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推开一扇有着悠久历史的大门,一阵呛鼻的灰尘味道扑面而来,灰尘里面夹杂着不知其味湿漉漉的气息。我本能的皱紧眉,作势捂住自己的口鼻。身边的好友好笑的看着我,取岀一个口罩递给我,这口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装进口袋里的。友人顺势举起崭新的大伞抵住绣迹斑斑的大门用力一推,随着一阵咯吱咯吱,屋里的景色完整的呈现在我们面前,果真,还是没有改变原先破旧的模样。
首先跨进这有些奇高的门槛,可是这门槛在如今的我们看来却非常矮了,尤其被那老头削了一半后。
那时候,屋里的老头最喜欢就着木制桌上的一小盘红米花生喝白酒。每日午后,10来岁的我们总会成群结队的,不约而同来他家。跨他家门槛是很有技巧的,首先需双手扶着木栏,抬起一只腿跨过去,坐在门槛上,身体往里面一歪,等到里面的脚落地时,再贴着门槛拿进另一只脚。老头每次看我们跨他家门槛,总会忘记自己嘴里还没有嚼完的花生米,笑呵呵的露出那一嘴残缺的泛着灰黄色的牙齿,端起没喝完的酒就着嘴里的花生米一饮而尽。后来,忘记是什么时候,这门槛就被削了一半走,正好够我们一脚跨进去。我们曾扒着他的嘴数过,牙齿不多,十五颗半。我和我伙伴一进门,他就放下酒杯,引我们进了里间。没错,之所以能让我们不嫌苦不嫌累跨过这高超门槛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家有电视!
在那个年代,谁家有电视,谁家就拥有了一个电影院。这个电影院是免费为我们这些小孩服务的,顺带着还会发一些糖果。这样的好事,哪个小孩不心动?
我很幸运,这个电影院隔我家才隔了一片不大的树林。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们穿过来也得半个时辰,可是每次都没有觉得有多远。这片树林是老头的个人财产,据说在我们出生之前,这里就已经有了那片树林,所以我们‘亲切’的称呼这片树林为老林。老林的用处还是挺大的,要知道,偶尔遇到下雨还会在树根后面发现一簇簇诱人的蘑菇,在那个一餐吃不了一两肉的年代,这蘑菇算是最好的不是荤菜的荤菜了,只要在这蘑菇汤里加一点点肉,这汤就无比美味。我家经常把肉给炸枯炸干盛在碗里当猪油,碰上有蘑菇的时候,取一点出来,放在锅里一烩,肉香味夹着蘑菇味就飘出来了。这也是我经常往这边跑的缘故。可是,如今这片树林早已经不见了踪影,残留下来的只有那刻着年轮的一截截枯老腐烂的树桩。我们刚刚从那片树桩里穿过来,原先高我们不知道多少的树如今都被我们踩在了脚下,数了数那一圈圈的年轮,十五圈,比我们小。
我们一进门就熟练的推开了所有的窗户,有的窗户破了一半,轻轻一推,另一半也掉了下去破了。这窗户还是‘日’字,典型的80初期的老式设计。等待空气明朗了一些才好好的看清了这屋里的东西。进门的右边放着一张木桌,木桌两边与墙角完美的契合,桌边紧挨着一把半桌高的板凳。桌的边沿有一只小酒杯,还有一只小盘,盘里面还有些花生残屑,记得老头走的时候,这盘里还有一半花生米,这酒杯里还有半盅酒。老头家的酒很香,比任何一家的酒都要醇厚,我们央求着喝一些,最开始,他吓唬我们酒有毒,小孩喝不得。我们知道老头骗人,还说自家的酒也被偷喝过,也没见得有什么事。他拿我们没法,只好依着我们,不过前提是只允许我们粘一点点,我们爽快的答应了。要喝的时候,他要求我们把舌头伸出来,然后拿起一只筷子沾了一些点在我们的舌苔上。当我们尝到那烈酒的时候,瞬时就体会到了烈酒的瑟味。兴奋的我们都绷紧了整张脸,不自觉的捏紧拳头缩起了肩膀,老头在一旁笑得不亦乐乎。这张桌子曾经见证过我们和老头的无数有趣的日子,也许还见证了老头独自一人的落寞吧。友人拾起那酒杯递给我,我接了过来,擦拭干净,一条条杂乱的裂纹出现在面前,那是我跟伙伴抢酒杯的时候不小心弄翻了酒杯,掉下去的时候撞到了櫈角弄破的,之后老头也没换,一直就用着这破裂的酒杯。正对着门槛的有两间房,一间放着电视机和老头的床,另一间不知道放着什么东西,老头没让我们看,一直用锁给紧紧的锁着,也没见他进去过。我们曾撒娇骗他开门看看,小孩的想象力确实丰富,我们那个时候一直坚信认为老头不给我们看的原因肯定是里面有宝藏。有一次老头实在被我们弄烦了,竟然发起了脾气,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发脾气,赶我们出去,从此以后我们就知道那间房是他的禁忌,所以后来也没提这事。
老头房间里除了电视机和糖果之外,还有一样好东西,书。老头有一个书架,书架很破旧,上面放着的书也很破旧。我们的启蒙教育可以说是老头。那时候老头喜欢给我们讲故事,他拿起一本书,照着里面的念,还时不时随着故事的发展做出很多入境的夸张动作,比电视机里面的人更吸引人。老头很可爱,他也会和我们抢糖果吃,不是像其他大人只是假抢,拿走了之后还会夸奖我们两句再把糖还给我们,可是老头是真抢,抢了就放嘴里,害得我们一见到他就作势把口袋压的紧紧的,可是如果他真要抢,我们没一人拦得住,后来只好乖乖的主动去和他分享,他那时候就会说,这才对嘛,学会与人分享才是乖孩子。听他的夸奖会让我们彻头彻尾的高兴,因为觉得他说的是真话。老头会教我们认字,这是大人们为什么怂恿我们来他家的最主要原因。偶尔一回家附着手随口背岀两句古诗,大人们就非常开心。小孩记忆力好,背这些容易,又能讨大人欢心,自然背的更加努力。老头很高兴我们去借他的书,不过有个要求,书看完后一定得还回来,开始觉得他小气,还和小孩计较一本书。现在想想,他哪是小气。村里有书的人也就他一家,每次还回来他就会又转借给其他小孩。一开始我们都会借一些童话故事书,后来识的字越来越多,他又开始给我们讲星空,讲宇宙的奥秘,听得我们心里痒痒的,又转去借天文地理书。他在我们小孩里面是无所不能的,一个万能机,没事有事我们总会找些麻烦给他解决。
听村里人说,老头原本有三个儿子,抗战时期都去打仗了,从此就没回来过。他每天都会种三棵树,每棵都被好好的栽培着,就像对待他的儿子一样,直到有一天,传来一个儿子战死沙场的消息,他改种两棵,再后来变成一棵,最后没有再种了,他的老伴也那个时候不久病逝了。我们没有从老头那里得到论证,因为每次我们提起来的时候他总会默不作声,怅然的望着那一片已经长大的树林。我们后来也觉得没意思,就没继续问了。
那天,老头突然倒在了我们的身边。老头被县城的医生带走的时候,叫来了我们几个小孩,拿着所有的书送给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感觉到了恐慌,全都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成,只是哭喊着不要书不要书。老头走了之后,那屋一关就从此没有再次打开过。再后来我们一家一户也逐渐搬离了这个偏僻的地方。再后来,树都被大风吹的七歪八倒,终于有一天,来了一批人,来了辆拖拉机,砍了这片树林。从我家能一眼看清老头那破屋,确实很近,只是我们走的路太过弯曲,在树林深处有一座坟,每次去老头家的时候,我们都会绕过去除除草,我们知道这是老头家的坟,因为坟和他家有一条笔直清晰的路。这大概就是我们和老头的唯一不是秘密的秘密吧。
我们绕过蜘蛛网,打开了他沉寂已久的不示人的房间。打开门后,正眼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几张照片,照片下面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三顶灰色的军帽,军帽前沿扣着一个五星红旗徽章。所有的地方,也就属这个房间最整齐了。走近看,一个英俊的男人幸福的握着身边女人的肩,女人幸福的靠在男人肩膀上,还有三个可爱的儿子站在前面靠在男人的身上,其中一个还做着鬼脸。这是老头和他的家人吗?我们取下照片,发现照片的框架的棱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经磨平。我仿佛看见了老头取下照片细心抚摸的模样。我们退了出去,锁起了门。一眼望去,曾经的那个小坟早已经被踏平,哪里还知道照片中那幸福女人的归宿?眼看着城市的血盆大口正在一步一步的吞噬着这片平凡的土地,谁会知道这儿曾经种下了多少儿子,全都长的英俊,刚成人就离了家,就像那树一样,被战火被大风削了命根。儿子走了,妻子走了。后来,树断了,丈夫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