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大夫,把我的焦虑带走吧
如果病人受到焦虑的重压,要求或者请求治疗师帮助缓解,我通常觉得如下的说法会有用:“能告诉我我说什么会最好?我说些什么样的话会让你感觉好一些?”我当然不会对病人理性的思维说话,而是会对病人“孩子”的部分说话,并且请病人进行自由联想。
对于这样的询问,一个病人告诉我,“我想要你告诉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最完美的孩子。”然后我告诉她她所期望听到的这些话,接着我们一起检验这些话所带来的安慰效果和随之出现的其他感受:对于自己孩子式的期望的尴尬、对于她不得不告诉我该说些什么的愤怒。这种自我安慰中的练习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自相矛盾:病人要求治疗师说出一些有魔力式的安慰的话,从而进入了一种年少的、依恋的状态;但同时,病人也不得不被迫采取一种自主的姿态——需要自己创造出能够安慰自己的话。
六十八、关于爱的刽子手
我不喜欢和正在恋爱的病人一起工作。可能是因为嫉妒,我也期望一种恍惚入迷的状态;也可能是因为爱和心理治疗根本上是不和谐的。好的心理治疗师和黑暗战斗,寻求光明,但罗曼蒂克的爱情是由神秘感所维持的,在检视下就会崩溃,而我不喜欢做爱的刽子手。
一个矛盾之处是:虽然以上开篇词表达了我和陷入爱情中的病人一起工作的不适感,但是它们毫无疑问促使许多身处爱情之中的病人前来找我咨询。
当然,爱情以许多形式到来,以上这些话指的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形式:那种心醉神迷的,难以自拔的、高度魔力化的精神状态,完全占据了人的整个身心。
通常这种体验是美好的,但是有些时候这种迷醉造成的痛苦甚于快乐。有些时候爱是永远难以实现的,例如爱情中的一方或者双方都已婚并且不愿意离开婚姻,有些时候爱情并不是双方的,一个人爱而另一个人躲避接触或者只希望保持一种性的关系。有些时候被爱的人是永远不可得的,比如一个老师,一位过去的治疗师,朋友的伴侣。有些时候一个人变得如此沉溺在爱中以至于他(她)会花费大量的时间等待与所爱的人见面那短短一刻,忽略了所有其他的人和物,包括工作、朋友和家庭。一个介入他人婚姻的第三者可能会从自己的伴侣身边退缩,可能会避免亲密接触以便保守秘密,可能会拒绝进行婚姻治疗,可能会故意让婚姻关系变得让人不满意以便减轻负罪感。
不管情况有多少变化,有一种体验是类似的,爱的一方理想化了被爱的一方,难以自拔,经常感到除了和对方共度一生之外就别无它求了。
为了与恋爱中的病人建立共情的关系,你必须不能忘记他们的体验是十分美妙的:一种令人狂喜的水乳交融;孤独的“我”融入令人心醉的“我们”可能是病人生命中最为美妙的感觉之一。通常适当的反应是表达对他们所处状态的理解,而不要去批评关于被爱者的过度美好的感觉。
没有人能把这种困境表达得比尼采更好,在他从对露?莎乐美的充满激情的爱(同时是纯洁的)到来不久之后,他写到:
“一天,一只麻雀从我身边飞过;……我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只老鹰。现在似乎全世界都忙于向我展露我错得是多么厉害——整个欧洲都在喋喋私语。好吧,那么谁更好呢?是我,那个他们所说的‘被蛊惑的人’,那个因了这鸟雀的鸣叫在更高的希望世界中度过了整个夏季的人,还是那些不去欺骗自己的人呢?”
所以对于那种能让人在“更高的希望世界”中生活的感觉,必须小心对待。理解病人的迷醉状态,但是也要为这种状态结束的日子作准备。而且这种状态总是会结束的。罗曼蒂克的爱情有一个真实的特点就是它从来不会持久,幻灭是迷醉的爱情状态的本质之一,但是小心不要试图急忙结束它。就像对强大的宗教信仰一样不要和这种爱情进行斗争,这些都是你永远不可能取胜的战斗(陷入爱情与体验到宗教狂喜有很多相似之处:一个病人把自己的爱情状态形容为“西斯廷教堂状态”,另一个病人称他的爱情是神圣的、不朽的)。要有耐心——让病人自己去发现和表达对于这种情感的非理性感觉或者是对于被爱的人的幻灭。当出现任何这种表达的时候,我会非常仔细地记住病人的用词。如果他会重新进入迷醉的状态,重新理想化被爱的人,那时我可能会提醒到他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同时,我会像讨论其他任何一种强大的情绪状态一样深入地探索这种迷醉的爱的体验。我会说类似于:“这对你来说多么奇妙,就好像重新开始了生活一样,是吗?很好理解你为什么不能够放弃它。让我们来看看什么使得你现在能够去体验他?……告诉我这种状态到来之前的几周你的生活状态。你上次是什么时候体验到这种爱情?那段爱情发生了什么?”
把重点放在爱情的状态中而不是放在被爱的人身上是有好 处的。如此强大的是体验、是爱的情感状态,而不是具体的人。尼采说过“人爱自己的欲望,而不是被欲望的东西”,这句话在我对受到爱情折磨的病人的工作中被证实具有重要的价值。
虽然大多数人知道(当然他们会尽力不去知道)这种体验不会永远存在,我会试图温和地引入一些长期的视角,并且不鼓励病人在转瞬即逝的情感基础上做一些不可逆转的决定。
在你会谈的早期就要建立治疗目标。病人寻求什么类型的帮助?病人是在寻求能够帮他摆脱关系的帮助吗?我经常会建立天平的概念,请病人建立由关系所提供的愉悦和不愉悦之间(或者快乐和不快乐)的平衡。有的时候一个记分单就能够帮助我演示这种平衡,我请病人在每一天的特定几个观察点进行记录,记下他们想到对方的次数、甚至是每天用于想对方的分钟或者小时数。有些时候病人可能会震惊于自己的记录,震惊于自己生命中有多少时光花在了重复性的、循环的想法上面,相应的在真实生活中他们投入了多么少的时间。
有些时候我会试图通过讨论爱情的性质和不同形式给病人提供不同的视角。《爱的艺术》不管对病人还是治疗师来说都是无价的资源。我认为成熟的爱是对对方的存在和成长的爱,这个观点大多数病人都会表示赞同。那么,他们自己的爱是什么性质的呢?他们所迷恋的那个人是他们从心底真正尊重的人吗?那个人是对他们很不好的人吗?很不幸的是,有些人的爱反会因为受到不好的对待而得到加强。
如果他们希望你能帮助他们从这种关系中脱离出来,你可能会提醒他们(和你自己),这种脱离是痛苦和缓慢的。偶尔有人几乎立刻就摆脱了迷恋的状态,就像《仲夏夜之梦》中的人物从迷醉中走出一样,但是对大多数人来说,有许多个月都要受到对被爱者的渴望之苦。有些人甚至会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够见到甚至想到另一个人的时候不会感到隐隐的渴望或者焦虑。
解除迷醉的状态也不是一个稳定的过程。病人会出现退步,而且没有任何情况比遇到爱恋的人更能造成退步的了。病人会给新的会面提供很多理智化的解释:他们坚持认为他们已经超越迷恋的情感了,与过去的恋人进行一次友好的谈话、一起喝杯咖啡或者一起午餐都会帮助澄清事实,帮助他们理解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帮助他们以后建立持久的关系,甚至给他们以一种成熟的方式道别。这些事情没有一件会轻易地发生然后过去。通常会出现退步,就像一个正在恢复的酗酒者啜一小杯酒就会造成很大的退步一样。
不要因为退步而受挫,一些迷恋就是会经历数年的时间才会消失:这倒并非是意志力薄弱的表现,而是在迷恋的体验中有一些东西触及到了病人非常深层次的东西。试着去理解这种沉溺在病人内心生活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我自己相信迷醉的爱通常是一种分心,可以使病人从更为痛苦的事情上转移。或迟或早我会希望自己能够问病人这样的问题:如果你不再沉溺于……你会开始想什么?
七十、了解病人的日程安排
虽然我自己依赖于一种直觉性的方式收集信息,但是在第一次或者是第二次治疗的时候我总会询问一个特别有用的问题:“请详细描述一下你的一天通常是怎么过的。”
从饮食和睡眠习惯、做的梦、娱乐、不舒服和高兴的时候、工作的具体任务到酒精和药物的使用、甚至阅读、看的电影和喜欢的电视节目等等,我力图和病人讨论所有的方面。如果对这个问题的询问足够细致,治疗师可以了解许多通常会在其他案例历史记录中被忽略的信息。
我会注意许多事情,包括饮食习惯、审美偏好、娱乐活动。我尤其会关注的是病人的生活中与其他人的关系。病人经常会和谁见面?经常会见到谁?和谁会进行私人的谈话?和谁一起吃饭?
例如,在最近的一些初次面谈中,对这个问题的询问使我了解了一些可能经过许多个月也不会了解的病人的活动:每日两个小时在电脑上玩单人纸牌游戏;每晚三个小时用另一个ID在网络性聊天室聊天;大量工作的拖延以及随之而来的羞耻感;一个过分苛求的每日安排,让我听起来都觉得疲劳;一个中年妇女给父亲每日打的电话(有些时候每小时打一次)、一位同性恋女性每天与前爱人长时间的通话,虽然她已经不喜欢她了,但是她却感到与之无法分离。
对病人具体生活的询问不仅可以使治疗师得到丰富的信息(通常会被忽略的),而且能显著促进关系的建立。对病人每日生活的细致追问能够增强治疗师与病人之间的亲近感,而这种亲近感正是改变过程所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