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

1937年北平的春天,绵绵的细雨有着江南的感情,清晰而免去的硝烟的气味。我知道我在北平,终于是到了北平,却已忘记是怎样到来,街上军官的车辆来来回回,泥水贱到四处,却没有多少人去避开,他们只是拿着衣袖遮住脸,然后与车插肩而过,或许是北平的人们觉得在这个时代这雨水是最能清洗他们内心黑暗和恐惧的东西,他们依旧还可以看见街上躺着乞丐,还有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只是雨水除去了他们狰狞的面孔让他们更清晰,让看的人们心里更清晰!

我只是一名女子,狼狈的面孔穿着一件破烂的衣服坐靠在一件废弃的屋子门口,屋顶上漏进来的雨水贱在我凌乱的头发上,我无处可避,就这样静静的坐着看着那靠在墙边的一面很大的碎镜,它照着我大半边脸,真实而惨淡,似乎已定格也失去的幻想。可我脑里突然想到这屋可曾有位女人有着美丽的面孔和华丽的身躯映到过这面碎镜上。

也许我一直都在等,等到我晨起能细细梳妆,等到有人能免我苦不在让我四处流离,等到我的故里有着江南的锦绣,等到我爱的人不在将我遗弃给现实!可我明白,永远都不会有!

北平我已不在熟悉了,我也没有打算再找回当年的北平,我只想在这里活着,和大多数人一样,无法逃离这现实,也不知道能活多久。我还记得在北平还有一个哥哥,我想他是死了,肯定死了,我也不奢求他活着。在这个年代,人的命早就已经不再是自己的。

北平的雨没有江南那么漫长,雨后的太阳像烈日,却无法给人希望。安静没过多久,不知哪个地方又想起了炮声,街上开始混乱,警戒声和军人的步伐带着紧张而恐惧气氛。我想到了我儿时在这里听到警戒声的时候拼命的跑,跑到哥哥身边躲着,如今我不再跑,我知道它还打不到这来,我抬头看了看,闪过一丝浅笑,这是我最擅长的掩饰,我在上海这样笑了整整十年!

我把自己弄得很脏,和其他的乞丐一样,但我却从不与他们为伍,我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低着头沿着墙壁走,我似乎觉得这样才是安全的。我把捏在手上的一支发钗将我那凌乱的头发紧紧的盘起来,确定它不会掉下来之后,看了看四周,然后跑到对面的摊上抓起一个馒头装在口袋里转身沿着墙壁拼命的跑,我不知道有几个人在追我,我只知道我要跑,却想着会不会在下一个巷口会出来一个同伙拦住我把我痛打一顿,可当真的出来一个人的时候我却靠着墙一把扯下我头上的发钗抓住那个人的衣领,把发钗抵在他的脖子上,“别动”!他高大的身躯遮住了我细小的身子,我睁大眼睛冷冷的看着他,在他的胸脯下轻轻的喘着气,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先是一脸惊讶的表情却也慢慢的变得严肃起来,不过他并没有拒绝我。在我确定那些人走了之后我一把推开他,这时我才发现这是一个穿着很体面的男人,我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出了巷子。

我又坐在那间破屋子里对着镜子慢慢的啃着偷来的馒头,我开始想着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偷东西吃了,是什么时候开始过这样的生活了,我想我也算得上是一个大家闺秀,对,我的确是有过一段闺秀生活。

我是一个北平女子,八岁那年爹娘遭到日本人杀害,婶婶要把我卖给一个上海商人家里做童养媳,我不愿去,我不想离开北平,离开哥哥,爹娘死后我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哥哥身上,他那时对我说他不会让我去的,他说他会带我离开北平,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我信了,偷偷的和他逃离了,直到最后,哥哥把我带到了上海卖进了乔家,从此改姓乔,名水清!

我坐在乔家的院子里看着乔家大少爷像个三岁孩子一样望着我傻傻笑的时候,我却没有再哭闹。那一年到处战乱,没有人的心是安宁的,可这战争像是永远都打不到乔家的大院里,它像一个坚固的牢房囚禁了我的身体和思想,也给了我在乔家的地位,他们让我上最好的学校,穿最好的衣服,吃最好的东西,让我变最好的摸样,而我时常仰望天空,期盼终究有一天战争炸掉这乔家的院子!

我只是一直都在等,等到我的身体不在弱小,等到我能翻过乔家那阴深的高墙,等到我能把我的身躯埋在我的故里!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在北平就这样过着偷的生活,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却也活着,只是这一次我没那么幸运,我偷了驻守在北平的军队里的东西,被两个兵抓住了,我不知道他们要带我去哪,只知道我不能去,我死命的抓住旁边的一辆军车,被一个兵一巴掌打趴在地上,我意识到起身就跑,却又撞到一个人的身上,我又被两个兵抓住了。

在我挣扎的时候,我听见了两个兵向我撞的那个人敬礼,我抬头看见我面前的这个穿着军装拿着军棍的男人愣住了,他带着一丝冷笑的面孔看着我说:“怎么回事?”“报告师座,这个娘们儿偷了我们军队的粮食!”他再一次冷笑声音严肃,“给我带进来!”

我被押着带到了一间会议室,那个男人走过来捏住我的下巴看了我一眼,我用力的挣脱了他的手,狠狠的看着他,他却命那两个兵放开了我,我立刻扯下我头上的发钗刺向那个男人,可我纤细的手却被那个男人抓住了,两个兵也拿出枪顶在了我的脑袋上,我的手被他抓着生疼,发钗掉在了地上。

“你胆子真够大的,居然两次拿这个东西刺我!”他愤怒的眼神看着我说。我又被押着,我很激动,只是因为我想逃,我突然发现我是那么的想活着。

那男人看着我突然变得很平静,“放心吧,我们是国军,不会伤害你的!”不知怎么了,听了他的话我的心也平静下来了,不在挣扎了,我不知道他的话怎么就那么让我可信,就像我那么信我哥哥一样。

他让我坐下来,然后把桌子上的馒头推到我面前,我真的很饿了,拿起馒头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他一直看着我,人在这个时候是不会顾及太多,也不会想到下一秒会怎样。他突然问我,你是做什么的,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我真的很饿,没有思绪去回答他的问题,他也没有再重复问。

我吃完以后起身就走,那两个士兵也没有再拦我,我走出门就使劲的奔跑,街上还是一如既往的凌乱,我想是永远都跑不出这片凌乱!那天北平又下起了小雨,战争也仍再继续。

几个月后,我在大街上拦住了他的军车,他车上的士兵大声朝我吼到,不要命了,要死别再这找死,我没有理他,他坐在后面看了我一眼跳下车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而我却没有抬头,他淡淡的说你是饿了吗?我点点头,他冷笑,我这不是慈善机构,你刚才拦我的车妨碍军务,我可以一枪崩了你。

他恐吓我,我居然没有感到害怕,抬起头看着他说我可以工作,我会治病!他突然笑了,笑得有些猖狂,双眼上下打量着我,你会治病?那你是中医还是西医?他的笑让我瞬间觉得愤怒,我看着他坚定的说中医西医我都会!他有点愣住了看着我点点头,你叫什么?我回答他水清,雨水的水,清水的清!

我本就姓水!

他点点头,对他身后的士兵说把她送到野战医院去。我就这样的被他送到了某个战地的医院。

人总是在为自己找活下去的方法,无论是怎样的活,我终究还是想活下去。

那次之后,我便总是能见到他,他时常会来战地医院看他的伤员,每一次见到他我就会异常的安静,这是我唯一能掩饰内心的不安,其实没有人的心是安宁的,也许下一秒一颗炸 弹就会让你尸骨无存。警戒铃似乎无时不刻的都存在着,又开始防炮了,我背着医药箱顿时失去了方向,突然一个人猛的扑在我身上,瞬间我身边一声巨响,过后我有些懵了,他起身拉着我大吼道不知道进防空洞啊,啊!炮火哄得我有点耳鸣,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看着他愤怒的面孔,他狠狠的把我推给一个士兵大吼,带她进防空洞。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活过来的,我数着时间,炮声整整响了一夜,第二天我开始为一些伤员包扎伤口,看到他时,他一脸的疲惫,我突然有一种想要哭的冲动,他走过来看着我说没受伤吧,我愣愣的摇摇头,眼泪瞬间从我的眼角流了下来,他淡淡的笑了,轻轻的擦去了我眼角边的泪,别怕,都过去了!

那晚,我坐在军营外看着天上的星星很干净,他突然坐在了我身边看着我说,你是北平人吗?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我看着天空淡淡的说,我在上海的一个院子里长大的,很大的一个院子,养父母家族世代是学医的,我就在那院子里学医,碾药,十年了!

他突然递给我一把枪,我有些愣住了,他没有多说什么,拿起我的手把枪放在我的手上,好好的保护自己!他起身走了。我突然真想好好的活着,无论是不是奢求,我都想努力的活着!

之后他很少在来战地医院了。那天在街上,我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我慌了,转身就跑,正好撞到了他的军车,我连忙跳上车坐在他的身后,那几个人拦着车看见他便恭敬起来,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说怎么回事,带头的人看着我说,我们是上海乔家药铺的人,你身后是我们家大小姐,她离家出走,我们是来接她回去的。他站在车上大声的说,她姓水,是我战区的医务人员,不姓乔,你们找错人了。

几天后,我被他的士兵送到了北平城外,乔家的汽车上,那一刻我发现我自己异常的平静。本该这一切都不应该,我始终无法逃离这现实!

那日,我穿着嫁衣坐在乔家的大院里,院子里的灯笼高高的挂着照着我和我那只有三岁智商的丈夫,广播里一直在放着一个新闻,北平沦陷了,北平沦陷了……上海依旧是热闹的。突然天上放起了烟花,那烟花的响声掩盖了广播里的一切,我的丈夫像个孩子一样看着烟花大声欢呼着,我抬起头看见落下的烟花,瞬间泪流满面!

我终究还是活着,不管怎样活着,都是那个人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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