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据说,黄河在远古的时候本是清澈的,是人类诞生后用无数罪恶将它变得浑浊了。这浑浊的河水四处泛滥,荼毒民生,所以才有了尧舜时代大禹治水的一幕,只是水灾虽平,浑浊依旧。后来,每过五百年黄河水会清一次,因为据说有大圣人生于当世,于是有了“黄河清,圣人出”的说法。可惜圣人也无福长命百岁,所以黄河水断难有常葆清澈的时候,何况眼下自命圣人的人层出不穷,这黄河水自然就更加难得清静了。不过林像枫跟夏葵驱车来到黄河岸边的时候大为惊愕:黄河水完全不像他想象中或者电视上看到的那样泥沙俱下黄浪翻滚,而是清澈明净纡徐流动,像一个安详娴静的少女。他问夏葵黄河啥时候变得这样清澈的,莫非应了古代传说?夏葵咯咯笑着说其实冬天黄河就变得这样清了,如果是在夏天那就恢复了浑黄浑黄的本色,再说——她狡狯地盯着林像枫的眼睛说——圣人是出来了呀,特意来看黄河哩,这不正站在黄河边么?林像枫一愣,随即呵呵大笑,夏葵也跟着笑个不住。
两人收住了笑,不约而同把目光聚焦在河面:一只小纸船打着旋渐飘渐远,水鸟们不畏冬日的寒冷在水里觅食,云中的太阳探出了头,给河水镀上金身。远处长桥卧波,看去就像一条夭矫欲飞的青龙在吞吐水花、吸纳云气,夏葵心有所感,偷眼瞧林像枫,见他也正聚精会神凝望这座长桥,夏葵心说我们俩想到一块了,这种振振欲飞的劲头不就像你么?嘴上说:“你看到那座铁桥了吧?它可是我们这里的一大景观呢,名字叫做‘天下黄河第一桥’,名字挺牛是不?都有一百多年历史了哟,干脆咱们往那边走吧。”
越近铁桥越热闹,游人如织,士女如云,四下兜揽照相生意的人特别多。夏葵心想还没跟林老师合过影呢,不如趁此机会留个纪念吧,于是发出邀请。林老师两手背后做沉稳休闲状,夏葵大胆搂住了他的胳膊,“喀嚓”一声将这美好的一瞬定格。
林像枫今天游兴很浓,大概因为初来乍到,而工作又全部结束的缘故,夏葵自然是巴不得带他游遍全城。两人登白塔山,游清真寺,喝驴肉汤,吃烤栗子——总之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好喝的······夏葵都带着林老师尽情领略,可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很快白日西斜,眼看着天色由明趋暗,夏葵心里依依不舍,看林老师神情似乎也有几丝遗憾,夏葵突然涌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于是问林老师:“林老师,你是晚上几点钟的飞机呀?”
林像枫为了确认时间,给招生点相关负责人打了个电话,回答夏葵说:“飞机起飞时间是九点十分,但通知大厅集合时间是七点整。”
“那就不用担心了,现在时间还早,等下你就不用回宾馆了,我们直接开车去机场就行了,还有好多地方咱们没来得及玩呢。”
“那不行,你要回去晚了爸妈又要说你,再说我们开去没问题,回来咋办?你又不会开。”
夏葵傻眼了,她的确没想到这一头,刚想说“没关系,我找同学帮忙开”,林像枫又说:“还有我行李还没拿,不回宾馆也不行啊!你说是不?!”
既然如此,再折腾下去恐怕时间就真的会耽误了,夏葵只好答应今天到此为止,下次有机会再玩。俩人按来时路线原路返回,夏葵转头看林老师专心开车的样子,一股柔情蜜意如同氤氲晨雾缓缓涌至心田,她抓紧这最后的时间问:“今天觉得开心吗?”
林老师笑道:“开心啊!当然开心!”
“可惜时间太短了······”
“没关系,下次还有机会来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夏葵下定决心说——“我是说陪你一天时间太短了!”
“呵呵,别客气,整整一天还短吗?我觉得给你添了太多麻烦呢!”
“林老师!你真的没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想这样陪着你,一直这样下去,永远······”
林像枫心里一咯噔,感动与忧郁交错变幻仿佛清浊交织的黄河水。他竭力控制住激动的情绪,轻轻地说:“夏葵,你的心意我懂,可是——我配不上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夏葵眼中闪烁着黄昏落日的余晖,这光芒透进了林像枫的心,照见苔痕斑驳的古井中清泠的水。她激动而略带忧伤地说:“为什么你要有配不配得上这样的念头呢?在我心中,你就是神,你就是佛,你就是偶像,你就是一切,你就是人间四月天,我一直只有仰望的份儿,我觉得我才配不上你,可我喜欢你,心疼你,就想和你在一起,其实你也早就知道,对不?”
林像枫半晌沉默不语,他非常明白夏葵的心,明白得清晰透彻,如同冬日的黄河水,如同不食人间烟火、不惹俗世尘埃的白塔山。但他不敢随意表态,他觉得双方差距太大,各种差距——非时非地非人——如同刺青一般。他幽幽地叹口气说:“夏葵,愿望和现实总是有很大差距的,理想很浪漫,现实往往很悲惨,也许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们俩的年龄差距,还有我过去的历史,这些都是我们之间的阻碍,你明白吗?再说,就算我们俩愿意在一起,你们家里也不会同意的,他们不可能接受这种在他们看来离经叛道的感情······”
夏葵固执地说:“我觉得关键在于我们俩人,只要我们彼此有真感情,别的阻碍都是小事,你上课不也给我们讲过‘在所有自然力量中,只有爱情的力量最不受约束和阻碍’这样的名言么?你看我都牢记在心了!既然你我都认同爱情的力量,那还有什么困难什么阻碍不能克服呢?!除非——”夏葵看定林像枫的眼睛说——“除非你有别的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林像枫又语塞了,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夏葵,这一瞬间他眼前忽然浮起丁慧佳的形象,和眼前的夏葵比,丁慧佳充满成熟的风韵,似乎更接近持家理财的贤内助,而夏葵······林像枫觉得各种阻碍——也许远远超出夏葵单纯的想象——仿佛乱箭一般铺天盖地射过来,心绪纷乱如麻,于是索性将车开到路边停下,熄了火,很认真地对夏葵说:“夏葵,我们俩的问题现在不是谁喜欢谁,而是究竟有没有前景的问题,我不能耽误你,你现在正是花季,可以很容易找一个比我条件好得多的人。你想过没有,你仅仅因为喜欢我就想跟我在一起,刚开始也许觉得很甜蜜,但以后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长了,也许你会感觉不幸福呢?我是过来人,肯定比你更懂生活,相信我的话吧,我不能这样把你耽误了,我们不一定要做恋人,可以做终身的朋友不好么?”
“可是林老师,幸福生活是要两个人共同去争取的,不去努力就放弃怎么会拥有幸福生活呢?再说你没有尝试过又怎么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我给我爸说过喜欢你的事,他没有表示反对,所以你看我家里也许没有啥阻力,阻力来自于你这里。我只要喜欢上一个人,我会在心里发誓对他好一辈子,不会刚开始觉得新鲜幸福久了就厌倦那个啥的,我不是喜新厌旧的那种人,难道你不相信我么?”
“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
“而是你不愿意跟我一起努力去争取?”
“唉,我已经说过了,夏葵,以你的条件,可以选择一个各方面条件比我好得多的人,我根本般配不了你,你看我有啥?事业?经济?我年龄也比你大十多岁,又离过婚,我哪一方面能够配得上你?”
“我就喜欢你的才气。”
“才气?才气能当饭吃吗?”
“这不像是才高八斗的林老师说出来的话。”
“哎,你真会将我军。”
“好吧,”夏葵低下头说,“唉,我确实想到一个条件很好的人很适合我。”
“噢?听你这口气,我应该认识吧?”
“是的,你认识。”
“他是~~~?”
“林像枫。”
林像枫一口气险些噎住,他再次惊讶于一向内秀腼腆的夏葵如此伶牙俐齿、思维敏捷,以前真是小看她了——无论是从修养上还是外貌上;相反倒是一向铁嘴钢牙、信心满满的自己居然被这小丫头几句话顶得无言以对,林像枫此刻对夏葵简直刮目相看。他重新审视夏葵的外表:依旧是淡扫蛾眉、不施粉黛的脸庞,依旧是满脸的稚气与清纯,依旧是月白与天青的淡雅装束,依旧是“长命无绝衰”的一片痴情······她的爱仿佛“江天一色无纤尘”的春江花月夜,又好似“月明林下美人来”的暗香疏影,更譬如“不受尘埃半点侵”的幽篁翠竹,恬静、温婉、婆娑、优雅······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比喻可以穷形尽相描绘她这样执着又不含丝毫杂质的爱情呢?
夏葵看见林像枫陷入沉思,暗忖莫非他真的已被自己说动心了?其实自己刚才表白的时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一来担心被拒绝(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二来自己的亲爹虽然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但也没有明确表示赞同,因此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是先斩后奏,万一双亲联手反对还真不知作何打算好,自己那位事无大小都要插手的妈妈就已经够让人提心吊胆的了,何况中间还加入个庞太康,这局面简直更是盘根错节看不分明了······她忽然想起林老师还要回宾馆赶车,于是催林老师先开车,不要误了飞机时间。
直到把夏葵送回目的地,俩人一直没再说话。下了车林像枫把车钥匙交还夏葵,礼节性地说声“多谢”,然后准备打车回宾馆。夏葵急忙说“等一下”,林像枫回头问啥事,夏葵二话不说推他上了出租车,然后跟着上车坐在他身边,对司机说“到XXX酒店”,林像枫急忙说你不用送我这样太麻烦你了,夏葵说你一走这个寒假我就见不到你了,让我送一程都不行么?林像枫只好默许。
车开到酒店对面,夏葵坚持要跟着下车,不过并不往酒店方向走,林像枫于是也停下脚步,看看夏葵要说些什么。夏葵半晌无语,只是下意识地缓慢踱步,终于轻轻叹息一声——轻得几乎与四周的风声融为一体——说:“你回家是一个人吧?多保重,我会给你发短信的,你有啥需要的就主动给我说一声,来个短信或者电话,别把我当外人不肯开口。要过春节了,别老一个人呆着,出去跟朋友玩玩或者去深圳看看爸爸妈妈——”林像枫颇为惊讶夏葵对自己的情况居然了解得如此清楚——“看书要看,身体也要注意,别除了看书啥都不管不顾的,等我回来到你家帮你打扫打扫,知道你不爱做家务事啥的,好不?我给你准备了香肠腊肉,我家自己做的,有点重,你飞机上不好带,我已经给你寄出来了,写的是你家的地址,这几天就能收到,你留意一下——好吧,就这些,我想想还有啥说漏的没有~~~恩,好像没有了,就这样吧,时间差不多了,你快去收拾行李,我走了——”林像枫眼睛有些湿润,轻轻喊声“夏葵~~~”,夏葵回头问:“还有啥事没想起来?”,林像枫摇头说:“没有了”,补充一句——“谢谢你”,夏葵凝视了片刻他的眼睛,说:“快去吧,我走了”。
林像枫在飞机上回想这譬如梦寐的三天时光,觉得自己亏欠夏葵太多,如何报答或者补偿?左思右想没想到好办法。“黄金有价情无价”,现在所欠夏葵的不是物质、金钱而是真情实意,既然如此,按中国古训“投我以李桃,报之以琼瑶”,应该补偿夏葵的自然便是这仿佛回声一般悠远、流水一般潺湲的绵绵情意,可是——自己已经明说了配不上她,她的父母双亲的态度虽说并不了然,不过北方家庭对于这种异地恋绝对是一万个反对,自己多年来已经耳闻目睹过不少了,何况双方的年龄还有如此差距······所以拒绝了夏葵也许会让她伤心、失落、惆怅,却是对她最好的心灵呵护呢。想到这里,林像枫释然了,只是心底还隐隐地觉得一种不自在。
到家后第二天上午,送快递的就来电话了。林像枫一见吃了一吓:好大好沉的包裹!看来香肠腊肉啥的就是占地方啊!费了好大力气驮回家打开一看,一时真觉得眼花缭乱——包裹里的东西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香肠、腊肉、驴肉干、牛肉干、羊肉、羊腿······装了满满一个大塑料袋;别的,是一套“南极人”保暖内衣,两件“杰克琼斯”的羽绒服和紫色线衣,以及一条牛仔裤,一个“报喜鸟”牌的真皮钱包,一根“鳄鱼”皮带,一套“菲利浦”牌的剃须刀,一根“登喜路”红色领带,一打袜子,一整套“安利”生活用品,五瓶“21世纪金维他命”,还有一套三本最新出版的《魔戒》精装本······林像枫更加觉得对夏葵亏欠太多,一时间忽有“积重难返”之感。如果说以前只是在精神上觉得歉疚,现在这歉疚之情延伸到了物质上,而且还是这样一份沉甸甸的厚礼,只看品种数量,就可知价值不菲。双重亏欠该用什么去偿还?林像枫的思绪剪不断理更乱,感动之情也于无形中悄然充溢整个心胸。
他把所有东西整整齐齐放好,并未动用,因为想不到可以动用的理由,似乎一旦动用了就再也无法还清,在潜意识里随时有找个合适机会将它们一股脑儿送还夏葵的念头——虽说这样反而会更伤夏葵的心,但真要到那一天也顾不得了。
因了这份厚礼,也为了夏葵的主动表白,林像枫这个寒假过得很不安生,头脑里天天盘旋着如何补偿的念头,结果书也看不进,邀约丁慧佳也没心思。不过不太想约丁慧佳见面还有别一原因:刚放假时林像枫给她打过电话约见面,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却客气得要拒人于千里之外,说最近要出去旅游,大概是去桂林或者海南吧,暂时还定不下来,不过出去玩是肯定的,回来后再约吧。林像枫以文人的敏感即刻反应到因为长久不联系,丁慧佳已经心冷,甚至于对他根本失去兴趣了,这谁又知道呢?总之是不热心见面,乃或刻意回避罢了。落花有意尚且要惆怅流水无情,何况这落花的意因为夏葵的关系还打了很多折扣,因此也怨不得丁慧佳态度冷淡,只能怪自己瞻前顾后、首鼠两端了,自然被丁慧佳误解为用情不专之人,其实自己的爱情归宿还八字没一撇呢,哎!
收到包裹后第三天,夏葵发短信给林像枫,问东西可否收到,没见他回话,是不是快递出了啥问题。林像枫连连自责粗心健忘,其实心里知道下意识里是不知该如何回复夏葵,感谢和埋怨都不妥当,结果拖宕了几天都没给她回个话,现在夏葵主动发短信询问,当然不能再保持沉默,回信说前几天就收到了,谢谢这么厚重的新年礼物,太厚重了,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不知何以为报······夏葵很快回信,说你跟我为啥要这样客气,我的心都在你这里,你一个人孤孤单单没人照顾,就当我是你亲人帮你准备点必须的生活用品,干嘛要说啥报答不报答的呢?林像枫说害你破费,而且所费肯定不赀,是不是把家里给的过年钱全部花完了给买的?这样心里真是太过意不去了······夏葵说钱是身外之物,再说花的这些钱穷不了我的,你别放心上,只要这些东西你用得上就好,平时观察你的生活,发现你对自己总是特别粗心,吃的穿的都很简单,看着让人心疼,所以早想帮你买点这些生活必需品了,趁这次的机会就一起寄过来,一定要用啊,如果还有啥缺的,随时告诉一声,我没去你家看过,所以肯定考虑不周呢······
夏葵这几天心里特纠结,一边担心林老师的生活,短短三天时间的相处加深了对林老师的牵挂与眷顾,一边要应付庞太康,很想把话对他挑明了说,但又怕引起连锁反应,伤了大家——尤其是自己的爸妈——的心;再说林老师这边态度也并不明朗——虽说明确拒绝自己,但理由是不能般配,言下之意似乎是不敢高攀——这使得夏葵并未因遭到拒绝而丧失信心,相反倒更加坚定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勇气。她很想找个机会再跟爸爸好好谈一次,但春节前爸爸的工作好像特别忙,饭局、应酬空前地多,有时一连几天出差在外;至于妈妈,夏葵压根儿没敢对她抱有丁点希望,妈妈心里现在除了庞太康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似乎庞太康就是耶稣基督降临,身上汇聚了一切希望与幸福,将光明普照人间,也把宝贝千金终身有托的信念牢固扎根在夏太太充满梦想的脑海里。于是夏葵期待赶紧开学,好逃离开家里的一切,也让自己的身心离林老师更近一些。
可是天意自古难从人愿,这个寒假注定多事。庞武威和薛春兰两口子春节特地来夏家拜访,这次是当着夏葵面正式提亲了,顺水推舟地也将两人的婚事提上了日程,似乎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事。夏葵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还没有正式开始谈情说爱呢,如何就直接谈婚论嫁了?难道说木已成舟了?可是经过自己的同意吗?当然当着长辈的面,她不能公开反驳,不过也不表任何态,干脆做一只闷葫芦,即使被打烂也不开口,让这帮左右自己爱情命运的人干着急去,就算不知道自己心有所属,至少让他们明白自己有掌握自己生活的权利——主意已定,她于是对什么都冷淡,沉默是金,果然让大家都着急起来,以为这事做得过于仓促,事先没有跟她沟通到位,让她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于是才有意识地抵触。因此在随后几天里,定亲的事暂缓执行,两家家长私下商量还是由夏太太作为母亲一方先跟宝贝女儿做做思想工作,毕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情,不要因为女孩子的小情绪影响婚姻大计。夏太太跟老公又私下计议,夏金城提到了夏葵的文学老师,说女儿暗恋他已久,这次情绪如此反常是不是跟这个老师有关系;夏太太起初不当回事,但还是先埋怨丈夫为啥从没给自己提过这档子事,后来听夏金城把夏葵那夜说的话和盘托出以后,夏太太大为震惊,以女性的直感明白事态严重,女儿真的陷入了单相思的迷阵里,难怪在西藏旅游的时候就觉得她神态有异呢。两口子一夜没合眼,最后商议的结果,是由夏金城跟夏葵再次推心置腹谈一回,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夏太太的原话——嘛。
第二天夏金城跟夏葵倾心长谈了一次,所谈内容不外是反复陈说利害、权衡轻重,夏葵眼泪汪汪,依旧一言不发,夏金城以为自己的说教有了效果,本来这种单恋就是小女孩子喜欢做梦的幼稚表现嘛,只要晓之以大义动之以父爱,何愁攻不下这道幼稚的情关呢?对太太说明了今日的战果,夏太太自然是喜孜孜笑盈盈,心说关键时刻还是老公出马一个顶俩,现在可以把庞武威两口子请来议定正事了,当然见面是不能说实话的,就说小女孩子还不成熟,看见大人替自己做主觉得损害了民主权利一时有些赌气罢了。正待给庞家打电话,忽然心里一激灵,觉得还是再次探探女儿的口风比较稳妥,大概夏太太蓦然回想起了当年许配给夏金城的往事,所以才灵光突现吧。
夏太太去找夏葵,一推夏葵的房门,心里立马吃紧——房门反锁,可见夏葵心事不轻。夏太太按捺住性子轻轻敲门,声音温柔地问葵葵怎么了,干嘛锁着门。夏葵开了门,满脸倦意地说觉得很困,想睡一会,所以锁上门避免被打搅。夏太太进房坐下,关切地说:
“葵葵,看你最近几天情绪不高,妈妈知道是为了啥,你有啥心事就说给妈妈听,妈妈会帮你解决的,不要闷在心里啊。”
夏葵淡淡地“恩”了一声,就再也不说话,只低着头仔细地一根根拔掉床头小布熊身上参差的杂毛,夏太太看女儿把自己的话居然当耳边风,一时间气冲牛斗,险些就要发作,一转念强压住怒火,仍是慢条斯理、轻言细语地说:
“这次庞叔叔和薛阿姨来咱家作客,是我跟你爸爸特意邀请的,想把你跟太康哥的事定下来。你跟太康哥相处也有半年了,大家都觉着太康哥为人厚道踏实,上进心强,对长辈又有礼貌,更别说对你奶奶还有过救命之恩了,大家都说挺般配,劝我跟你爸赶紧把这事定了,咱们家做事一向光明正大,免得外人背后指指点点说闲话,我说咱家是讲民主的,所以要咱葵葵自己同意才行,对不?呵呵······妈妈知道你心里也是喜欢太康哥的,对别人不好意思讲,对妈妈就不要不好意思了嘛,咋样葵葵?一家子全等你一句话呢!”
夏葵心说“这也叫讲民主?你们背着我把最重要的终身大事就这么敲定了,事先没给我透过一点风,事到临头才要我一句话说‘同意’两字,然后就对外人说是征求了我的意见才定的,多么完美的民主家庭!好戏你们唱完,黑锅却是我来背,我要有一点忤逆早被外人骂‘不孝’了!”但她嘴上仍是不发一言,两手不停摆弄着小布熊,好像只有这只夜夜陪伴自己入眠的小布熊才是唯一的知己,别的东西都不值得信赖。
夏太太看夏葵的嘴一直固若金汤,心头发急,催促道:“葵葵,不管怎样你也表个态呀!一直看你跟太康哥相处得蛮好的嘛!你要再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同意了!”
夏葵终于开口了:“你们既然把事情都定下来了还来问我的意见干啥?!难道我有啥意见还能有作用吗?”
“葵葵,你咋这么说话?妈妈这不来问你意见了吗?”
“事情定好了再问意见干嘛?当初咋没跟我说声就背后定我的终身大事?还一口一个‘民主家庭’,得了吧!”
夏太太耐不住性子发作了:“葵葵,你怎么跟妈妈说话的?!”
“难道我说错了吗?”
“你······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爸妈不管咋做也都是为你好对不对?难不成我们还会害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你说是不是葵葵?我们还不是想看到你未来幸福,嫁个如意郎君,这辈子生活得平平安安嘛!”夏太太口气又软下来了,她深知说服人必须要“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的道理。
“为啥要你们说谁是‘如意郎君’谁就是‘如意郎君’呢?你们咋知道他能不能、会不会让我觉得‘如意’呢?”夏葵今天也豁出去了,逮住理不依不饶,她长这么大还没跟自己的妈如此较真顶撞过,但这回她知道决不能有半点退缩,否则自己的爱情命运就万劫不复,她心里现在只有,未来也只有林老师,别的人都不能在她心田占据半点立锥之地!
冷不丁妈妈好像感应到她的心声似地说道:“哼,葵葵,我知道你喜欢上你那个啥文学老师,所以才对太康哥这么不冷不热的,别以为妈就不知道!我告诉你夏葵,这事儿你压根儿甭想!”
夏葵猛吃一吓,反应过来肯定是爸爸给妈妈吹了耳边风,事已至此,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的意见干啥?”
夏太太声色俱厉地说:“我就是特地来告诉你,你那个老师的情况我都了解!他离过婚,还比你大十多岁,各方面条件也很一般,反正跟你完全不是一路人!我不明白他有啥好,你对他会那么神魂颠倒的?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窍了!我告诉你夏葵,我跟你爸只认太康哥做未来女婿,别的通不认!我不信你还能反了不成?!”
夏葵喃喃自语:“原来这就叫‘民主家庭’······”
夏太太怒道:“你说啥?”
“我说这就是你们天天对外宣称的‘民主家庭’!我连自己的爱情都没有半点自主权,被你们全部包办,我们家的‘民主’到底在哪儿?”
“夏葵,你别拿啥民主说事!要是我们啥也不管,全让你放任自流了,你的未来就全毁了!幸好我们发现得早,要不然咱家的脸也要被你丢尽了!!”
这时夏金城来了,大概是被夏太太的大声鞺鞳所惊动,他审时度势,知道一味硬攻只会两败俱伤,缓兵之计方能出奇制胜。于是先和颜悦色劝走了太太,然后坐在夏葵面前,婉言道:“葵葵,你从小到大从不跟爸妈顶嘴,怎么今天对你妈这么没礼貌?你妈性子是急些,话说得也不大中听,但她都是为你好,你想爸妈是这个世界上你最亲的人,亲人能害你吗?我们考虑让你跟太康哥好,是出于年龄、条件、性格、工作地点等等综合因素,我们考察了不少人,觉得太康哥跟你确实比较适合,我们两家又是老熟人,这样你们俩成家后会比较平稳安定,不会有大的矛盾,我跟你妈不是非要强人所难,逼着你跟太康哥结婚,是给你说明道理让你自己好好考虑,要不干嘛还要来征求你的意见呢?你说是不,葵葵?至于你喜欢上老师是因为觉得老师有才气,于是产生崇拜心理,时间长了就把这种崇拜误解成爱情了,其实不是的,只因为你还太年轻,不懂得啥是真正的爱情,爸爸是过来人,懂得啥是一时的感情冲动,啥是真正的爱情,你想爸爸说得对不对?”
夏葵从小就听自己爸爸的话,觉得爸爸比妈妈有认识水平,看问题有眼光,分析事情头头是道,又比妈妈懂得以理服人、循循善诱。这次跟爸爸几番交谈,虽说一时并未接受爸爸的劝告,但也在内心觉得爸爸所言考虑周到,于情于理都发人深省,于是禁不住问:“那爸爸,你总说我喜欢林老师是一时的感情冲动,不是真正的爱情,那你认为啥才算真正的爱情?为啥我这次就一定不是真正的爱情?”
夏金城呵呵一笑:“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感情这东西是通过共同生活渐渐培养起来的,不是一时的盲目冲动,就像我跟你妈,一开始也谈不到有多少爱情,但一起生活久了感情就越来越深了,你看现在我跟你妈不是很恩爱吗?——”夏葵忽然想起妈妈以前对她说过的要揭爸爸老底的话——“所以感情最主要来源于后天的培养,一见钟情的故事电视剧里会有,现实生活中可没这么浪漫,婚姻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平平安安过日子,不是要上演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爸爸说的都是生活中总结出来的道理,你太年轻了还不懂这些,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但万一到时候才明白可就晚了,世间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哟!所以我们对你现在这份盲目的爱持反对态度,就是怕你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可是爸爸,你不了解林老师,他是真的有才气,我从没见过这么博览群书,文采又这么好的人。对了,爸,给你看——”夏葵把手机上存的林老师上回写的那首诗拿给爸爸看——“你看这是哪位古代诗人写的诗?”
夏金城慢慢品读道:“······‘冻蕊初疑梦,寒云欲变山。读书迷浩瀚,行路畏艰难’······李白写的吧?恩,不对,好像不大像······孔子的?也不太像,孔子好像不写诗,是不,葵葵?‘何时能携手,相偎对月圆’······就是李白的吧?!李白不是写过那啥‘明月年年有,喝酒向青天’吗?”
夏葵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爸,人家那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再说那两句诗也不是李白写的,是苏东坡写的!”
“哦~~~”夏金城恍然大悟,“那这首诗也是苏东坡写的喽?”
“不是,爸,你咋就猜不到呢?我前面其实都提醒过你了,这就是林老师写的诗!”
“你们老师写的?”夏金城疑惑地反复看了又看,“唔~~~我不太懂这个东西,还以为是古代人写的呢!这么说来——你们这老师果然有点名堂,我想我女儿能看上的人也绝不是等闲之辈——”夏葵眼中射出惊喜的光——“可是葵葵,才能一不等于感情,二不能当饭吃,——”夏葵眼中的光又黯淡下来——“一场美满的婚姻要考虑的问题很多,有才能只能作为点缀,不是最主要的东西······再说你太康哥年纪轻轻就当了主治医师,他的才能不是也很不错嘛!为啥你就没动心呢?”
夏葵一时无言以对,陷入沉思。夏金城觉得女儿已经被自己说动了,心中暗喜,趁热打铁地说:“葵葵,爸爸知道你从小就通情达理,懂得尊老爱幼,大道理也不用跟你讲了,你好好想想该怎么样取舍,庞叔叔和薛阿姨还在等咱家的消息呢,那爸爸走了,等会儿来吃饭啊!”
夏葵此刻的心情如同万丈巉岩一般参差错落,她知道现在两家人的心都牵挂着她一个人,她是大家共同的希望,所有人的幸福无一例外地操控在她的手中;也知道作为夏家的独生女,爸妈对她的未来加倍看重。但是,她不甘心把这样宝贵的初恋交给一个自己完全不爱的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的爱情,也是她成人以来首次意识到自己拥有独立自主选择爱情命运的权利;虽说这种权利眼下被剥夺、被攫取,但从人格和尊严上她都可以在合适的时候收回它,只是取决于态度是否激进、手段是否强烈而已。不过爸爸的话确实也很有道理,“世间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这话爸爸说过不止一遍了,就只这一点让夏葵举棋不定,其实她对自己前途如何未来怎样很少挂虑,更多的倒是不愿违逆爸爸的良苦用心、拳拳关爱。几番思索以后她终于下了初步的决心:先对双亲和太康家虚与委蛇,只要不是谈婚论嫁,就继续跟太康保持现在这种自己内心并不了然、可是大家一致认可的恋人关系,至于林老师这头当然依旧要“咬定青山不放松”。这样做虽然无比愧对林老师,对太康也欠公道,但在眼下的确势不得已,在暂时没有找到可以息事宁人的更好办法以前,她还不想釜底抽薪把事情做绝。不用说,这样以双重身份周旋于林老师和自家人、还有太康家之间,每天要带着不同的假面具,将真实的我牢牢隐藏,人格分裂、精神痛苦、心力交瘁······是无法避免的事,最难受的是还要欺骗林老师自己对他的爱是纯情的初恋,每一念及此便觉得撕心裂肺、五内俱崩,一定要找个合适机会把一切向他和盘托出,林老师这样见多识广,雍容大度,想来不但可以理解她、原谅她的不得已的行径,还会给她出谋划策共同越过难关的。好吧!就这么办吧!!夏葵拼命给自己打气。
于是,夏葵做出若无其事、坦然自若的样子下楼去吃饭。爸爸一如既往地用关切慈爱的态度对待她,殷勤地给她碗里夹菜;妈妈则是一副和解的姿态,似乎在暗示她刚才俩人只是有些误会小生口角罢了,现在已经不再放在心上,大家可以相安无事了。夏葵便也做出和解姿态,还特意跟爸爸谈起正在热火朝天进行的世界杯足球赛来,渐渐地饭桌上的气氛变得融洽和睦了。夏太太瞅个机会,跟夏金城对使个释然的眼色,见夏金城一副舍我其谁、成竹在胸之状,心上一块石头算是暂时落了地。
两天后夏太太才给庞家去了电话,抱歉地说女儿因为没跟她本人商量父母就代为决定终身大事,心上有疙瘩,赌了好几天气,爸妈好说歹说她才终于消气了,所以现在才给你们电话。薛春兰一听很着急,担心地问是不是情况有变,葵葵不愿意跟太康结婚啊?夏太太赶紧安抚说你们放心,女儿本身是喜欢太康哥的,她气的是这次没跟她打招呼就要订婚,损害了她的民主权利,再说现在葵葵才读大二,两年后才毕业,现在订婚确实稍微早了一些,要不暂时把订婚日子推迟,等她毕业后好不?薛春兰说就怕夜长梦多,到时候万一遇到新情况咋办?夏太太大笑说春兰你多虑了,你想我们两家多少年交情了,你难道害怕我跟老夏会这山望着那山高么?再说我俩把太康当成亲生儿子,葵葵自然是非太康不嫁的,眼下婚期虽然推迟,葵葵跟太康不还是恋人么?只是结婚暂时推迟而已啦,好事自古多磨嘛!庞家听夏家这么说倒是放了心,虽说定亲未成小有遗憾,但两人只要情投意合,倒也不必担心临时生变,夏家的家教是让人一万个放心的!于是两家人说好婚礼的事就暂时不必提起,等夏葵毕业了再定,当然如果能征得夏葵同意提前订婚那就是上上大吉了——从夏金成两口子对这事的处理上能看出夏葵家还是民主优先,不失为“模范家庭”称号的。谁能说夏葵佳人命薄呢?难道生活在民主家庭不是她的福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