是自己生活的主宰,她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能成為誰,或不能成為誰——在她二十七歲時,一九五八年,後來的所有事情還沒有展開,她還是年輕建築師無所不能的居家妻子——“她已經沒有興趣要成為派對上最美的女人,要去結識名人、追求刺激。……她不怕孤獨,不怕變老。”在這個年紀,大多數人沒有這樣的認識,我們都還忙著憧憬未來,期待自己被認識被發現,生活的諸多可能性還在我們的面前一一鋪開,我們都還忙著“選擇”。試著問問自己:三十歲之前,你在做什麼?你有很多朋友、一些社交關係、一點存款、一個尚算年輕健康的身體、一個看似完美的家庭——但是,當生活的風暴向你卷來的時候,所有這一切都會坍塌,在那以後你剩下什麼?然後你奮力從泥漿裡爬上來,清洗乾淨,環顧四周的荒野和殘木,在泥濘的水潭裡照照,自己只剩下一把皺紋和可憐的自尊。
如果你不滿意,那麼換一個說法:沒有什麼風暴也沒有泥濘,你在無數個瑣碎的細節和一件又一件的事務性奔忙中消耗了日子,生活與你的心居住在不同的房間裡,它們是鄰居、是好友,但是生活中不再有什麼能夠觸及“心”的感受,這時候你的髮際線已經退後,對此又能說什麼?芮德娜的智慧令她看見婚姻生活的本質:“維瑞和我是朋友,好朋友。我想我們會永遠如此。但除此之外,其餘的已經死了。這我們倆都知道。假裝也沒用。它就像一具化妝的屍體,但卻已經腐爛。”她因此決定不再繼續平庸的生活——而一旦她下定決心,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擋她。芮德娜一無所有,芮德娜一往無前:“她無依無靠。通向她自身終點的道路就在眼前。”傑文的怯懦,孩子一般的怯懦在她眼裡仿佛是一個玩笑,而她要重新定義自己,重新書寫自己的名字,發現新的座標以量度每一年的長度。
倘若追隨芮德娜的腳步,很難以某種既有的形態來定義她的選擇。說她缺乏“家庭責任”?這樣的評判太輕易;說她“衝動選擇”?在此後的一生裡她並未後悔;說她“理想化的生活”?她所滿意的最終只不過擁有一個小小的有植物的房間,而這對於她已經足夠“自由”且並不過分。是的,“自由”,這珍貴之物仿佛月亮上的氧氣。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在瑣碎和虛無的生活碎片中尋找自己的一小片食物,如褐色的小小蟻蟲般高舉它——恍如那就是生活的全部,並在我們的二維平面上左沖右突——我們都缺乏某種洞察力。
芮德娜並不是從來就有這樣的洞察力,其契機來源於父親的離世。父親死後,“她最後一次開車穿城而過……所有這些貧瘠的人生就像一層覆蓋物;它們培育了這個小鎮的樹木,它的根基,它那無邊的孤獨與鎮定。”藉此,她對自己的人生有了完整清晰的理解:如何超越這樣貧瘠的、總是為了某個具體事務而奔忙的人生?眼界決定洞察力,洞察力決定道路。如果你是一支火柴,那就只能點著一支蠟燭;如果你是蠟燭,那就註定照亮一平方米的空間;如果你是飛蛾,那就註定在這一平方米的空間內追逐死亡;如果你是個不幸站在蠟燭腳下的小人,那麼努力踮起腳也只能看到濃濃的黑暗。我們窮其一生都追逐光明,但是誰知道我們追逐的是燭火還是陽光?
“改變一個人生活的力量來自一段話,一個孤單的句子。……沒有他人的啟迪,我們如何能想像該怎樣生活?”父親的離去給了芮德娜某種啟示,康定斯基給了她生活的範本:“他(康定斯基)丟下跟他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女人——她也是個畫家。他只再見過她一次——想像一下——在1927年的一次畫展上。”是的,正如康定斯基所做的那樣,芮德娜丟下了維瑞,和她的女兒們,離開了豐美的生活和白色航船一樣的大宅子,她享受生活——並非奢侈的生活——芮德娜自私嗎?
這個問題關乎於如何評定個人的生存價值。我們為什麼活著?又依據什麼做出選擇?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會回答:盡力在自我的期許和他人的期待間找到平衡。但是如果無法平衡,人將會陷入兩難的境地。我們可以選擇犧牲自己的利益和追求以成全他人,也可以置他人的利益和哀求於不顧,這兩種選擇都不少見。但生命不是交易場,我們無法將任何兩個選擇放在天平上稱重然後選擇較為沉重的那端以使自己的良心有所解脫,我們也無法預知任何一個選擇將會對自己和他人造成何等深遠的影響,因此人類發明了道德感作為一種尺規。在這把尺規上少於一定標準的,我們將會認為那是“不道德”的選擇。但是,正如著名的哲學問題“火車司機的難題:撞死六個還是一個?”,這取決於我們考量結果或是動機。如果芮德娜的出走並非刻意傷害某人(維瑞或是女兒們),因此,那是自私的嗎?
以下的一段話或可進一步提供證明:
“‘我是多麼愛你,弗蘭卡。’芮德娜說。在所有愛中,這才是真正的愛。在所有愛中,這是最好的愛。其他的,那種奢華的愛,讓人迷醉的,讓人渴望、嫉妒、信仰的,那不是愛。那是愛追尋的;那是愛的懸念。但親近一個孩子,為其付出一切,用自己的生命去保衛和滋養她,有那個孩子陪在身旁,寧靜平和,是真正的、最深切的、唯一的幸福。”
是的,芮德娜被愛充滿著,真實的、真摯的、純粹的愛,對女兒的愛超過一切,在她歷經了“生活”而歸來的時刻,她重新發現了,重新塑造了這份奢華的情感——那或許是她在漂泊的途中意識到的,或許是原本就在生命中卻刻意忽視的,透過血脈連接的愛,在她四十七歲那年,在她將要如她父親那樣告別的時刻,那愛寬廣地舒展開來,包裹著她和女兒,也包裹著這片遼遠的土地。
這愛是救贖,幫助她在熟悉的土地上結束自己的一生,如同晚風吹拂的一生,如同長草繁茂的一生,如同大河自由流動的一生。
“一切都以緩慢的、難以察覺的速度離她而去,如同你轉過背時的潮水:她熟悉的每個人,每件事。……她便活在那些遺忘的片段中,那些失去名字的陌生面孔中,她已被自己創造的那個獨特世界排除在外。人生終將如此。”
拒絕平庸,意味著自由、但孤獨。
維瑞與芮德娜:
選擇與自由
有兩種婚姻生活:在歲月裡彼此磨損猶如兩個嚙合過緊的齒輪,逐漸失去推動力,最終在一片吱吱嘎嘎聲中勉強停下;或是猶如兩條大河奔騰、交錯,在淺灘一同低吟,在地勢起伏處選擇開闢各自的河道,雨季來臨時或許又漫漶並融匯,在其生命終結時各自平靜地匯入海洋。
沒有什麼人能說自己選擇的婚姻方式是正確的。在其末端,我們回望,或許會瞭解當前的選擇是否是較好的選擇,但是當然此時我們業已無暇進行另一種試錯。如果是在婚姻的中途,有誰能夠清楚地認識到這是彼此“磨損”的歷程?或者是,像芮德娜那樣,對“幸福”有著明晰如秋日晨光的認識——“我只知道,得不到你想要的肯定不幸福。”
他們擁有的幸福人人渴望: “沒有幸福像這種幸福:寂靜的清晨,來自河流的光,週末就在眼前。他們過著一種俄國式的生活,一種豐美的生活,彼此緊密交織,只要一次厄運,一個失敗,一場疾病,就會將他們全都絆倒。它像件衣服,這生活。外面美麗,裡面溫暖。”。
對於他們,這婚姻或者可以進一步說——外面美麗,裡面空洞——這是一場註定死掉的婚姻,卻附帶了許許多多的註腳。
注腳一: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段婚姻已經死亡?小說一開始即是維瑞與芮德娜婚後八年,正是已過“七年之癢”,彼此熟悉到厭倦的時間。小說本身沒有指出芮德娜在婚前的職業、知識背景,但是我們從她父親的風格和故鄉風物略加窺視:沉悶的鎮子、粗俗的父親,與芮德娜驚人的睿智、豐饒形成強烈的對照。在父親離世之後,我們在她身上讀到類似加繆在《局外人》中寫到的那種淡漠、厭倦。
芮德娜對婚姻的概括簡明又確定:“一座監獄”,既然如此,父親的离世是一个轉機嗎?對於芮德娜來說,忍受父親和忍受婚姻具有某種內在的連接嗎?維持某種體面的婚姻,是否芮德娜對父親的象徵性承諾?或許正因如此,芮德娜才感覺這樣的負擔更為沉重,維瑞與她,只不過是好朋友。她和他,被這婚姻束縛著,彼此虛情假意,彼此厭倦卻無法離開。這樣的日子何其疲憊!
注腳二:芮德娜和維瑞之間的愛是什麼?
“他們躺在黑暗中,像兩個受害者。他們互相無可給予,他們被一種純粹的、無法解釋的愛所束縛。”“無法解釋的愛”——意味什麼?是責任嗎?如果是責任,是彼此的忍受,還是對子女的某種象徵性存在?
他們——他和她各自都有過出軌的經歷,彼此也都知曉出軌的物件,甚至都曾在共同的場合見過面,但那只是一種象徵,並不代表那就是他們要重新發現生活的地方,就像河流,在夏季漲水的時候,總有一些溪流彙聚過來,但是水退以後,大河依舊是大河自身。重要的是,這兩條河流並不能在彼此之中找到需要的養分,或養育出新的動力,他們只是依照彼此的軌跡運行,明瞭最終必將離散。“他們談論著未來的日子,似乎他們之間別無其它,只有幸福。這柔和的時光,這舒適的房間,這死亡的婚姻。”沒有未來的生活才是最恐怖的循環。生活的內核已經熄滅的時候,才是重新作出選擇的時刻。芮德娜和維瑞之間的愛,是彼此磨損的分分秒秒,當芮德娜意識到這一點,她早已決定不要做一條為了交配而向大海前進的雌性鰻魚,而是成為一條自己決定方向的大河。
注腳三:芮德娜的歸來是對往日生活的追憶嗎?那是一種自由選擇嗎?
她選擇留在歐洲,以“墜落” 的姿態做地下劇院導演的情人;她看清了布洛姆自私的本質,迅速了選擇離開;她回到美國,選擇在大都會博物館旁邊的大樓底層租下小小的兩個房間,在陽光下照料她滿屋的植物(一如艾蜜莉٠狄金森);她選擇回到故居的附近住下,像回歸大海的鰻魚,在長草和陽光間聽女兒朗讀特羅亞寫的托爾斯泰傳記;甚至她最後突然死去——在不到五十歲的年紀——都是一種純粹自由的選擇!
真正有勇氣的人才有選擇的權利。這不止關乎身份、品味和教育,更關乎我們面對現實、面對內心的勇氣。而我們確實太少這樣的勇氣,以至於大多數時候都只是勉為其難地活著——僅僅是為了活著。“問題並不在於是否獨自生活,雖然就她而言這非常必要。她所說的自由是征服自我。那不是一種自然狀態。它只對某些人有意義,他們知道,沒有自由的人生不過是吃吃喝喝,直到牙齒掉光,因此,為了自由,他們孤注一擲。”
與這一系列成為參照,維瑞的選擇看起來仍舊是無奈的困頓,如同陽光下一片被蟲啃噬的落葉,不由自主、被捆綁、被裹挾、被生活。維瑞只能努力去適應這一切,當我們讀者以憐憫的目光注視他和麗雅在又一段彼此磨損的歷程中逐漸蒼老。缺乏什麼?做出選擇的勇氣,以及選擇產生的自由。
“行動摧毀行動的可能性,那便是悖論所在。因此人生就是一系列選擇的結果,每個選擇都不可更改,都有細微的影響,如同將石頭扔進大海。”
一個選擇必將引向另一個選擇,但是一個選擇——並不會導致很多選擇,就像河流只走向一個港口;問題不是選擇的結果,而是有沒有選擇的勇氣。環顧四周:多少人在生活的平庸性中喪失對自我的意識?多少人意識到應該做出選擇卻猶豫不決?多少人目睹著自己的人生一片虛空卻假裝強悍?多少人明明看到了改變的可能性卻任由它呼嘯而過?芮德娜在別的夫妻身上看到的,是“人生需要自私、孤絕的證據”,我們在自己無味的生活中又能看到什麼?
我們常常恐懼他人之議論,一如恐懼各種現實之物對生活的觸動,仿佛我們的生活本身即是搖搖欲墜的房屋,全靠最後一根木梁的支撐;我們擔憂現世的種種細微波動,猶如水面因為一滴雨水的落下而動盪;我們尤其嚴密看守自己的品德,唯恐被冠上各種道德的責難,但是我們失去了自由的權力,失去了為此生的自我做出正確選擇的可能性——這樣的此生有何價值可言?
或許,芮德娜選擇離開的方式也是一種勇氣的象徵,一種自由選擇的表達:
“和她父親一樣,她死得很突然,就在那年秋天。仿佛在她最愛的樂章離開音樂會,仿佛在天亮一小時前放棄。……仿佛微笑著、動作敏捷,仿佛要前往某個比我們這兒更好的國家、房間、夜晚。”
因此,我想說:我並未渴望不朽,但是我恐懼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