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
第八章
我和爸去的那天,下午已经放假,学校里静悄悄的,秋千架的窄木板上停着一两只正在发愣的冬雀:“爸,一会出来我跟这玩会儿,你推着我?”我和爸商议着,上学的时候,秋千架下可永远都排着长龙。“成!”爸笑,又有点不放心地问:“都放假了呀,董老师在?”
我心里也有点打鼓,学校里是多么的静!红楼正门前有几排很长的台阶,毕业班的学生昨天还在这儿沸沸扬扬地合影,我和爸“扑沓扑沓”爬上二楼,没开灯的走廊狭长而昏暗,只有尽头的大玻璃窗,嵌着一片金辉似的冬日梧桐。董老师正等着我们呢,把葱头和挂历也一起让进屋里!
隔着几十年的岁月,我依旧清楚地记得当年四年级二班董福玲老师的相貌:三十出头儿,很圆的脸,略丰的身材,烫着短发,肤色是淡淡的小麦色,泛着极润泽的光。眼睛特别大,亮得像盛着几颗星星,生气瞪人时眼神儿极足,高兴时则变成月牙儿,眼光收回去点,放出一个极大的白闪闪的笑来!
常穿藏蓝色西服套装,并不是古板的样式,而是极可身利落的,配着皮鞋,手插在兜里,露出领口鲜艳的柠檬黄毛衣或是颈间打得挺俏皮的一个绿绸结儿。我以为启蒙老师在传授知识而外,还传授了热情、直率、爽朗与漂亮!
那天的议题是如何广泛团结同学,爸当然不懂,我觉得董老师也不十分在行,因为她的大眼可是想瞪谁就瞪谁,他们都不是妈说的“跟谁也不远,跟谁也不近”的人,妈的理论,其实有个挺漂亮的词叫“和光同尘”,就是要把自己忘了,看见光呢你也需发亮,看见尘土呢你得马上往身上抹泥,因为光与土,都有他们各自的好处!
但是爸、董老师、还有我,都不太擅长变化,总像一颗有点死心眼儿的蜡烛头似的,不惜余力源源不断地把光和热输送给身边最爱的那个人。
“不愿和同学讲话,怎办呢?”爸问。董老师的大眼瞅了会儿蒜头:“五年级就开演讲课了,让她试试?”她提议着,爸觉得极高明。后来,我真练了一学期演讲,和朋友聊天时嘴皮子更溜索了,“团结同学”的评语却一直跟到小学毕业。
当然并不是中学时的我变得圆熟了,直至今日我依旧是个蜡烛头,希望有一个小小的环绕我的世界,只是尽力学着不烤糊小葵、小葵的爸和姥姥,还能把光儿送得更远一些。
我没见过一丁点不偏心的老师,无论是语文、数学还是图画老师,必定是爱这个专业才会教这门课程,当然也会对自己这门课学得特别好的小孩青眼相向,不是不公平,而是不由自主的惺惺相惜。
我的初中与高中,都是数学老师担任班主任的,如果卷子上不能满篇都是对勾,并且红叉子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时,老师是不会注意你今天和几个同学说过话的。中学的我曾度过了很长一段不青不红的时期,像妈说的,宝珠从塔尖上滚下来,被函数和几何的尖角撞得支离破碎,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像交朋友一样,我不是个爱敷衍的人。
后来才明白,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块小小的田,种小麦就能长势喜人,种玉米却会颗粒无收,而你的小麦种子,一定是在一个风儿特别柔雨儿特别润的时候,被一只最可亲的手轻轻播撒进心里,几年,几十年,它在你心里沉睡,但总有一天会破土发芽,长成一棵叶底啼着黄莺的特别有趣的大树。
当然,我并没有说那些播玉米种子的手就不尽力,总有愿长玉米,或者茄子、豆角和西红柿的田,但田只有那么多,什么都种的话也许最后只能煮锅杂烩。要是把长势不好的玉米全拔了而专种上小麦呢?
这一点我并不敢和小葵讨论,她已根据诺贝尔未设置数学奖而推论出数学应该如希腊文或天文学一样,是只适合少数天才单独钻研的神秘学科!
小学毕业后,董老师调到离家更近的东城区东门仓小学了,长大后回想起来, 我觉得那三年,她像是在北线阁小学专等着我似的。一开始,我往东门仓小学寄过不少信,后来她邀请我和几个同学去她家做客,她家住在挺大的一间平房里,像我家一样,被自主隔开几个分区。
在窗户边上,董老师的蓝毛衣上套着着绿围裙,用一只很大的平底锅为我们烙芝麻酱糖饼,一锅里同时烙四张,不时用小铁铲翻着,手背上几个浅而圆的小涡儿时隐时现。另一个灶眼,正慢火炖着一大锅红豆八宝粥,咕嘟咕嘟地吐着无数热而亮的小泡。
吃饭的时候下雨了,秋天的雨,淅淅沥沥打在董老师家的铁皮屋顶上,像是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又叹气似的,玻璃窗全被关上,一行行雨珠穿成线,再极快地坠落下去。
饼和粥都非常的热、甜和香,董老师怀里偎着小女儿,比我们低一年级,撒娇而羞涩地笑着。我一直沉默,就算说话,也像是听着别人的声音。
那天的雨很长,在董老师家宽大的沙发里坐了很久,掌灯时分,终于熬不过雨去,撑了她家一把很大的黑伞走进雨里。董老师家的东西,似乎都比实际需求大着两号,我像是伞下一颗小小的蘑菇。
那把伞,一直放在我家屋角,一年、两年,中学时的我,度过了很长一段雨季,我已不是无忧无虑的少年。我像坐在一条一泻千里的江船上,却把董老师和幼学之年的我留在了岸边。
后来,那把伞被一个朋友在下雨天借走,再也没有归还,高中时,曾试着寄信到东门仓小学,却收到了查无此人的退件。 又隔了很多年,小学同学聚会时,大家多方联络自己幼年的班主任,却传来了董老师已经离世的消息。
我和我的启蒙老师,就这样永远地失散了,她永远被留在了四年级放假的前一天,我和爸踏上二楼,狭长昏暗的走廊尽头,嵌着一幅淡金色的梧桐,忽然,走廊里裂开一道光,一扇门被轻轻地拉开,董老师从光里走出来,正笑着冲我们招手呢。
《我的老师》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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