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老和尚第三次将伤得奄奄一息的小青蛇拾了回家，他摇摇头，唤来老实巴交的童子一日三顿药好生伺候。

她睁开眼，又嗅到熟悉的禅房花木香。

寺庙里的老和尚总是带着慈悲和不忍的眼神看着她，戳进她心里无言以辨的凄凉。

他问，何苦何必。

她答，都怪人世间口口传说的戏文撰本，把爱情描述美好得一塌糊涂。

不过说来也讽刺，编撰故事的人自己都不相信的事，百鬼妖魔却信了，前赴后继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她侧身远眺着前院，求神拜佛的人络绎不绝，小庙里香火鼎盛不曾断。

他们或忧虑或欢喜的脸，匆匆忙忙略过她的眼，惊起一片艳羡。

                                      贰

她生长在无人问津的森林里，山清水秀，美景连绵。可是慢慢的寂寞啊，像是春风吹过的草，在心中密密麻麻的疯长。寂静的山林，举目无人，莺飞草长四月芳菲也消不散心中的空荡荡。

她不顾年岁最长的老槐树的劝阻，化而为人去了人间，和周围修道的妖怪一样。

凡人如蝼蚁般匆匆忙忙，红尘也动荡。她看到两军交界，鲜血淋漓的战场，看到温和的人脸上狰狞的笑容和无力的绝望。她想，人类远比他们自己形容的更残忍，胜过被他们害怕的我们自己。

后来她看到平常夫妻相敬如宾，到白发苍苍儿孙满堂的景象，看到百姓挣扎着生活却依然自得其乐。她突然有些明白了所谓红尘万丈。

临走前老槐树说的俗世为劫不是妖魔能渡，因为他们这群孤独的妖都向往温暖和喧嚣，不想回到只有自己和影子的地方，而人性之于妖魔大多苛刻凉薄。

她依旧游历在人间，扮演人类的生活，和那些贪念红尘烟火气息的同伴一样。

                                    叁

直到后来遇到他，方识爱恨情仇。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很小，半大的孩子站起来也就她大腿那么高。他修得半吊子的道，识破她的原形，惊慌失措的举着桃木剑比划，口中喃喃自语，腾出肉乎乎的小手抓着朱丹笔弄出几张鬼画符，没有浆糊随即往上吐了点口水作势就往她脸上贴。

她一阵恶心，捏了个诀就把他定在原地。瞅着他圆溜溜的眼睛浮起水雾，还硬着头皮鼓着腮帮宁死不屈。真可爱啊，然后她上前掐了掐他肉乎乎的脸，手感堪比王二麻子家搓的芝麻汤圆。

就这样初修道的小道士被一只妖给调戏了。以至于那之后的每一次相遇，都伴随着鸡飞狗跳，斗智斗勇。

直到不经意间，她翻过墙头才发现老是捉弄的小孩子已经长成少年，多了沉稳和清冷，就快要披上和其他大人一样的脸。他手中的桃木剑舞起来也像攒起雷霆万钧之势，画出的符咒也足够在她身上留下斑驳切口。

她想，真厉害啊，她看着长大的这个少年。

然后，他将刀剑对准了魑魅魍魉，鬼怪妖魔，也对准了她，似以往每一次斗法，不留情面，她满身伤痕仓促的逃了一遍又一遍。

多么狠心啊，这少年，可惜了自己陪他的那么多日夜和年华。

可是她也不懂，为何痊愈以后，依旧想要跟在他身后，听他冷言冷语，斥责怒骂，看他玉树临风，行侠仗义奔走天涯。

她想她是疯了，才会不顾一切的想要靠近一个人，忘记了自己生而为妖不入红尘的本分。

情之一字，到底是折磨万物生灵。

                                    肆

大雨瓢泼，老和尚第四次见到衣衫褴褛满身创口的小青蛇和她怀里凉透了的人。

她跪在菩提树下低低的哭着，老和尚合了手掌静默的陪着。

许久，她沙哑的嗓音才响起。

小道士死了，死在他师傅的剑下。死之前暖了眉目，倔强的让她逃。

最终的那一刻抛去他们之间隔着的世俗和道义，他总算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那之后，小青蛇离开了万丈红尘，在寂寞的森林里来回穿行。她醉心修炼，没有六欲七情，至死平淡一生。

因为她的心，装在了小道士的胸膛，热得滚烫。小道士也忘记前尘，他成为了最优秀的驱妖人，他也不知为何独独爱听茶楼里白娘子的话本，隐隐约约觉得那像是他那段失之交臂的另一种人生。

番外 小道士篇

他被好赌成性的父亲输在了赌桌上面，母亲不愿，带着尚在襁褓的他翻山越岭躲避纠缠

。未料跌落崖边。

大难不死的他被路过的老道士捡回家洗干净，收为徒弟。

师傅很忙，四处奔波，自记事以来，日日都是生涩难懂的符咒与他作伴。为了讨人喜欢，他日日夜夜勤修苦练。

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是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妖怪的脸。肤白貌美，笑眯眯的看起来没有恶意。她的原形是一只小青蛇，也跟他脑海中圆盘尖牙，囊储毒汁，其形至丑，其尺极长，其势极猛，无惹亦至有妄的蛇妖相去甚远。

可是没来由的他还是感到害怕。

再然后就是他最怂的那几年，被一只妖耍得团团转。他想着等到师傅回来，定要给她好看。

可直到师傅回来，皱着眉问他一身妖气从何而来。他摇摇头却不想说出那只妖的存在，她是他孤独岁月里最斑斓的色彩，他曾在每个寂寥无人的深夜渴望她的到来。

他假装没有师傅失望的眼神，叩拜行礼之后背着木剑就下了山，去降妖除魔去云游四海。

蛇妖就跟在他身后，明目张胆，笑颜如花。可是他心中有道，便不该有她，于是一次次挥剑相向。

他心里有两种声音。他在道义与感情中难以抉择，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回了老院，坐在屋顶上。想起枯黄的葡萄架上那个晃着腿笑吟吟的姑娘，想起他们一起捉鱼生火，分食共饮的时光，想起她比星光还要亮的眼睛，想起她巧笑嫣然的模样。想起和师傅短暂的重逢和离别，想起原以为模糊的点点滴滴。

他看着手中的木剑，满心苍凉。罢了，这样也好，无牵无挂。

没等他西子捧心般的继续感伤，就闻到一阵酒香。抬头就看到蛇妖拎着壶美酒不解的张望。

额！然后一人一妖很欢快的把酒话桑麻。

师傅到得很突然，满目怒容，指着蛇妖大骂，提着剑甩了符就开始打。他喝多了，帮不上忙，直到最后他推开她，任由师傅除过很多妖的的剑没入自己的胸膛。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真好，我最终还是护了你一次，不枉我爱你一场。”大颗大颗的眼泪打在他脸上，他模模糊糊看到师傅脸上的悔恨和心痛，他抬起手想为她拭去泪水，他还想，讲很多很多的话，把以往没说的全补上。

可是来不及了，我的傻姑娘，快走吧，不要在红尘游荡，若有来世，让我爱你，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