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桑国的前任国主薄野暮云,膝下共有两位公主。
她们是一对双生姐妹。姐姐叫薄野梦落,妹妹叫薄野若蝉。
俩姐妹的相貌几乎一模一样,唯一不同之处,是妹妹右眼眼角多出了一颗痣。
在中陆,这种痣叫“泪痣”,据说长了泪痣的人会终身为爱所苦。
出生之时,娲皇神殿里的大祭司曾为她们分别卜筮,两位公主虽是孪生,但命运似乎大不相同。
继承了女娲神之血的大祭司风姬芜,在看到卜筮结果时沉默良久,说道,命运二字,“命”太玄妙,他暂且无法看破,不过单就“运”而言,妹妹若蝉的运数相较于姐姐而言差了许多。
若蝉的一生注定过得波折辛苦。
不过,也因如此,她从小就从父母那里分得了偏爱。
青桑人迷信“盈缺借补”,既然妹妹的运数天生差一些,他们就希望能够借一借姐姐的运数来平衡。
所以,姐姐自小就受到了某种意义上的苛待。
姐姐被取名梦落。梦是幻影,落是失去。“梦落”二字,不管是拆开来还是合起来看,寓意都不算好。
而她的名字被取得极好。
若蝉,宛若吟蝉。
蝉这种虫类在青桑国非常神圣,不会轻易用作人名。
在青桑国国都重梧城的南面,有一处叫做凰鸣之森的古老森林,那里生长着一大片苍郁的凤凰树林,林间栖息着被青桑子民奉为神灵的“玉翼帝女蝉”。
那种蝉比一般的蝉大很多。蝉翼舒展开来时,像两片被打磨得极薄极薄的青玉叶子,表面有着独特的莹润光泽。透在林隙间的阳光底下看,翼上精致的纹路蜿蜒有序,流动的线条汇聚在中心,仿佛某种古老的图腾。
在更久以前,这片大陆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寒冷时,青桑的夏季格外漫长,玉翼帝女蝉会在漫长的夏季里,经历从生到死,破死再生的完整轮回。
——大限将至之际,它们于黄昏与黑夜,羽化蜕壳,向着第二日黎明的太阳,再度重生。
父王与母后以蝉为她命名,期盼她这一生,纵淌过黑暗泥沼,也终能重回阳光之下。
若蝉与梦落,虽是双生,却完全不同。
她们名字中所蕴含的寓意大相径庭,父母厚此薄彼,性情也大不一样。
姐姐软弱温吞、唯唯诺诺,看起来没什么主见。而她因自小被宠惯,骨子里有一份骄矜,心思机敏又口齿伶俐,颇会讨人喜欢。
不论如何,两位公主皆容色动人,国人都赞她们长成之后必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渐渐地,大家似乎遗忘了当初卜筮的预言,无法想象会有不幸降临到若蝉的身上。
但,就在十二岁那年,命运的剧变还是来临了。
那一年,在青桑筹谋了六年的华胥皇子秋明宸,联合怀有异心的葛阳王薄野未明,再集结叛将苏鹿手下的四万青铜军,与华胥军队里应外合,发起了一场如同暴风骤雨般的政变。
几位首要的军政大臣皆在一夜之间被诛杀,来势汹汹的华胥大军将王宫重重围困……
危急形势下,母后带着她通过大祭司穷尽毕生功力开启的传送阵法,突破了华胥人所布下的重重域界,艰难逃脱。
她们逃出了西皇山道,一路向西逃亡。
而姐姐则被遗落在了王宫,后来被华胥军人带走,交给了敌国首领秋明宸。
她们这对双生姐妹,从此走上了命运的分岔路。
姐姐虽然被俘虏,却没有受到苛待,因为秋明宸对她照料有加,甚至为她修建华丽宫殿,将她按照超越一般公主的待遇供养……六年以来,她的生活舒适安定,甚至远胜从前。
而她虽然看似在那场剧变中逃过一截,却在六年间受尽了朝不保夕、颠沛流离的波折痛苦。
兜兜转转到最后,还被作为一个完美的替代品,代替姐姐来到华胥和亲。
她好像怎么也逃不出命运的预言。
甚至时至今日,还得时常靠惟妙惟肖地扮演姐姐,去讨这个原本喜欢她的男人欢心。
“在想什么?”
突然,男子醇厚低沉的嗓音,打断了她回溯往事的思绪。
见她不说话,煜王秋明宸伸出手臂,从背后将她赤裸的身躯揽在怀中,然后从她的头顶轻轻落下一句询问:“嗯?”
刚刚发泄完情欲的男人似乎格外温柔,拥住她的怀抱犹有未消退的炽热,那温度恰到好处,能将冰凉的背迅速温暖。
“臣妾在想……”
若蝉向后依偎,贴着他胸膛的温度,缓缓拿起他的左手。
“所谓命运,是不是真的可以测算?”
聪明的应对信手拈来。
她十指并用,用细嫩的指尖将那张宽大的手掌摊开,煞有介事地认真地看了起来,边看着边摩挲起那掌心的纹路。
“你会相手?”秋明宸问。
“王不在的日子,臣妾在清欢殿看了好多闲书打发时间。”她嘴上嘟囔了一句,专注地看起他的手来,口中念念有词道,“掌通四起,容止君子;手有仰羊,行不衣粮……”
难得见她这么认真,秋明宸自然而然地凑近,用下鄂抵住她的头,和她一起看了起来。
姿势间的微妙变化让他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一瞬间,被他完全抱住的感觉让她心神恍惚。
——她真的怕极了,有一天会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爱上了这个男人。
这种恍惚持续了片刻,直到听到他问:“看出什么了?”
“唔……”她赶紧回过神来,作思考状说,“王上的木星丘果然很饱满……”
“木星丘?”
“呶,就是这里。”她戳了戳他食指下方隆起的部分,“这里就是木星丘,对应着巽宫位,木星丘满,则喜争夺又好胜、权势欲强……”
她一紧张,便说错了话,意识到后,又立马改口道:
“啊不对,是进取心强,永不服输……!总之,这样的人,在历史上往往能成就一番伟业呢。”
赶紧圆了回来,末尾不忘溜须拍马。
秋明宸没有特别的反应,只冷淡地一个字:“哦。”
“王上以前有被人相过命吗?”她努力向斜上方侧头,想看清楚他的表情,然而他将下颚一低,又压下了她的头。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的眸子一黯,没有作出正面回答,只是说道:“命运之说,不可全信。”
没有看到他表情上的微妙变化,若蝉开始真正专注地研究着他的手掌,她纤细的手指依次划过他虎口以及其下方的位置,边思索边道:
“咦,火星丘也……不过金星丘就……”
……
“太阳丘怎么会这样呢……嗯……或许要结合掌纹看看才能得出准确结论……”
“唔……看不清……”
懿安殿后殿的寝宫中,几乎全用琉璃粉纱宫灯,灯芯多以火麒麟须做成,仅靠其自身的灵力发亮,亮度很一般。光线透过彩绘琉璃罩以及最外层的粉色宫纱照出来,变得幽微暧昧。
唯有南边窗前有一盏鸾凤衔珠高脚灯,灯芯以极细的金属丝制成,并且用采自西荒穆尔伯格山脚的绯睲石供应能量,亮度比起其他高了数十倍不止。
若蝉将煜王的手掌转来转去,想就着来自南面的灯光看清楚掌纹纹路。
但是,就算对在那较强的光源下细看,也看得不甚明朗。
他的掌心有许多斑驳痕迹,将掌纹割裂得支离破碎。
这些痕迹看起来像是他自小练剑留下的——比如在灵力震荡之下想极力握紧剑柄,反复摩擦所致。
“……王明明右手用剑,为何左手会是这个样子?”心中有疑惑,不自觉便问了出来。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并不应该过问这种事情。
但没想到,他干脆利落地给出了答复:“原本惯用左手,只是后来改了。”
“喔……”
她觉得自己印证了心中的想法——这只手果然以前是他的惯用手。只是经年以来,当初掌心执剑留下的厚茧早已褪去,只留下了些许磨损痕迹。
他为何会放弃这只手呢?
接下来,她顺着视线往下看,发现一道伤痕从他的手掌下方一直斜斜直通上手臂的手肘内侧。
这一道伤口像是被刀剑一类的利器所划,当初应该极深,下手像是要把整只左手切断那样狠厉。
纵使华胥治愈术能够抚平大多数的表皮外伤,但对这道伤口依旧束手无策。那处至今微微凸起,且根据颜色深浅来判断,起刀处应在左下方。
——从手肘处出发的一剑,直直地切到了手掌下的位置。
划断了他整只左手手臂的灵脉。
故他这只手虽然能拿一般器物,却再也不能施展灵术,亦不能用灵剑。
想通这一点后,她心中的疑惑更多了。
素闻秋明宸在先帝所出的十二位皇子中剑术排名第一,能直接与东皇宫中的剑系长老白羽无霜一较高下。
还有谁……能够将他伤成这个样子?以至于能够成功废掉他自小拿剑的这只手……
而且,若不是他亲口承认,她绝不会相信他那只平时运起剑来游刃有余的右手,并不是起初的惯用手。
一个人的心性究竟要强到什么地步,才能如他一样,在惯用手废掉之后,仅在数年之内就将另一只手练得同样出色。
木星丘主野心、胜欲,看来……相手之说还是有几分可信的。
本想再试试看他的掌纹,可惜反复又试了几次,还是看不清。
她再次沮丧地说:“光线真的太差了呀……”
外面是晴夜,空明月光透过懿安殿天青色的蝉翼窗纱纸洒入室内,将窗棂上精美的花纹映在了地上,显得冷白凄寒。
她放下他的手,下意识地抱了抱手臂,悻悻然道:“算了,你们中陆人,好像都不信这些的。”
这片大陆上还是属青桑人最迷信预测占卜,华胥人最多观星,通过星象来观测命运,很少相信预测之说——天上星辰无数,对应每个人的命数,星轨即是命轨,会随着天象运转慢慢变化,故无法预测。
不知自己在华胥的这片天空上,能不能也找到一颗能够对应命轨的星辰呢?
若蝉胡思乱想着,忽然,一条柔软的毛毯围在了她身上。
“太晚了,你今夜就留宿在这里。”秋明宸用一条赤尾羯织皮软毯将她整个人顺手一裹,说道。
华胥宫规森严,凡宵禁之后,宫门下钥,若无通行令牌,任何人不得于内廷逗留。就算是伴驾嫔妃,也只能留到三更,在侍寝之后应由各宫宫人派辇车及时接回,不得在内廷三殿及东西偏殿中留宿。
只是,华胥国都风华城在中陆的北边,远比青桑气候寒冷。空蝉夫人身体孱弱,格外怕冷,煜王有时怕她禁不住在冗长宫道上冷风戚戚,偶尔会破例让她留宿于懿安殿。
“还是回去吧。”这话说得心口不一,她有些心虚,便把脖子往赤尾羯细软的毛皮中缩了缩,又说:“椿若他们怕是已经在来懿安殿的路上了。”
赤尾羯以毛皮保暖著称,这条织皮软毯裹在她身上,立马就让她的身体暖和起来。
“已让崔衍通传他们不必来了。”这句话没有给她反驳的余地,“好好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完,秋明宸披起挂在床边的织金暗云纹黑色锦衣,然后起身。
他走到桌案面前,拿起刚刚两人热烈厮磨起便闪烁个不停的飞羽令。
那是玄翊卫与煜王之间通传消息的主要通讯工具,如此不断闪烁,看起来那边要汇报的事务非常多。
“王要出去么?”
她看着他的背影,紫红色的眼底闪过不易让人察觉的神色转变。
——那是一道交杂着些许失落、怅惘,同时又机敏、警觉的暗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