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朱环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姑出生的那个早上,秦岭山下的老宅院子里,鸟儿叫唱特别起劲,在这片秦岭山下的人家里,老朱家有打铁的手艺,日子过得要相对好一点儿。家里添个女子也是爷爷所盼,上面已经有男娃了,女娃负担要轻一些。

爷爷当年走南闯北是有些见识的,之所以从河南落到陕西,用现在的话来讲,他是陕西招才来的,有手艺是根本仰仗。老家靠黄河近,常遭水患,找个靠山的地方,有田种,还有山货可采,加上有手艺,一家老小的日子能好些。

小姑是老朱家最小的女子,又随了爷爷的愿,爷爷拿她可真是欢喜不得了。村长笑爷爷:“生个女娃还喜成这个样子,瓜皮(傻瓜的意思)。”

在老家那,儿子养老天经地义,女子结婚给别人了就真是泼出去的水了,我大舅两口子六十岁左右两人就分开了,一个归大堂哥管,一个归二堂哥养,这期间老人自己挣的钱也归儿子所有。合不合理不说,当地的规矩就这样,我大舅和大妗子就这样被迫分居了,期间国家给老人发的钱,还有大舅行医挣的钱都给了儿子,女儿不管这些事。

爷爷根儿不在那,观念上也有很多不同。不管村长笑侃,执意让那个念过几年私塾的村长给小姑起个像模像样的名字。村长憋了三天,给小姑起名朱环,考虑小姑排名老四,出生那天鸟叫得欢实,就想到这个名字,与“秦岭四宝”之一的吉祥鸟朱鹮同音,祝愿和希冀小姑一生吉祥如意。

为这个名字,爷爷管了村长一桌席,喝得他东倒西歪,临走前说了句话:“朱鹮金贵,不知道你家女子能不能受得住这个名字……”

01凤栖梧桐

我的童年在老宅呆的时间多,父亲到了城里当工人,把母亲也带去了,我便成了最早期的“留守儿童”,那时小姑还没出嫁,我婆(奶奶)和小姑一直把我看到12岁,我才进了城。

小姑长得亭亭玉立的,一条乌黑的麻花辫子衬着花布的棉袄,显得皮肤格外白皙。小姑也到了找婆家的年龄了,可惜爷爷在我八个月的时候突发疾病就走了,没有等到他姑娘出嫁的时候。

我婆捎信给父亲,让他想办法给小姑在城里找个工作,以后也留在城里,毕竟村里的环境和条件不如城里。父亲拿这个小妹也特别上心,千方百计找人,拖鼻子托脸给小姑把活儿找好了。

父亲高兴地跑回老家去接小姑去城里,可一进家门就发现气氛不对,我婆黑着脸,眼睛通红一看就哭过,小姑还在那一抽一打地啜泣,旁边坐着大姑也一言不发,大家都在等着父亲回来呢。

听完大姑的话,父亲惊地拿烟的手一直在抖。半晌,被这群没有主心骨的女人围着的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发了话:“环儿,去城里吧,找个好人家,以后少遭罪。”

“他说我不是朱鹮,我是凤凰,良禽择木而栖,凤凰就该和梧桐在一起,城里没有梧桐树。”小姑咬着嘴唇,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我婆嗷了一声嚎啕大哭起来:“造孽呀!我咋生你这么个没羞没臊的娃呀。你跟着这个人,没有好日子过呀!”

大姑也扬起了手里的扫把:“我都打听了,除了长了个好模样,家里穷得没房顶,他达好吃懒做、还爱串门子(和其他异性勾搭的意思),他妈蛮横耍泼,这样的人家咱不能跟哪!”

父亲一听也着了急,劝了半天。最后小姑迫于压力,答应到大姑镇上食堂去帮忙,这期间不能见那棵梧桐,考虑清楚再说。

事情后来的发展节奏完全不可控了。听大姑说,梧桐树偷着跑到镇上,在食堂的后窗上给小姑接上了头,俩人偷着跑出去把能办的事都办了,等被大姑发现,俩人一头草地从草堆里拱出来,梧桐树裤子还没提好。

婆那次哭得呀,惊天地泣鬼神,要不是那次之后小姑怀孕了,估计全家也不会同意小姑的婚事。当事人高高兴兴,旁人都悲悲切切,身在此山中的人,比置身之外的人,差的是理智。

凤栖梧桐了。这也成了我家的梗,一个后来提起来都心疼的梗。

02无树可栖

梧桐树摇身一变,变成了我的小姑父。他玉树临风,模样俊俏,皮肤细腻,文采斐然。在农村,他的形象绝对是一流,当然,在城里也算,就是有一点——穷得摇铃。

不被祝福的婚姻带来的后果就是小姑的要强和不服气。所有人说的话都成谶,她指望不上梧桐树,就自己豁出命地要过好。

婚后不久,小姑生了个男娃,她婆婆看了一眼,再也没管过。小姑父继承了他达的传统,啥也不干等着小姑伺候。一个产妇,没人伺候月子,还得下地干活,给男人做饭,还得看娃,小姑咬着牙没跟娘家说一句,自己默默扛着。

小姑父那方面没控制,还没出月子就非得和小姑同房,只顾自己熨帖根本不管小姑死活。这还不算完,嫌弃小姑兴趣不高,他也跟着他爹串门子。忍无可忍的小姑和他吵,他一改斯文,狠狠扇了小姑好几巴掌。

小姑泪如雨下,心里后悔,又恨自己。生气没了奶水,又没钱给孩子买奶,孩子饿得哇哇哭,实在没有办法,小姑抱着孩子回了娘家。看着嘴角淤青的小女儿,我婆什么也没问,却又抽起了烟,上次抽烟那是爷爷去世的时候。

婆给小姑拿了十块钱,这是大姑孝敬她的。抱着孩子就去喂了些米糊,孩子吃饱了,安静地睡去了。婆看着娃干瘦的小脸蛋,用眼角斜望了那个她放在心尖儿的小闺女,暗自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小姑父来找小姑,不停地道歉让小姑跟他回去。我婆站在进门处,像一座山一样定定的矗立在那,一字一句地跟他说:“从明个起,你和小环都陪着我住,家里宽敞,我也能帮忙带娃。”

小姑父自然高兴不得了,他家条件和我婆家比起来一个天一个地,还有现成的吃,他连忙点头应允。

“丑话说前面,你敢做对不起我家环儿的事,我能豁上命。”婆的气势压住了我那个不成才的小姑父。大概是迫于我婆的威严,或者是知道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他还真安顿不少,大姑给他在镇上找了个活儿,也有些经济来源。

小姑父是个高中生,在那个年代算是高学历,我婆不计前嫌,对小姑父也特别好,经常跟他讲一些道理,他也能够听得懂听得进去我婆说的话,对我婆挺尊敬,还知道买东西孝敬老人,这个变化是潜移默化的。

那段时光,我相信是小姑嫁给他之后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了。转眼,小姑又生了个女儿,人口多了,日子显得更加局促,小姑就去给人摘棉花、打零工,还上大姑的食堂帮忙,把她累得瘦得不成样子,衣服还是结婚前的,这么多年也没有置办一件。

现在回过头想想,我婆的付出真的能从本质上改变一个人吗?小姑的忍让值吗?这也许就是个笑话。

03不犯二遍

小姑父没有常性。看着村里人出去打工挣的钱多,他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躁动起来。后来干脆辞了镇上的工,跟着同村的人上建筑工地当工人去了,他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料,去了没几天就后悔了。

工地上的日子可是又累又清苦,还没老婆在身边。起初回家不停地抱怨,几个月之后,小姑发现他不但不抱怨了,连家都不回了。心里不由咯噔一下,把孩子托给我婆,她坐车去了小姑父所在的工地。

去了之后,小姑父挺意外的,忙着把什么藏到了床铺底下,小姑没做声,他就着急忙慌地说工地上有点事,他去打个招呼,去去就回,其实是通风报信去了。

小姑在床铺底下找到了一个带蕾丝边的女人内衣,当场泪如泉涌。她有苦说不出,自己瞎了眼找了这么个东西,自己就得受着。

朱鹮有着鸟中东方宝石之称,洁白的羽毛,艳红的头冠和黑色的长嘴,加上细长的双脚,被视为圣鸟。小姑朱环曾经也如朱鹮一样优雅动人,没有遇到小姑父前,她就是一颗纯净无暇的明珠。而如今忧愁爬上她的脸庞,粗糙沾染了双手,疾病进驻了身体。

伤心不已的小姑,顿觉眼前一黑,晕倒到那个沾满女人长发的卧榻边。小姑与小姑父的冷战持续了半年,小姑在工地做饭,瘦弱的她也常搬砖,这样能多挣点,家里两张小嘴还等着吃喝呢。小姑父倒是和那个女人不来往了,在仓库里记记账,从不出来干重活儿,极为高贵他那副皮囊。

从老乡嘴里得知真相的大姑骂小姑傻,劝她不要再对这个男人报什么希望了。小姑倔强地摇着头,即便小姑父因为打麻将给人记账记得乱七八糟被开了,小姑仍在工地上做着工。工头看小姑勤快,总愿意多给她发点。小姑父就回了村,天天和一群人凑在一起打麻将,还被这帮人封了个“麻头”的名号,大概意思就是打麻将有水平。

老婆在外面累死累活,他在家里乌漆嘛黑。当小姑回来听邻居说小姑父又去串门子的事之后,她有了哀莫大于心死的释然。她独自回到工地,跟工头请辞,工头听了以后,给她介绍了一个活轻快、挣钱还可以的保姆的活儿。

东家是一所大学的校长,家属身体不太好,需要人照顾。在这户人家里,小姑学了很多,见了一些世面,也开始重新反思自己的婚姻。工头也没断了和小姑的联系,工头接了房地产的工程,自己干起了老板,他找到小姑,问小姑愿不愿意和他一块过。说他不嫌弃小姑有俩娃,只要小姑离了婚,他就想娶小姑。

小姑脸涨得通红说:“我不用你可怜!”工头对小姑情深义重,找了小姑好多次,小姑说她第一次稀里糊涂太随便才找这样的男人,决不能再犯第二次这样的错误。还是因为小姑父给她种下的伤,让她错过了真正的好男人。

工头等了小姑好几年,这几年,小姑父像看什么一样对小姑形影不离,生怕自己被小姑甩了。家里人其实是支持小姑换丈夫的,但主意最终还得小姑自己定。

小姑父还是那样,有事找老婆,伺候找老婆,没钱找老婆,盖房找老婆。妥妥一个张口兽。

04盖房丢命

07年,父亲掏钱把老宅翻新,盖起了两层楼。小姑父的嘴都咧到耳朵根儿了。看着来气的父亲说了句他后悔不已的话:“我给我妈盖的楼,怎么也轮不到你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落到小姑的耳朵里,她第二天就搬出了老宅,怎么拦都拦不住。回到那个四面撒风的土房子里,小姑跟小姑父说她要盖房,盖两层楼。

小姑父吐着舌头,嬉皮笑脸地回答:“上哪弄钱呢?反正我弄不来,你弄去吧。”从那天开始,小姑还有小妹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劳作,小姑父被大姑逼着去了大哥修路的工地,一家人拼命挣钱,一边挣一边盖,看着已经搭起了框架的楼房,一身病的小姑从来没有过的心安。

她觉得这才是属于她的家。盖房的消耗远快于挣钱,父亲给小姑拿了一万,大姑拿了一万,我婆也颤颤巍巍地拿出了三千,东拼西凑下,小姑的房子终于盖起来了。坐在小姑父的摩托上,小姑哼唱着多年未唱的曲儿,腰板挺得直直的,拿着各种吃食来看望我婆。小姑父给我婆拿柿子饼吃,还给我婆掖了掖盖在腿上的被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小姑的青春已不再,但少见的幸福洋溢在她脸上。作为他家改头换面的功臣,小姑的婆婆也殷勤起来,对小姑也是前所未有的热乎。房子在农村人心里,那是大事。

小姑的孩子也都大了,都能自力更生了。小姑也好容易熬出了头,大房子住着,小姑父听话,婆媳融洽,小姑也终于可以为自己考虑下了。这时候,噩耗传来,小姑突发脑溢血,人早已昏迷。

小姑被我亲弟连夜送到了西安,找了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大夫。大夫说家属要考虑清楚做不做手术,不做人肯定就没了,做有百分之二十的希望。

小姑父就像一个倭瓜,蹲在走廊的角落里,抽抽搭搭的,半晌也不吭声。我亲弟急了,催他,骂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有一线生机也不能放过呀,小姑还这么年轻,跟着你一辈子没享一天福!”

他还是不吭声,呆呆地蹲着。我亲弟从小也是小姑看大的,对小姑感情特别深,他吼着:“你他妈就不是个男人,怂货!”转身,他跟大夫说:“做!一定要做!”

这时候小姑父嗷了一声:“额没钱!额没钱哪……”

我亲弟和大姑家的大哥给小姑交的费,小姑为了省钱什么保险也没有。让人痛心的是,小姑就没走出手术室。

料理完小姑的后事,小姑父便和我们家这边断了联系。只字不提还钱的事,也不露面。因为我婆年岁大了,小姑的事怕刺激到她,全家上下都瞒着,小姑父借着这个理由也不来往。我婆总念叨环也不回来,父亲告诉她小姑去外地打工还盖房子的债去了。

05不相往来

父亲总是长吁短叹:“要是当初跟着我上城里,小环也不至于过这样的人生,这辈子都毁在那个怂货手里。”

母亲也跟着抹眼泪。小姑跟母亲关系很好,姑家小妹还在我们家读过几年小学。

小姑还没出百日,就有邻居捎信说我小姑父现在活得可潇洒了,政府征地的钱给了,人住在大房子里,又招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女人,就睡在小姑用命换来的新房里。

父亲怒发冲冠,一口气冲到小姑父家,果然看见一个白胖的女人搔首弄姿的,小姑父看见父亲不敢抬起头来,那白胖女人可不是吃素的:“我俩一个没男人一个没老婆,在一块咋地,你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连裤裆里的事都管,你是哪门子葱……”

父亲一辈子没受这样的气,反驳不过,回来就大病了一场。

到年底,我婆在后院滑倒了,骨折,三个月后便辞世了,临走之前,父亲告诉了她小姑去世的消息,还有二姑去世的消息,我婆浊泪滚落,喃喃着:“我说咋都不来看我呢。”父亲哭着说:“妈,都孝顺着呢。”

我婆安详闭上了眼,迎接着属于她的喜葬。小姑父带着纸来了,他跪在寿材前,无声地哭着,说:“妈,这辈子就你和环儿把我当人看,我不成才啊!”恍惚中,仿佛我婆摸着小姑父的头说:“环儿是凤凰,你说的没错,你就是她的劫,渡过了她就好了。成才呀,你得好好做人,你还有俩娃,有样学样啊。”

听说小姑父辞了白胖的女人,姑家的小妹嫁人了,小弟离婚了因为女方不原谅小弟有了外遇……

小姑,今生你化作朱鹮受了一辈子磨难,来世呢?我相信一定是婆盼的那样——化作浴火重生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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