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得父亲和我说过,等他退休了,就跟母亲住在老家,看书喝茶,过完这一生。我说,那我经常回来看你。很惭愧,这几年来,只有到了清明才算真正看望父亲一次。他住的地方很小,我替他打扫干净。擦拭照片,更换祭品,我看着还是那么年轻的脸,心里说:爸,我回来看你了。
父亲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离开,已经六年过去了。
从我幼时起,父亲就一直在外工作。生计所迫,身体文弱、双眼近视的他在工地上做着水电工,南京、深圳、新疆……他待过许多地方。那时候,我对距离还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很远。父亲没有手机,每周五晚上会用附近的公用电话联系家里。家里固定电话都没有,隔壁奶奶总是扯着嗓子喊:“炜炜,你爸爸来电话了。”我和母亲便奔跑着去。总是我先和父亲聊,然后母亲也说上两句。每次听到父亲的声音,我都很高兴,可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多少次在挂了电话后,独在异乡的父亲会泫然泪下。我多想穿越到那时候,穿越到电话那头,拍拍那个在路边眼睛红肿着的男人,说一句:爸,我在呢。然后紧紧抱着他。
最开心的当然是过年父亲回来,他会在出发前电话告知家里。我们计算好时间,到镇上接他。家里只有自行车,我和外公一人骑着一辆。时间也只能大概算一下,有时候会提前一个多小时。父亲总是要到腊月底才回来,寒风刺骨,外公在旁边抽着烟,我把手插在衣服兜里。看到父亲下车,我会大声喊着“爸爸、爸爸”,他会跑过来抱住我,然后亲我的脸。左脸一下,右脸一下,额头一下,下巴一下——这是他特有的亲吻方式,说一下都不能少。父亲硬硬的胡茬扎得我生疼。
外公把行李箱绑在后座,父亲骑着另一辆车载着我。外公在前头,父亲骑得很慢。村里人看到,会打招呼:“小东,你回来啦?”父亲说:“回来啦。”我也跟着重复:“回来啦!”
到家后,爸爸打开行李箱时,我就守在一边,知道他肯定会给我带吃的。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就是一些糖果和零食,但足以让我兴奋上一个寒假。他还会给外公带条烟,给外婆带些糕点,给母亲买个饰品。如今,我也客居异乡,回家买些特产时总想起父亲。我记得父亲曾经买过一包话梅糖,早上醒来都要吃一颗。那时候真该留下一颗,带在身边,就算化了,我也要一直带着。
而今我终于明白,童年时代对新年的期盼都有父亲有关。他打开行李箱的那一刻,我才感觉新年开始了。
过年的那十多天,是一年里最愉悦,也几乎是我和父亲唯一的相处时光。小一些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会一起睡,大点了就把父母房间的沙发拉来,当做我的床。早上一起来,我就爬到他们的床上和他打闹,母亲老说被子里的热气都被我们玩没了。父亲索性趴下来,我骑在背上,他就在床上爬来爬去。父亲会学马叫,有时候故意把我颠下来,说刚才山路难走。我又爬上去,直到他真的累趴下。
腊月的早上,我和母亲都喜欢赖床,父亲就会把早饭端到床上来给我们吃。最开始是几个馒头,后来饭菜也端来了,他会在旁边放一个盆,用来装残渣。我们吃完了,父亲一边收拾一边抱怨。
父亲是入赘的,巧的是他与母亲都姓马。他一回来,就会去看望爷爷奶奶。他载着我,母亲单独骑一辆车。一路上,他会给我讲许多的故事,而且同一个故事总会有各种版本,可长可短。如今朋友都说我善言辞,根在父亲这儿。我们声音很大,常会放肆大笑,以至这一路上的人都认识我们父子俩。母亲觉得太丢人,总会和我们保持距离。
除夕之夜,他会和我一起放鞭炮。烟花太贵,家里很少买,但父亲会给我买很多小爆竹,陪我玩出各种花样。难免闯祸,父子俩总被母亲训斥。谁家的烟花放得越久,大就是财富的象征,外公时常慨叹。而我,却从未羡慕过谁,大概父亲用他的智慧和爱,保护着幼子,我朦朦胧胧地体会到精神财富的可贵。
2
在我读小学的时候,伯父介绍他去了南京大学,当起了保安,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安定的几年。父亲真的算不得一个成功的男人,学历平平、肩不能扛,从未创造过大的财富。但是他喜欢看书,喜欢写作,虽然只是凭兴趣看些书,只是写写日记或者编上两句打油诗。一个满身尘土的水电工,回到工棚以后,会拿起笔写下一天的所思所想;一个年近不惑的中年保安,会拿着一本小说在树荫下忘我品读。他过年回来时,会给我带不少书:《十万个为什么》、《上下五千年》、《福尔摩斯探案集》……我当时没想过,他背着这些书该是多么重。虽然都是些儿童读物,甚至有些盗版,但也足以成为一个阅读匮乏的农村孩子向同学炫耀的资本,也足以保护好这个孩子对于阅读本能的兴趣。整理他的遗物时,我发现了十几本日记,他会在奥运会的时候填一首词,会在爷爷八十岁的时候写一首诗,虽然连格律都有些问题,但是这个学历平平的男人该有着怎样丰富的情感世界啊。
我保留最多的还是父亲给我写的信,从小到高中,他经常会给我写信。即便是在那个通讯并不发达的年月,一个小学生能收到父亲的来信,这也是一件非常值得骄傲的事情。他信的开头总是“玉炜吾儿”,然后半文半白地写写近况,询问我的生活,落款总是“于某某别墅”。信有时候会被同学们传阅,甚至被老师朗读。我也会给他回信,最喜欢模仿古人的语气,写一些“顿首”之类的话。虽然每年只有十几天的相处时光,虽然没有手机没有电话,但是我和父亲却用这种最古老的方式沟通着,当真是“见字如面”。
小学毕业那年,我去南京,在父亲那里住了一个月。第一次见到了他信中的别墅——两间极小的房间。宿舍里处处挂着简单装裱的书画,有水墨,有素描。我知道父亲是欣赏不来的,但是他喜欢这种感觉。父亲第一天带我吃酸菜鱼,从隔壁饭馆里打包来的一盆。后来听表哥说,他去南京时,父亲也是请他吃的酸菜鱼,那是他第一次吃。父亲还带我去吃了肯德基,他不知道点什么,就要了一份套餐,上餐时只有汉堡和饮料。他问服务员,有没有鸡?这才加了一份鸡翅。我问爸爸,你要不要?他说:“我不吃了。”那天,我有点难过,毕竟不再是放爆竹的年纪了。
那是一个让人舒服的夏天,许多个午后父亲与我各自拿着一本书坐在树下的椅子上。他说:“你以后就考南大吧,我们住一起。”我当时对大学没什么概念,说:“不,我要考北大。”他一会儿就睡着了。蝉鸣、西瓜、梧桐、大学的情侣……这所有的一切都和父亲的鼾声一起静止在岁月里。我离开南京的前夜,父亲借来同事的相机,与我在南大的校园里,合了好几张影。这是我记事起,我们父子俩这一生中在一起的最长的一段时光。
3
再去南京,是三年以后初中毕业了,我和母亲一同前往。父亲到车站来接我们,扛上家里带来的米和油,坐上了拥挤的南京公交车。父亲在金陵多年了,介绍着沿途的风光,略带骄傲。他的宿舍只剩下了一间,多铺了一张床,中间拉着一块布。父母在狭小的空间里做饭,都是家常菜,父亲又买来一盆酸菜鱼。晚上一家人又睡在一个房间里了,一如从前,可却没有了当时的无忧无虑。生命真的如一条河流,我们都只是其中的浮萍与沙砾。父亲说带我去动物园,我清楚地记得,心里是想去的,可还是说,不去了。后来,读父亲的日记,里面也写到了这段经历。父亲说:“妻儿要来南京了,虽然我没有什么钱,但是一定要带他们好好玩一玩。”深夜读此,我已经泣不成声,嚎啕长哭了。
几年后,因为保安的薪资不高,父亲离开了南大,又干起了室内装修一类的工作。读了父亲的日记后,我才知道他是那样痛苦。他高中都未毕业,与大学当然无缘,更算不上文化人,但他骨子里是真正向往文化的。南京大学深厚的气韵与安宁的环境陪伴了他十多年的时光,他在日记里说:“在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我流泪了。我要离开了,我的南大。但是为了家庭,为了儿子,我必须离开。”他又成了一个最普通的农民工。
那段时间,他回家的次数变多了。能和他多相处,这是我童年时代最盼望的事情,可是我和父亲忽然变得疏远起来。我发现他的故事不再那么吸引我了,我发现他的笑话也不是那么好笑,我发现下雪时我不愿和他打雪仗,我发现我们俩有时候竟无话可说,我发现他老了。那时候,我觉得是代沟,现在我才明白,人生来孤独,最深切的爱也改变不了最终极的孤独,即便是曾经挚友般的父子。
高三那年,父母决定装修房子。农村里都是自建房,我小时候家里也盖起了两层的小楼。但是经济拮据,在毛坯里住了许多年。父亲说我快二十岁了,等我考上大学的时候,要好好在家里办一场宴席。他辞去工作,回家一起帮着装修。印象中的父亲,是在意自己着装的。虽然廉价,他总是喜欢穿衬衫、西装,戴一副金边眼镜,出门前会蘸点水把头发抹平,你绝看不出他是一个工人,甚至还有些知识分子的气质。但装修的那段时间,父亲脱下了西装,穿起了最破旧的衣服,整日灰头土脸,他抛弃了所有的体面。我与他一同去买建材,他推着手推车,让我坐在里面。我想起母亲和我说,在我还是婴儿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推着我。他会忽然躲起来,我就哇哇地哭。我问父亲:“你累吗?”他说:“等你考上大学,我坐飞机去看你,我还没有坐过飞机。”那天他头上戴着一顶破草帽,裤子上全是泥。
房子装修好了,我终于有了自己的书橱和铺着地板的房间。但是那年高考失利,宴席并没有办成。复读要一万的学费,这数目不算太大,也绝不算小了,父亲说,读吧。
复读的第一个学期,我正好二十岁生日,家人好好操办了一场。那天我早早就回家了,亲戚来了不少,我还带了同学回家,在外读大学的朋友也来了几位。父亲终于可以领着宾客在装修好的房子里参观了,这幢两层小楼是他在这个世间的某种证明。自家的宴席谈不上什么排场,不过是每个房间里摆上几桌。昏黄的灯光,醉酒的亲戚,假意或真心的祝福,还有就是忙前忙后的父亲,这是我关于二十岁最深的记忆。
那年岁末,父亲一直在家,我终于能和他朝夕相伴了,却再不像曾经。我总是一个人在二楼,到饭点才下去。除夕之夜,和他一起贴春联,他说他最喜欢的是我朗诵的《满江红》。我记得这是我小学课堂上的朗诵,算是人生中第一次上台。那天上完课回来,就和父母说,我朗诵了一首诗,还给他们表演了。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我已经上过太多次舞台了,朗诵的诗文也太多,没想到父亲印象最深的还是这一首。
4
在奶奶家拜完年,伯父接我去他家,因为哥哥(伯父之子)在国外难得回来。车开动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父亲对我挥了挥手。大年初六的中午,父亲打来电话,可我手机坏了,电话那头没声音。我知道父亲也没什么大事,反正回家就能见面了,就没有给他回电话。和哥哥玩到半夜,刚准备睡觉,大伯说要接我回去。他告诉我说,父母吵架了。我坐着他的车,不免怀疑,因为就算是吵架,他们也应该不会告诉我,因为我下一学期就要第二次高考了。
到家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家里亮着灯。车到楼下,外婆走过来跟我说:“炜炜,你爸走了。”我当时竟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也不知道是怎么上的二楼。看到父亲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母亲头发蓬乱,我去摸了摸父亲的手。我知道人死后是会变冷僵硬的,可是他是我的爸爸啊,他为什么这样冰冷?我忽然倒了下来。我当时意识是清醒的,可是我就是想倒下,想倒在这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伯父将我扶起,我抱着伯父,问他也是问自己:“没爸爸了,以后我该怎么办呢?”在今后的许多日子里,我一直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父亲身体一直很好,没什么旧疾,冬天都能用冷水洗澡。他离开,或许是脑溢血之类的突发性疾病。母亲说父亲整天都好好的,而当她半夜碰到父亲,发现他已经浑身冰凉。
当夜就开始操办起葬礼。第二天伯父去接爷爷奶奶,告诉他们父亲病了,在医院,让他们吃好早饭。奶奶察觉出了异样,而爷爷耳聋得厉害,信以为真。他拿了一张的银行卡。当二老下车的时候,却发现灵堂已经布置好了。爷爷八十多了,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甚至都哭不出声。他走进灵堂,把银行卡放在父亲的棺材上,说:“儿啊,我这钱是准备给你看病的。现在你走了,把钱也带走吧。”
葬礼按照礼俗,平平常常,任何一个普通人的死都没有太大的区别。白天长辈载着我挨家挨户通知亲友。大家都很震惊,有些当场便落下泪来。晚上家人轮流陪着父亲。母亲跟我说,父亲过年没舍得买一件衣服,他苦了一辈子,是欠了我们家的债,现在还完了,也就走了。父亲还说今年要好好陪她过生日的。母亲本来想在生日时和他补拍一张婚纱照挂在床头的,她这个愿望还没有和父亲说,他也没有给她机会。
停灵三天,父亲下午就要完完全全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和母亲最后陪陪他。父亲生日时,我给他买的钱包他一直没舍得用,我放进了他的衣服里。我看着他,朗诵了一首《满江红》。父亲向来对生死看得淡然,以前一直说:“我死的时候,你要帮我主持追悼会。”没想到终成谶语。父亲的一生无甚波澜,实在没有什么开追悼会的价值。但为了他生前的愿望,我还是主持了。说是追悼会,不过是追忆几句而已。我的口才得益于父亲的培养,也是他的骄傲,可是没想到,在我真正展现自己这一才能之前,竟主持了他的追悼会。
当我捧着父亲的照片时,才真正意识到我的一生中,将不会再有我那个可爱、文艺、幽默、爱我的父亲了。我一直问自己,该怎么办啊?
开学后,照常读书。只是每逢周一中午,父亲做七的时候,我要回趟家。我在县城读书,离家很远。我就骑着电动车回去,下午再骑车回来。一路上,都在朗诵《满江红》,读着读着泪水就飘在空中。我骑得飞快,一路嘶喊。
父亲是爷爷最小的一个儿子,他去世以后,爷爷悲痛异常,不久也查出了癌症。高考结束,虽不是名牌,也办了一场答谢宴。我曾无数次设想,父亲会在宴席上说出怎样的一番话,可是他与爷爷都缺席了。我上大学的前一天,是爷爷的葬礼,也是我为他主持的追悼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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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后的许多年里,我总是想起父亲,似乎世间种种都在提醒着我,挖苦着我,让我清楚地知道,我所有的努力和成就都不会圆满。父亲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他让我喜欢看书,让我能说会道,让我的性格既通达又固执,让我幽默,让我爱着这个世界。他甚至用他的死,让我慢慢明白人生的本无意义,虽然这可能并非他所愿。
大学去外省比赛,第一次坐飞机,从钱包里拿出父亲的照片,和他一起实现梦想,一起从天空中看看这个他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后来,也去过一次南大,父亲的宿舍还在,附近的住户也还在,他们已经认不出我了。我说了父亲的名字和死讯,他们流泪了,说父亲真的是个好人。我再次走遍了南大的角角落落,在当年拍过照片的地方又拍了照,只是剩我一个人了,当时只道是寻常。工作以后,每年都会考研,报的也都是南大,我自知凭我的能力,考上无望,只是这样觉得和父亲能多一点联系。
爸爸,两个哥哥都已经生了女儿,你疼爱的小侄女也快大学毕业了。我工作已经两年,但还是不听话,会惹妈妈生气。我在苏州当老师,生活都挺好的,家里一切都好。只是,我想你啊,闭上眼睛,就是你和我玩闹的样子。我还是常常会想到那个电话,多希望那个电话是通的啊。那样,我一定会好好和你道个别:爸爸,再见了。