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牛人之张宝权:难能可贵是自强

  〖写在前面〗2011年12月5日至2012年6月17日,利用晨跑后的些许空闲,用了半年时间,完成了一个叫做《军营那些牛人》的随笔系列。拙笔下的这些“军营牛人”,真正能够达到“牛气冲天”的其实很少,绝大多数是身边人身边事、是熟人或叫俗人。如此这般,故事就不一定很牛,特点就不一定很鲜明,凡夫俗子、军旅琐事,没有太多与众不同,读后也很难达到让人敬佩、让人追捧、让人称赞的效果。这结并不精彩的故事当中,不乏一些陈芝麻烂谷子、别人可能觉得索然无味的生活旧事,但这不并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平凡的军营牛人曾经感动过我、影响过我。

  即日起,在重新认真整理的基础上,择优推出和讲述一些能打动人、感染人的军营牛人故事,敬请关注和指正。



  2012年12月中旬前后,数次被两首歌曲弄得感动不已,泪水涟涟。

  那段时间,我应报社要求,正在整理“忠孝两全”指导员宋佳斌与其母亲相互隐瞒各自困苦、不让对方担心的感人故事。可能是前期采访没做到位,抑或是想写得更有冲击力,一时半会,我不知道从何下笔。思虑再三,决定从董文华、阎维文演唱的《两地书,母子情》中寻找灵感。

  这首歌,流行于对越自卫反击战期间,远在内地牵挂不已的母亲和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儿子以歌声传达思念之情,深情真挚,非常感人。

  可能本身就是军人的缘故,可能越来越牵挂远在老家的母亲,可能是被宋佳斌和他母亲深深感动,再听这首曾经非常熟悉的歌曲,竟然听一次哭一次,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怎么也控制不住。

  正是在这首感人至深的歌曲的影响下,我一口气写完《请你别为我担心》,之后传给报社编辑,顺利通过。

  另一首歌,是我到宋佳斌所在的“塞外三连”参加退伍老兵茶话会时,现场反复播放一首背景音乐,当时感觉很深沉很抒情也很好听,但没来得及问是什么曲子。后来,当年退伍的吉林籍老兵李红豹告诉我,这是一首唱给母亲的歌,歌名叫《梦中的额吉》,演唱者是乌达木,一个小小年纪就失去父母的蒙古族少年。

  不听没感觉,一听真感动。那天籁般的嗓音,那深情的演绎,还有对亡父亡母的无尽追思,无不让人黯然神伤,泪洗满面。

  这么多年过去了,直至如今,还我在想一个问题:是什么力量让当年还是个孩子的乌达木具有如此穿透人心的天赋和演绎?我想,除了深深的爱和深深的思念,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在我们并不漫长的生命旅程中,爱无处不在。亲情,爱情,友情,无不溢满爱的音符。在我们并不漫长的生命旅程中,思念无处不在。亲情,爱情,友情,无不让我们牵挂不已。

  我一直相信,除了无可替代的亲情和爱情,还有一种爱同样可以天长地久,那就是至真至纯的战友情。

  严格讲,下要讲述的故事,或者介绍的这位军营牛人真不算什么牛人。在我看来,他首先是个好人,一个曾经那么真诚关心我爱护我的大好人。当然,他也是一个自强不息的能人,一个踏踏实实活着的平凡人。

  他叫张宝权,我在大兴安岭军分区政治部宣传科工作时的同事,曾经的老大哥,永远的好大哥;曾经的好战友,永远的好战友。

  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因为命运之神的误判,因为2009年11月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宝权大哥来自辽西农村,具体什么县记不清了,建平?黑山?或是其它什么县?反正至今还相对比较落后。

  宝权大哥一入伍就在大兴安岭边防,直到2008年从人武部政委岗位上免职待退,一直没离开过大兴安岭边防,一呆就是30年,名副其实的“老边防”。

  至死,宝权大哥都是一名现役军人,一名现役正团职上校军官。

  中国人民解放军黑龙江省漠河县人民武装部政治委员——这是宝权大哥在人世的最后一个职位,一个很不起眼、很快就会被忘记的职位,一个三五年就会换成新人的职位。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宝权大哥曾经在大兴安岭边防工作过那么多,曾经为边防安宁、国家安全,为自的梦想在大兴安岭的千年冻土上奋斗过那么多年。

  宝权大哥的军旅生涯并不顺利,但他非常吃苦,非常辛苦。

  宝权大哥文化不高,可能就是个初中生。但他肯学肯干,从战士到志愿兵,从志愿兵破格提干,从普通干部到正团职领导干部,宝权大哥的每一次进步,凭的是勤奋,凭的是人品,凭的是一颗真诚待人之心。

  可能是因为文化不高吧,宝权大哥在他同年入伍的老乡中,进步一直最慢。 但宝权大哥不放弃,不服输,一步一个脚印,最终也走到了大兴安岭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的岗位上,后平职调整到漠河县人武部政委岗位上,直至免职待退。

  在大兴安岭军分区政治部宣传科,在和宝权大哥同事的两年时间里,我第一次真正懂得什么叫先天不足后天补,第一次真正懂得什么叫天道酬勤。

  那时候,宝权大哥还是一名正营职军官,而他的同乡,有的当时已经干到正团或者更高职位。

  宝权大哥永不气馁。从写新闻到写内部材料,他一样一样学习,一样一样精通,一样一样成为行家里手。

  从志愿兵到连队指导员,从宣传科到干部科,从干部科到组织科,从干事到科长,从科长到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从军分区政治部副主任到人武部政委,宝权大哥用踏实肯干缔造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传奇。

  宝权大哥干得很累,加班很多,成果很多,领导很认可,上下很服气。

  正是从宝权大哥身上,我学会了永不放弃,永不服输。宝权大哥让我懂得:天下没有干不好的工作,没有学不会的东西,只要肯努力肯付出,一者皆有可能。

  正是从宝权大哥身上,我懂得了为人要真诚,不管这个社会上的某些人多么世俗和不堪,我们都应该坦诚待人、踏实做事,不管别人怎么样,先让自己问心无愧。

  忘不了,当我还在黑龙江源头的边防连当排长的时候,当我开始在报纸上发表豆腐块新闻的时候,当我扛着学员红牌到边防团政治处宣传股当报道干事的时候,一个人,一个与我未曾谋面的人,一直默默地在军分区机关注意和关心着我。

  忘不了,当边防团领导寻找各种借口不让我到军分区机关报到的时候,当我不知道如何把握这次人生际遇的时候,当我压根儿不知道何去何从的时候,一个人,一个与我无亲无故的人,不管不顾地去找军分区首长,一个劲儿地表扬我,一个劲儿地推荐我,一个劲儿地动员军分区首长给团领导施压,最终团领导迫不得已,只好放行。

  忘不了,当我初到军分区机关啥也不会的时候,当我不知道如何完成本职业务的时候,当我自感难以在军分区机关立足的时候,一个人,一个与我并无深交的人,手把手地教我,毫不保留的教我,不厌其烦的教我。

  忘不了,当我老婆从重庆老家到加格达奇准备生小孩的时候,当我和老婆什么生活用品也没有的时候,当我们不知道如何当爹当娘的时候,一个人,一个与我只是同事关系的人,从床到桌椅到吃的喝的,家里有什么给我们什么,我们需要什么提供什么。

  忘不了,当我的工作岗位一再发生变动的时候,当我在工作生活中遇困惑的时候,当我需要人生指引的时候,一个人,一个与我相距越来越远的人,不时提醒我,不时鼓励我,不时帮助我,像老师,更似兄长。

  这个人,就是宝权大哥,一个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好大哥好战友。

  记住一个人,感谢一个人,铭记一个人,不是因为他的职位有多高,不是因为他财富有多少,不是因为他给予过我们的帮助有多少。

  因为这个人关心人,因为这个人理解人,因为这个人帮助人,因为这个人无法让人忘记。

  此时此刻,修改到这里,不争气的热泪滑过脸庞,那些关于宝权大哥的鲜活记忆,再一次浮现在脑海,清晰如昔,挥之不去。

  2011年12月16日晨草于沈阳,2020年1月6日晨改于石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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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永不忘却的纪念


  (一)

  今夜无语。

  晚上,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一个让我欲哭无泪的电话。

  电话是张宝权大哥家嫂子打来的。

  “你知道你宝权大哥出车祸的事吗?”

  “不知道。啥时候的事儿?我宝权大哥怎么样了?”我以为是普通的车祸,只是关心宝权大哥的伤势如何。

  “你宝权大哥没了。”嫂子哽咽。

  我一时无语。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嫂子,直到电话摞下,也没说过一句安慰的话。

  我很混球。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我那苦命的嫂子。

  消息来得太突然,我真的无法接受,无法相信这就是残酷的现实生活。

  5个月前,宝权大哥的儿子军校毕业前夕,我俩经常通话,商量着如何让侄儿去一个相对较好的单位。虽然最终我没帮上什么忙,但宝权大哥对儿子的那份舔犊之情,委实让我感动。

  2个多月前,我和老婆急需一笔钱,一条短信,宝权大哥压根儿没打电话确认,第一时间把钱打了过来,还一个劲儿地解释:最近手头紧,先拿去用,不够再打电话。

  我一直想抽出时间去锦州看看宝权大哥和嫂子,没想到宝权大哥却撒手西去,根本不给我在人世与他见面的机会。

  11月24日,一个让人悲伤的日子。

  当时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噩耗。要不是嫂子遇到困难,要不是嫂子打来电话,或许我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责怪嫂子: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嫂子很委屈:我早就蒙圈了,至今还在医院……别怪嫂子……

  是的,我没有理由责怪嫂子,只能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抽出时间去看宝权大哥。

  遗憾是自己造成的,心灵的枷锁,永远由我自己来背负。


  (二)

  今夜无眠。

  我很少失眠,也没有熬夜的习惯。

  但今晚,注定无眠,用我自己的方式,给远在天国的宝权大哥守灵一夜。

  迟到的祭奠,用我的心,用我的文字,用我自己的方式。

  用文字为宝权大哥留下一些人生记忆吧。相信我的这篇文章,可以让更多的人了解宝权大哥,记住一个平凡军人平凡的一生。

  不这样,我的良心会不安。我要用文字告诉宝权大哥:弟弟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

  无法忘记的办法,就是永远记在心里。


  (三)

  今夜无泪。

  从嫂子告诉我噩耗的那一刻起,我一直想哭,但怎么也哭不出来。

  伤心的时候,眼泪流不出来,这种痛苦,或许没有几个人可以体会。

  什么叫欲哭无泪?我算是体会到了。

  哭泣很好,可以宣泄情结,直抒胸臆。

  但哭泣永远解决不了实质性问题,永远都不会。

  既然哭不出来,就把那份伤心化为片片文字,化为丝丝思念,为宝权大哥写点东西,为宝权大哥留点纪念在这个纷繁的人世。


  (四)

  今夜无题。

  短时间内,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悲伤、思念和回忆。

  活着的人,不能在回忆中活着。

  我们需要做的,是做好多好多有意义的事情,以实际行动告慰逝者,以实际行动安慰生者。

  为宝权大哥,我可做的事情非常有限,除了在心灵深处留出一块随时可以祭奠的净土,别无其他。

  为嫂子,为侄儿,或许可以尽一份心力。

  必定会尽一份心力。

  如果 宝权大哥天国有知,请你相信:你曾经的战友,你曾经的兄弟,会以他的方式来回报你曾经对他的关心、关爱,会以他的方式来纪念你。

  血肉之躯可以灰飞烟灭,但真诚的思念可以永远。

  永远有多远?

  阴与阳的距离,真与爱的距离,心与心的距离。

  如果纪念可以忘取,我们不会记住鲁迅先生,不会记住鲁迅先生笔下的刘和珍君。

  纪念不会忘却。

  尤其是真诚的纪念,定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更加弥足珍贵,更加温暖人心,更加让人感慨万千。

  如果可以,我想亲口对宝权大哥讲:好人会永远活在好人心里。

  宝权大哥是好人。

  为好人留下一份永不忘却的纪念吧。

  2009年12月7日于沈水之阳




           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方式缅怀这样一个人


  (一)

  第一次去外地看望一个已经离开人世的人。

  12月11日17时42分,我和老婆登上D8次列车,直奔锦州。

  看望宝权大哥的遗孀,看望宝权大哥的儿子,看望阴阳两隔的宝权大哥。

  火车疾驶,思绪如飞:怎么安慰正痛苦中的嫂子?怎么安慰失去生父的孩子?

  脑海中演练了多种方式。

  但我知道,悲痛面前,任何表白都是苍白和无力的。

  之前给嫂子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和她弟妹要去看她,问她住在什么医院。

  嫂子很快回电:今晚我回家,让你侄儿去接你俩,我在家里等你们两口子。

  动车飞快。一个小时以后,列车驶入锦州南站。

  刚出站口,听到有人叫“李叔”。

  抬头一看,侄儿张哲站在出口。

  8年没见,当年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屁孩已然成人:军校大专毕业,正在读本科。

  背影,侧面,面庞,眼神……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都那么熟悉。

  父子俩长得太像了。

  只可惜,侄儿他爸已去了天国。

  我,从今以后,只能从侄儿身上寻找宝权大哥的影子了。

  鼻子忍不住发酸。

  默默地告诉自己:男人不哭。

  不是不想哭泣,是怕自己的情绪失控。

  别忘了此行的目的:安慰嫂子,安慰孩子。

  至少,在脆弱的嫂子面前,我绝对不能哭。

  也许,某种程度上,从嫂子给我打电话那天起,我已暂时成为嫂子的一个精神支柱。

  这是一份信任。

  这份信任很沉重。

  这份信任我要珍惜,我要尽责。


  (二)

  第一次这样去安慰这样一个痛失丈夫的中年女人。

  在侄儿的带领下,很快到了我早就应该来的家,那个曾经属于宝权大哥的家。

  一楼到四楼,距离很短很短,但我真的觉得好长好长。

  既想尽快见到苦命的嫂子,又怕见到嫂子。

  我不知道我们的到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安抚嫂子的伤痛?还是加重她的痛苦?

  毕竟,我们曾经那么熟悉。

  毕竟,我们有过共同的生活经历。

  毕竟,我是宝权大哥的战友加兄弟。

  真怕嫂子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更加悲伤。

  如果真的如此,绝对是一种罪过,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每上一步台阶,心情沉重一份。

  我该如何面对我的嫂子?

  我该如何安慰我的嫂子?

  生活就是这样:没有退路的时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位于四椄的房门早就打开。

  我走在最前面。

  进门,脱鞋;低头,换鞋。

  我在回避,我在回避看到那张悲伤过度的、依然熟悉的脸。

  没有办法回避。

  在一位老人的搀扶下,嫂子颤颤微微,目光迷离。

  这分明是一个病人,一个被巨大悲伤压垮的病人。

  “来啦?”嫂子打着招呼。这一刻,她没有哭。

  我想都没想,张开双臂,把嫂子搂在怀里。

  嫂子突然放声大哭:你见不到你宝权大哥了!人没了……

  心里一阵发紧,想哭,真想陪嫂子放声大哭。

  但我不能。

  控制,控制,必须控制。

  我拥着嫂子,我扶着嫂子到沙发下坐下。

  我搂着嫂子,抚摸着她凌乱的头发,不停地安慰着。

  我老婆也拥着嫂子。但我老婆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把头埋在嫂子的背后,不可收拾地在抽泣。

  屋子里女人们都在抹眼泪。

  屋子里的男人们都没有哭。

  包括我的侄儿,我那已经长大成人的侄儿。

  嫂子终于不再哭泣。

  我开始调整自己的情绪,开始心平气和地嫂子商量宝权大哥的后事,商量侄儿的将来怎么安排。

  我告诉嫂子:当年你和宝权大哥对我们很关照,我们没齿难忘。如今,宝权大哥离开人世,我们会尽到作为弟弟、弟妹的责任。从今天开始,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们,什么事情我都会尽力去面对和解决。

  我告诉嫂子:宝权大哥已经去了,不可能再回来。我理解你的悲伤,但真的不希望你一直这样悲伤下去。毕竟,你还有儿子。就算为了你儿子,也要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儿子还没结婚,他需要你的坚强和陪伴。

  我告诉嫂子:宝权大哥走了,我会替他担负起一部分教育孩子、培养孩子的责任。我会用我的经历、经验和教训,告诉侄儿怎么干工作,怎么为人处事,怎么尽快成长起来。我会经常和侄儿沟通,我会尽到我应尽的责任。

  我告诉嫂子:宝权大哥已经走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向部队提过份要求。这既是对现实的尊重,也是对宝权大哥的尊重。我们不能给已经离开的人抹黑,我们不能让人在背后说宝权大哥的不是。让逝者安息,是我们共同的责任。

  我告诉嫂子:你要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让侄儿尽快回到学校。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学业耽误不起。如果你还是这样悲伤,侄儿哪能放心回到学校继续学业?

  终于,嫂子不再哭泣。对于我的建议,表示认可和同意。

  临走前,我告诉嫂子:明早去陵园看看宝权大哥。你别去,让侄儿陪着就行。

  从嫂子家出来,心情轻松了许多。

  从嫂子家出来,和一帮战友到锦州一家很有名气的烧烤喝酒。

  我没少喝。

  借着酒劲儿,我说了很多关于宝权大哥的话题。

  借酒浇愁也好,自我逃避也罢,我真的无法控制当晚我对酒精的依赖。

  第二天早上,老婆告诉我:昨晚,你边喝边哭。

  我反驳。

  我不认账。

  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三)

  第一次以这样一种方式到陵园祭奠这样一个人。

  尽管昨晚喝了不少酒,但凌晨5点照例醒来,照例到外出晨跑。

  昏暗的灯光中,快步从辽沈战役纪念馆门前跑过。

  叶帅的题词,大气,凝重。

  锦州,曾经血肉横飞之地,曾经你死我活之地。身为军人,对这一切不可能无动于衷。

  一边跑,一边想:宝权大哥算不算是一个纯粹的军人?

  和先烈比,也许不是。他不是,和平时期的军人们都不是。

  因为没有战争,因为被人忽略甚至漠视。

  可能是天意吧,奔跑途中,左眼猛然疼痛难忍:异物入眼了。

  揉搓,不好使;冲洗,不好使。

  老婆忙乎一大早,问题也没解决。

  左眼球根本不能动弹,一动弹就疼痛难忍,一动弹就泪流满面。

  这眼泪,与悲伤无关,与疼痛有关。

  早上8点,侄儿如约而至。

  见我如此难受,懂事的侄儿提议先到医院看看。

  医院还没开门接诊。

  我坚持,先去陵园。

  我要去看看我的宝权大哥,我要去看看我的宝权大哥,我要去看看我的宝权大哥。

  陵园离锦州城区很远。

  一路上,我双眼紧闭。

  因为左眼球疼痛。

  因为不愿被陵园那种压抑所压倒。

  我要保持最好的状态去祭奠我的好战友、我的好兄长。

  我没带所谓的祭品。

  我是无神论者,我不屑于给逝者烧纸钱。

  我要以自己的方式祭奠影响我一生的人。

  两瓶啤酒,一盒香烟。生前,宝权大哥偶尔喝点酒,熬夜写材料时抽烟。

  几经周折,终于来到宝权大哥的墓前。

  平生第一次进到城里人修建的陵园,第一次进到城里的陵园祭奠曾经以城里人的方式生活过那么一段时间的农家子弟。

  冰冷的墓地,冰冷的墓碑,冰冷的世界。

  我真的不喜欢这种地方,太让人压抑,太让人伤感了。

  唯一感到熟悉的温暖的,墓碑上那三个字:张宝权。

  我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打开带来的香烟,打开带来的啤酒。

  烟点上四根:三根给宝权大哥,一根留给我自己。

  啤酒倒满四杯:三杯给宝权大哥,一杯留给自己。

  应该说点什么。

  必须说点什么。

  未语哽咽。

  我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的悲伤。

  眼泪喷涌而出。

  侄儿和老婆开始抽泣。

  我必须说点什么。

  我对那个根本听不见我在讲什么的人讲:宝权大哥,生前你喝酒,你抽烟,今天,老弟陪你抽最后一根烟,陪你喝最后一次酒。我说,你听;我敬,你喝。

  我对那个根本听不见我在讲什么的人讲:第一杯酒,第一杯酒,感谢你当年那么极力地在领导面前推荐我,感谢你当年对我和我家人的无私关照,感谢你当年那么无私地教我、帮我。包括后来我们不再共事,你依然经常打电话鼓励我、提醒我。

  我举杯,弯腰和宝权大哥碰杯。

  我抬头,举杯,和着怎么也无法控制的泪水,一饮而尽。

  侄儿和老婆在一旁抽泣。

  我为自己斟满啤酒。

  我对那个根本听不见我在讲什么的人讲:第二杯酒,第二杯酒,向你表个态。你走了,你就安心地走吧。嫂子有亲人,他们会很好照顾好她,需要我的时候,肯定会尽力。我知道你最不放心的是你儿子。放心,我会用我的经历、经验和教训,告诉侄儿怎么办,告诉侄儿怎么做,让侄儿成为一名合格的、优秀的军官。

  我举杯,弯腰和宝权大哥碰杯。

  我抬头,举杯,和着怎么也无法控制的泪水,一饮而尽。

  侄儿和老婆在一旁抽泣。

  我为自己斟满啤酒。

  我对那个根本听不见我在讲什么的人讲:第三杯酒,第三杯酒,我要告诉你,我和侄儿会在部队好好干,我们两个会一起努力,帮你实现你在部队没有实现的愿望。我们两个都好好干……

  我举杯,弯腰和宝权大哥碰杯。

  我抬头,举杯,和着怎么也无法控制的泪水,一饮而尽。

  侄儿和老婆在一旁抽泣。

  随后,我低头,收拾已经空空如也的酒瓶、酒杯,装入垃圾袋。

  我点烟。不知是风太大,还是别的缘故,怎么也点不着。

  老婆过来帮我。

  我对那个根本听不见我在说什么的人讲:宝权大哥,最后再给你点三根烟,我们走了。

  之后,我转身,不敢再回头。

  身后,传来侄儿伤感的声音:爸,您就安息吧,我和李叔都会好好的,有空再来看您。

  出了陵园,左眼球再次变得疼痛难忍。

  不知是因为什么,刚才在陵园,全然没有感受到左眼球有什么不适。

  驱车直奔医院。

  很快,粘在眼球上的黑色异物被取出。

  医生很生气:异物入眼,揉它干什么?眼膜破了,用药吧。

  我的心情很释然。

  或许,我还要感谢那点黑色异物。

  至少,它给了一个男人哭泣的机会和理由。

  男儿有泪不轻掸,只是未到伤心处。


  2009年12月12日于沈水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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