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次离家，到三中上学的第一天，办好一切开学事务后我回到宿舍只见床前端坐一女孩，那便是我的好友桂。
她中等的个头，圆圆的脸盘透着淡淡的果红色，一双乌溜的大眼睛就像两汪透亮的清泉，见我的第一句话便是：
“你是阿来（哪里）的？”
就这么轻轻的一句话，便拉近了我和她初见的距离，陌生感也就没了影子。铺床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俩的床铺便又成了紧挨着的两个位子。每天早上她醒了总会有意的用手碰我一下，那意思告诉我到点了，该起床了。舍友尚在梦乡似醒非醒，我们不便发出声响，她的轻轻一撞就成了我早起的闹铃，迷糊着相视一笑我俩便心领神会。
少年的心总是极易与人相近相融，女生宿舍里的生疏冷寞很快也就变成了熟知后的温馨。教室与宿舍的路上我俩手拉着手，说笑着来来去去情同姐妹。
二
晚自习后常常是女生们最放轻的小天地，头抵头聚在微弱的煤油灯下写作业，有时也嬉闹一阵。
“假如咱们是一家的女儿该有多好。”
“那还不吵翻了天！家有十个秃女子不算穷，只怕有十个父母亲也养不起哦，谁家能养起那么多的女儿。”
“我家有一个心疼的小圆板凳，每次吃饭我和弟弟抢着坐，为这常挨妈妈的骂，女儿就是没男娃的值钱！”
“对对的，说男娃女娃都一样那可真是骗人的话！其实大人心里都在偏袒她们的宝贝儿子，我妈从我记得就给我哥另吃另喝的，哥的菜常常比我们姐妹的多，炒的腊肉片子每次哥吃半碗，给我们才夹上小小的几片哄一下。”
“偏心是偏了点，能供咱上高中已经不错了，没给咱从小订个娃娃亲，或指腹为婚的就万幸了！不然咱们现在哪还能上高中？怕都快出嫁了！再别抱怨了，男娃本来比咱干活攒劲！”
女孩的心思，像春天的柳絮，一忽儿蹿入云端，一忽儿又吹落尘埃。
别看这些平日里父母眼中不言不语的乖乖女，一个个小脑袋里心思也塞的满满的，谈起家长里短，心事也是一箩一筐的。木讷愚钝也只是个表象，傻呼呼的样子也只是对父母溺爱下的一种撒娇罢了。
异乡的风，从山野幽径吹来，清凉芬芳的少女气息便毫无遮掩的停留在了这里。
三
“你们听见了吗，昨晚老鼠在床板下跳来跳去又唱又闹的一个晚上，吵的我一夜都没眯眼。”
早起后，又不知哪位女生大声说。
“我的一包擦脸油不见了，找来找去才发现让老鼠拉到床下了，口袋上咬满了印子真把人气死了！”
“我吃剩的馍馍忘了收起，也让它拉走了！”
“听我说，这老鼠不光咱宿舍有，听说所有女生宿舍的老鼠洞都是一个通道，一只老鼠只要进了一个洞，就等于钻进了每个宿舍！”
“妈呀，怪不得吵死人了！原来这些老鼠每晚上在操练着地道战，真是太恶心了，这叫人咋办呢么！”
夜空下愁云缠绕着一个个女孩，心事也结成了长长的麻花辫，可恶的一只只小老鼠，让绚烂的少女梦乡也变的惊慌多多，不平静的夜晚老鼠却在跳着它们的探戈，哭笑不得的夜啊实在令人熬不到天亮。
那个时候，对老鼠的又恨又怕也许说上十天半月也难平其怨！洞穴里的老鼠秦太子等虫害，那是西北村镇庄稼地里的一大隐患。田园虫伤泛滥成灾，大人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有我们这帮女孩子见了猫呀鼠呀的，会惊慌失色如临大敌。常常听说个别胆儿大的男女抓蛇捕鼠，传说中他们都成了英雄式的人物，至少在我们的心目中他们近似武松打虎般的威猛神奇。
又一日早自习晨读，有人悄声私语，某位男生正打着呼噜夜梦周公，被老鼠一口把耳朵顶端给咬了个豁豁，熟睡中他被惊的乱打战，捂着耳朵直喊老妈。几日后有人核实此事，他便扯着那只受伤的耳朵，呲牙裂嘴的大嚷嚷：
“快看呀，这是真的！老鼠晚上把我耳朵咬下了一块肉，骗你我是小狗狗！”
老鼠是否真地咬了那男生耳朵，大家不得而知。那个早上，鑫班长的奇遇记，和他诚惶诚恐的演讲，倒是把大家逗地捧腹大笑。
四
我的闺友总是不言不语地浅笑着，左看看右看看，她听了也不多言，熄灯后捂进被窝这才头抵着我悄声说道：
“你说那老鼠咋就那样大的胆子呀！都敢爬人的耳朵上咬人了，幸亏没咬到嘴上，要是把嘴咬开一个豁豁，这以后可就没人愿做他媳妇了！”
原来她不发声想的更远更多，这眼光不由人不对她刮目！
忽然间想和她逗逗乐子，我便笑出声来：
“那怕啥呢，嘴巴本来就是脸上的豁口呀，再多一个豁豁那不更生动了吗！”
瞅着她睁大的双眼看着我，我却笑的死去活来，心底却不得不惊叹她的独到酌见和那份远虑。
女孩呀女孩，心儿飞舞欢腾起来，思绪便化成了一片片彩霞，天空已是丽日当头照。
五
除了连绵不断的秋雨，双脚就像泡在水里似的，那年秋高气爽的日子好象极其少见。宿舍在阴暗潮湿中蚊虫叮咬更是猖行，这于我们来说无疑又是一大苦难。
初来乍到的新学期，老鼠或蚊蝇跳蚤也不放过我们这帮小女生，没完没了地骚扰，让女生面目全非，胳膊腿子上一块又一块的小红痘，痒得人不停地抓挠痒，血水又结痂留下一个个大小不等的疤痕，那种人不人鬼不鬼地形象令人又窝囊又憋屈！
那时已借阅了《血疑》，我便常常怀疑自已，这么易招蚊虫，是不是血液也有了问题？A型B型，或AB型0型？或是哪种更易招惹蚊虫的特殊血型AB0型？可这世上也并没听说有个AB0型的血型啊！让人苦不堪言的蚊虫之毒，令人浑身奇痒难耐，坐也不是，站又不能，挠抓了又怕被同桌耻笑，不抓又奇痒的难受。那种窝火，那种狼狈，真是无法言传的伤痛。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也许我流年不利吧，冬季到来后也不知哪天开始手掌又生了颗大疮。
可怜自己好端端的一只左手，早起时莫名的肿胀乌青，变形的就像池塘里泡胀的一只尸掌，钻心的阵痛让人惶恐不安，只感觉霎时间头又在无限膨胀。
我埋在被窝里委屈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突然间就让人有了天塌地陷的恐怖感，难道自已的血液真的有问题？不然怎么皮肤总有这些毛病？我早已惶乱了手脚也没去教室上课，窝在宿舍把头埋在被窝里一个劲地哭泣。
她来埋怨我为啥不早点去看大夫呢，边说边一把拉起我就出了校门，来至药店，找大夫细说了病情又帮我抓了药打完针，这才返回校内。
那些日子，上天给了我小难小痛，也让我得到了格外的赏赐，这便是来自她的这份友情。她的热情善良，她的明媚灿烂，犹如阳春白雪，扫去了我来自异乡的所有灰蒙与阴霾。
六
也许少时的离家求学，便是生活对于每个人意志的一种考验。
于我而言，尽管自己家里穷的叮当响，但我的依恋与依赖仍留在家。无法忍受的奇痒和疼痛，便让我有了等不到周末便想逃离回家的念头。事实上高中学业，仅因小小的伤痛岂是我想走就能抬脚的理由？只可惜那个年龄的自己，也不去细想细酌，一念来便归心似箭不计后果。
下午洒扫活动大家都在操场上玩耍，我悄声告诉她自己想回家去，她问我啥时来校。
“早上，坐第一趟班车一定能赶上早操的。”她说可千万别迟到了，我说不会的她答应晚自习帮我向老师请假说明我的病情。
放学后我跟做了贼一样心嗵嗵跳着，慌乱中走出了校门，恰好末班车就停在校门口旁边，我像一只出了笼的雀儿飞回了家中。
正赶上晚饭，饭后父亲一反常态，铁青着脸劈头盖脸对我就是一顿责骂：
“还没到周六你咋回家来了？”
“我手上长痘了，疼的受不了了，熬不到周六，早上我早起坐头一趟班车能赶上早操的。”我极力分辩着。
“那也不成！你是去念书的不是来回乘车的，咱家这样子哪有钱让你来回压车轮子。”父亲仍然不依不饶。
我的辩解太苍白，太无力！父亲也不留丝毫的余地给我。他上前看了我可怕的左手，这才放缓了语气露出了惊慌：
“哟，这是疔颗子会要命的，怎么得了个这呢！”
他边说边拉上我出门，又买了一串的大油饼，带着我去镇上找一个据说是会挑疔颗子的老婆婆。
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老婆婆戴着老花镜拿着长长的一枚银针，在我的后背开始了挑治，她边挑边说：
“这疔颗子最疼的是长在手指上的那种，你这个长在手掌上还算运气好的了。你记下这疔颗子从发起，不能沾一点水星子的。我挑起来很疼你要忍着，这疔颗子的腺有三根长在后背上，挑出来它就不会再长大了慢慢也就好了。”
小小的银针在老婆婆的手中上下刺着，发出“嘣嘣嘣”的响声，火辣辣的疼痛，让我忍无可忍终于哭出了声。
那些土医者也没个止疼的麻醉药和针剂，再疼也只能那么干忍着。等她的三根腺从我的后背挑的干干净净后，灼疼终于让我昏迷了过去。
听父亲说， 是老婆婆狠狠地掐了我鼻下的仁中才让自己清醒了过来，我虽清醒了，背部钻心的疼痛撕扯着腰部，让人站不直腰身。
父亲半躬在地，让我爬上他的背部想背我回家，都多大一个女孩了还要父亲背我回家吗！我纵有一万个不情不愿此时怎么也拧不过攵亲，在他的坚持下我只好依了他。
半夜的凉风吹着，我忽然委屈之极，眼泪不由自主的又在滴落。
“蚊虫咬了你都忍受不了要回家，这一点苦都吃不下，还指望你以后能有啥出息，吃不了苦你就是个鼻出腾！”
我的心随着父亲的数落教训一点一点的往下沉，那感觉生不如死。
我知道自己长不成家门前最亮丽的花朵，更不会把四月的芳菲带给家园，独有一颗红豆般的心高高悬挂在天空，随风飘来荡去。我为自己的软弱伤心，更把委屈的心思化成一瓣又一瓣的泪花，悄悄地洒入夜色的苍茫中，我知道自己太无能，吃不了苦长大还有出路吗？父亲说的没错，我开始悔恨自己回家的行为。
次日回到学校，见了她我又有了哭的欲望。
“你怎么了？”她小心地问。
“风吹的眼睛有点疼。”
话到嘴边我忽然有了一种羞耻感，想说的话便没了向她倾诉的底气，是啊当了一回逃兵说话也觉心虚气短。
她仔细把我裹着的左手看了又看，要我以后多多小心，用水之类的她常常替我去做，她是艰难日子里我的依赖与支柱，困顿的日子让我俩一次又一次地走近，再走近。
七
立冬后告别了蚊虫时代，日子像行云流水般的滑顺了起来。
随着寒冬的日益迫近，冰冷的干床板成了我们夜晚瑟瑟发抖绻缩一团的可怜窝。这又让每个女生不得不想起了赖在自家热炕上被窝里享受着满屋子烟熏火燎味儿的那种寻常小日子，是何等的幸福惬意。一个小小的热炕，那时也成了我们生痛生痛的奢念和妄想，恨不能立马回家钻进热炕上舒服地美美睡上一大觉。
早晨操场上呼出的气儿像一团团白色的雾气久不散去，鼻子更是冻的酸痛酸痛，那四大圈的跑步可就苦了冻起脚疔的双足，跛着脚一扭一拐的也硬是从操场上走到了教室里，几乎没看到有哪个女孩会穿一双土布的棉鞋。
冻得发红发肿的双手和双脚，到了晚上也是又痒又痛的更难受，挠着挠着便又红肿的像要流出血，不忍去看。
临睡前便拿润肤油在灯芯旁烤烤，油便滴下落在冻肿的手背上，得使劲搓上一阵，再用塑料纸包好放进被窝里早起后便可缓解疼痛。用毛线编织的手套戴上写字，常常写着写着指尖也疼的直往心里钻进，大家只好停下塞进腋窝里或衣襟下暖暖再写。
实在太冷又找来了输液用过的葡萄糖瓶子，幸得工友陈师傅和大师傅的好心相助，给了我们滚烫滚烫的开水灌满了药瓶塞上橡皮盖子，被窝里每晚放两个瓶子立马就有了温暖，小小的药水瓶便成了我们驱寒防暖的至尊宝贝。
“你还冷不冷？”
冬天的夜晚我们不敢褪去衣衫，覆上两条薄薄的被子打成通铺后两人相拥着取暖，她常常这样悄悄地问我，也像在问她自已。我俩绻在被窝里的样子，像极了四处流浪落荒街头的小拉兹。
这样走过了冬夏，走过了一个青春季。阳光下我们绽放着靓丽的欢颜，黑暗里也曾流泪伤怀，哭了，笑了，真真切切的日子也就这么走向了远方。
八
许多年后，她依旧是那个她，我俩的友情在意外的惊喜里得到了延伸，一次同学相聚她是几个缺席者之一，电话成了我们唯一联系的纽带。
电话那头，她说着笑着，我在这头努力想象着她的模样，她胖了还是瘦了？那两条乌亮的辫子是否还在她的肩头？老公对她好吗？孩子生了几个？想象了太多太多，终难相见，她去了河北，而我仍留在西北，若没了现代通讯，令人真不敢多想我与她的未来。
往事如风，多年后我俩终于在春光明媚的约定日子里如期相见。
那一刻，我们轻言欢笑，互诉离殇，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一段闺蜜的经年记忆，都是上苍给我的最好惠赐。
生命里，她是我今生最好的遇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