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武汉的地铁站,情不自禁就加快了步伐,因为身边的人,仿佛都在暗暗较劲,仿佛都有赶不完的车,应付不完的任务,我也不由自主地从拉萨的频率转换到武汉的频率。
有时候想想,人真的是环境的产物,大时代里的小个体,为了隐忍生存,于是默默循规蹈矩,默默向身边人看齐,生怕行差踏错,坠入万丈深渊。
这一路上,四十多个小时的时间,从拉萨到武汉,从光秃秃,连绵起伏的山脉到树木丛生的森林,从圣洁明朗的天空下荒凉美丽的原野和星罗棋布点缀的牛羊到浓雾绵绵笼罩下高楼林立,仿佛被窒息的城市。
我还穿着在西藏买的那一件藏服,猩红的布面,内侧是悠久神秘的图腾花样,长长的下摆,波浪的形状,收获路人一阵一阵的目光——当然这不是我的本意。
能够淹没在人群中央,许多时候,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安全感。
十八天前西去,十八天后东来,我依然还是我,虽然老了十八天,虽然脑海里再多了几层回忆,虽然心里又添了一层忧伤——对人世的,对生命的,苍凉之感。
从火车站出来,我就直奔医院,没有来得及吃早饭,没有来得及看看自己风尘仆仆的样子,是不是让人觉得难堪,也没有来得及买回家的车票。
见到躺在病床上的,脸部浮肿的我妈,忽然一股泪意袭上面容,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其压制住,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一切安好,并且在来时的路上吃了早饭,然后一个人走进走廊尽头公用的卫生间,默默地流眼泪。
如此前前后后两次,我无法坐在她身旁,虽然还不能确诊情况怎样,但是生平第一次,感到这个被我称作妈的女人格外的瘦弱,感到自己格外的无力。
你知道,冷漠的光阴会将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渐渐扯远,以残酷苍凉的手势,无论是伉俪情深的夫妻,相交甚笃的朋友,还是团圆珍重的亲人。
这是岁月必然的趋势,每个人都在迎迎送送着每个人,无始无终,不可断绝。
我可以在杜撰的剧情里让一个人轻易地生龙活虎,或者想当然地回天乏术,但是我不能够让眼前这个女人回到最初的模样——有时笑逐颜开,有时泪眼盈盈,有时横眉怒目,有时无精打采,但是眉眼清明,是我熟悉的,看过许多个千百日的脸。
我只能竭尽全力得表现出自然得体的模样,此时此刻,不是展现自己的敏感脆弱的时候。
但是医院的回廊,默默收藏着我隐忍的哽咽声,洗手间的梳洗池,默默稀释着我的眼泪。
忽然记忆回荡到十几年前,十分迥异的情节,对着十分不同的一张脸,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但是眼泪是一样的。
当时已经知道在人前流眼泪是丢脸的事情,所以双手将脸捂住,还用墙壁做防护罩,但是火眼金睛的大人一眼看出端倪,朦胧中,只听见他们,一边叹息一边说,这孩子还真懂事。
可是,我要这年纪轻轻的懂事又有什么用。我要的,不过是我身边的人平安喜乐——是我在归元寺的烟香缭绕里,在大昭寺的转经筒边,在色拉山蜿蜒的路上,唯一心心念念的,身边人平安喜乐而已。
但是这四个字,许多时候,也可以是人世间最难获得的美好。
越是看似平平淡淡的,越是难以安安稳稳地得到。
因为心情始终在跌宕起伏,脑中一片回忆交织,恍恍惚惚,钱包掉了还是保安提醒才知道,别人问我钱包什么颜色我还冒冒失失地答错,如果不是身份证的缘故可能又是一番波折。
回家的路上,看着窗外的栾树,在秋风里簌簌地叶落,忽然想起林海音的那句话——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该长大了。
虽然此时此刻回想起来,终究不合时宜,长大是一件早该实现的事,长大,是一个人一生中必然的事,无论主动或者被迫,无论顺利或者艰难,无论愉悦或者悲哀。
我早该从象牙塔中走出来的。
人生忽然将它最狰狞的一面肆无忌惮地显露在我的面前,我甚至觉得,独自一人,慵懒地坐在大昭寺里晒着清透爽朗的日光的日子,一生一世都不会再遇到了。
别人说,只有在医院这样的地方,你才能够遇到最虔诚的信徒。
我愿意用我十年的光阴荏苒,换她的一次有惊无险的平安顺遂,如果这世间真有所谓神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