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下面有什么?”
女孩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的水族箱,她的目光被一条斑斓的小丑鱼所吸引,那条鱼摇头晃脑的样子看起来格外蠢,在水里转过几个弯后却又狡黠的消失在礁石后面的阴影中。
“人类目前为止探索过的最深的海域是靠近关岛的马里亚纳群岛的东方,那里大概有11000米左右。水底有一些无目的怪鱼,厌氧的藻类和植物,据传水下更深处还有水怪,不过尚无任何科学迹象表明传言为真。”男孩故意把脸凑到玻璃前,和她盯着一样的东西。
“那么,比11000米更深的地方呢。”女孩的目光依然追随着小丑鱼,近乎梦呓般吐出这几个字。
“这超出了人类的研究范畴。”
“也许只是什么都没有。”女孩突然说。“不是无法研究,是没什么好研究。那么黝黑可怕、条件极端恶劣的地方,没有光照,没有氧气……也许那片空间下面,除了海水就什么都没有,因为太难了,活着太难了。”
“可总是会有的。无论多可怕,总会有生物生存。无论以怎样艰难、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它们还是要生存。”男孩在呈拱形的海底通道里兜着圈子,清脆的声音在通道里来回混响。“因为活着,就是全体生物全部的信仰。”
女孩似乎被男孩的说辞所打动,将呆滞的目光收至男孩身上。她闭上眼靠在他身旁,呼吸匀称。
就在这时,枪声从他们背后响起。
一日 开幕前
感受到强光在上眼睑反复跳跃,我依然执拗于被褥的温存,不想睁开双眼,不想一脚踏进那个散发着霉味的世界,不想对着镜子刷牙时看到那个穿着灰白格呢子睡衣一脸衰样的自己,不想开始新的一天。
每日清晨,我都会与那个懒惰消沉的自己作出一副挣扎。但今日尤为特殊,让这份懒惰也有了悲悯的借口。
二十八年前的同一日,我降生在这世界,活在寄人篱下所带来的种种麻烦事情中。而十年前的同一日,我全部的信仰随着枪子沉入深海,同那个男孩一并,再也找不见了。
总之,种种理由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我现在被这张床困住的理由。我不想醒来去面对长大了一岁后还同样糟糕的自己,我不想出发去拥抱生活中那一万种糟糕的可能性。
但事情再糟糕,你人生中的一切终归要你自己去面对,这是那个男孩死前教给我的事情,如果我背叛了这句话,那就等同于抹杀了他曾存活于世的痕迹。我决定起床了,翻过身,用手去探床头柜上的眼镜,却没能成功。
床头柜不见了。
我激灵着坐起来,环顾四周是否发生了入室盗窃或其他更糟糕的境况。不仅是床头柜不见了,我熟悉的屋子里的一切都不见了。
我躺在一张过分柔软的床上(我都记不得我上一次睡这样的美好的床是什么时候了),我的左手边是一扇紧闭的大窗子,没有窗帘,从窗子外窥见的景象来推测我应该是在一栋独立的建筑物中的一间位置相当高的屋子里。这间屋子比我住的那间要大许多,天花板上有一只散发着幽光的蛋形灯。我的右手边有一张类似于办公桌的桌子,桌子前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的男人,男人戴着入耳式耳机,正伏案写着什么。他的另一侧是门,门的做工很粗糙,就好像从刷的雪白的墙上硬挖下来的一块木板一样。
看到这个男人,我下意识的翻身检查了下我还穿在身上的灰白格呢子睡衣。还好,它们并没有被暴力开启的痕迹。我一定是单身太久做了个春梦,怎么会有人对嫁不出去的老女人的裸体感兴趣。
我抬起头,发现那个男人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在看我。“你醒了,周婉丽女士。”他说话的声音对一位男性来说略显高亢。
“你想做什么?”28岁的第一天突遭此变故,让我不免有些口干舌燥。“我没有钱。”
“周婉丽女士,我是古籍社的米玛。将为你在接下来的三日里开启未来之旅。”
在他说完这番仪式般的话之后,我的大脑不受控制的卡壳了。
“未来之旅……是什么意思?”这是个电视节目吗?我因为脱稿太久而被那些无良编辑们抬去参加整蛊节目了吗?还是某种邪教?我因为和他们教主的生辰八字刚好对上所以被挑中了?不管是哪一种都很糟糕啊!
“周女士,作为一位28岁的女性来说,你的思维过于跳跃。”自称为米玛的男人说。
“……?”这个人……能读出我的思想吗?
“是的,在未来,读取人的思想会变得轻而易举。不过这不是我的目的,您是否收到了我们在三日前发给您的邮件?”
“邮件?我好久没看那种东西了。”
“原来您没看到啊,”米玛拿着什么东西走近我,我蜷缩成一团。“不要怕,我要是想杀人卖脏器什么的为什么不在你睡着的时候下手呢。我只是觉得你需要这个东西。”
他慢慢走近我,我看到他手上拿着我的眼镜。“您先把这个戴上吧,我给您看一样东西。”
我接过眼镜戴上,没了它我就像瞎子一样。
视野逐渐从模糊转为清晰。我看清了米玛的面容。他个子不高,应该比我高不了多少,留着企业男士常见的那种短发,长相平常,拥有一双上挑的桃花眼,如果说有什么能给他的面容加分的话,他右侧下眼睑生了一颗泪痣。
我看清他没有拿眼镜的另一只手拿着一台类似于平板电脑的东西,他将那东西尽可能的举到我眼前,好让我能看清上面写的字。
屏幕上显示的应该是那封我忽略了的邮件的内容:
亲爱的周婉丽女士:
诚邀您参与6月6日至6月8日的观摩未来之旅,您将与4999人一起,在三日观摩体验后行使对人类未来的表决权。您无需准备任何物品。因保密要求,我们的工作人员将于6月6日零时亲自登门拜访,将您带至指定场地。
古籍社
“您阅读完了吗?”看到我面容渐渐呆滞,米玛问。
“我……姑且是阅读完了。”我实在不知该作何回答。眼前的这些字我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的意思却让人难以理解。观摩未来?投票表决?还有4999个一脸懵逼的倒霉孩子现在跟我一样待在这栋建筑物里吗?简直像科幻小说中不入流的情节。
“如邮件所述,我们的组织庞大,来自未来,完成此次公投是我们前往你所在的时空的唯一意义。”米玛接过平板电脑。“我知道您有很多疑问,您的所有疑问在观摩过程中我将适时为您作出解答。但在此之前,因为您事先并没看过邮件,所以我需要向您确认一件事情。您是否愿意在三日未来之旅后遵从自身意愿行使表决权?如果您不愿意我们将收回本次旅行。”
“也就是说要是拒绝投票我就可以回家了?”
“是这样的。你们要的是过程而我们只要结果,而且必须是既定的结果。”
“既然是遵从自身意愿的投票又何来既定的结果一说?”
“因为我们十分肯定,所有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在看过了那个糟糕的未来后都会绝望的按下按钮,生活在未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但是太多人习惯了痛苦却不自知,所以我们需要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你们去决定那样的未来是否该迎来毁灭。只要按下按钮,我们安置在未来世界各处的炸弹便会引爆。”
“你们要搞恐怖袭击?”我的声音在颤抖。
“不要胡思乱想,周女士,我是可以听到你心里的声音的。”米玛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动摇。“这是一次安置在未来的爆炸,不会影响到你所在的时代。而且这也不是什么恐怖袭击,如果我们的进化是错误的,我们为何不能将它亲手终结?
这5000个人来自世界各地,供职的是不同的行业,拥有的是不同的背景,是绝无可能重样的5000个人,他们的意愿便代表了整个世界的意志,在公投前他们与我们绝无瓜葛,必将公正公平的为了全人类命运的走向而投出这神圣的一票。我们的未来绝不能交由少数在那个腐臭的未来里活的舒服的智人决定。请相信我,如果今天过后历史还存在的话,那么我们即将要做的便是一件能够彻底粉碎黑暗,值得名垂青史的事情。”
“可你刚刚说了既定的结果……”
“那是因为在你之前的4999个人,都按下了按钮,那个毁灭人类未来的按钮。”
“你是说在我之前的4999个人,都决定要毁灭未来?”我觉得他一定在骗我。
“是的。”
“那么恕我直言,目前的局势是4999对1。按照半数原则,我是否投出那一票已对结果毫无影响。”
米玛看我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你生活的时代太过美好了女士。在未来不存在半数原则,更不存在从众原则。财富,权利甚至是真理从来都是掌握在少数智人手中的,但这不对,太不对了。每一个个体的意志都值得被尊重,无论是智人,美人,还是愚人。所以我们逆其道而行之,制定了这次公投表决规则。如果这5000人中有一人没有按下按钮,那么未来便依然存在。不过很可惜,在你前面的4999个人都觉得它糟糕透了,事实上我们认为你在看过了它后也会这么想。所以,我们说未来被毁灭,完完全全是既定的结果。”
“你就这么肯定我也会和那些人一样吗?你们设置的这个古怪的投票机制只要有一个人不配合就会全盘覆灭。”
“不是对你有自信,而是对人类有自信。在灾厄来临之时,我们必须为了拯救自己而显示出作为人类的刚强。”米玛的声音铿锵有力,透露出近乎偏执的狂热。“所以,去看看吧。去看看未来,然后告诉我们你的答案。”
“你们得到答案,我能得到什么?”尽管知道会被发现,我还是让头脑竭尽所能的转动着。但不得不说,他向我展示的近乎于神奇的“读心术”已经让我惊叹折服,现今科学中并不存在任何从人体表象中读取思想的技术,莫非真的如他所说,他和他的组织来自未来?
米玛轻轻的笑了。“我要告诉你的是,不按按钮,你将获得1000万元。”
“什么!你是说那4999个人都放弃了1000万元,只为了一个引爆未来的结果?”
“是的,你难道不好奇吗?好奇那是怎样可怕的未来?”米玛的双眼一动不动的盯着我。“按下按钮没有好处,但每个人都这样做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令他们绝望到背离常理?”
是啊,会有什么呢。
从猴子到人,我们的每一次进化都是一次生活质量的跃迁,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未来的我们只会被伺候的越来越舒服啊。如果真的如他所说,未来的世界腐臭又一片狼藉,那么到底是哪个时间节点的错误?我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此刻我的好奇心如气球一般急速膨胀。
米玛拿起那块平板电脑,在屏幕上用指尖蜻蜓点水般的拈了几下,然后将它再次递到我眼前。“如果您决定好了,请大声朗读这上面的内容,在这三日里您都不能离开这栋建筑物,但是您在此居住期间我们会保证您的安全。”
我犹豫着,最终还是将那电脑接了过来,它在我掌心留下沉甸甸的重量。对面的米玛向我投射来鹰一般犀利的眼神,但我假装没有看到这视线,同时在心里默念。
“……总是会有的。无论多可怕,我们必须生存。无论以怎样艰难、无法想象的方式,我们都必须要生存。”
我在心底默念着这句话,好似这种重复的行为为身体注入勇气般。然后,我看向手里的机器,大声朗诵出那段话。
“我——周婉丽,作为一个特异性个体,在这里宣誓。
我会在接下来的三日里,用我的双眼去观察世界,用我的头脑去了解世界,并用我的认知去修正它的错误;
我会在接下来的三日里,通过扮演智人、美人、愚人三种身份来了解未来的阶级构成,我会充分配合上述三种身份,即使遭遇到不可理喻、难以忍受的事情,我也不会退缩;
我会在接下来的三日里,带着历史与情感的重量,表决个人意志,无论那意志将我们带往何方,我都将毫无负罪感,因为我的决定,即是全体人类的决定!
在诵读完这好像邪教教义一般的东西后,我抬起头,看到米玛的双眼里滴落下的泪水。
“……那4999个人读这东西的时候你也这样吗?”
“我看到了您身上涌动出的光芒,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那是我等誓死追寻的东西,谢谢您将这份力量传递给我,我愿意在您接下来的旅途中做您的骑士,保护您此次旅程的安全。”他单膝跪地,将缩紧的拳头抵在胸口,清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你还是起来吧……我觉得……你们这个组织一定是偶像剧看多了。”我有些尴尬,试图转移话题。“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看未来呢?”
“马上,我们正在为您准备去那边必要的‘躯壳’,请您稍安勿躁。”他起身。“顺便说下,我们生活的未来是没有偶像剧的。”
“那一定很无聊啊,有其他的什么吗。”
“没有。”他的眼神暗淡了一下。
“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